太子灣
應邀回杭州開會,時在十一月中旬,已是初冬的時令,卻如仲秋一般的氣候,雖非天高氣爽,卻也溫和宜人。令人最為欣喜的是,在街頭和公園時而還可聞到桂花的遲香。
散會那天,約應奇去探訪章太炎紀念館。他雖然很有架勢地說要看看明天的情形,第二天卻很俠義地一早就搖搖晃晃地過來了,看來也不枉我稱他為應俠。不過,應奇的任俠,主要是文字上的,好讀書而喜臧否學人。他那些信手拈來的段子,時發突兀而起大笑的閑談,雖然自稱毒辣,春秋筆法,在今天其實也只算是溫柔敦厚的。
從網上查得紀念館坐落在南山路,應奇說他路過這一帶時在太子灣公園附近見過紀念館的匾牌,但從未進去參觀過。我說,你竟然多次路過而不入室瞻仰,這是不敬的。
南山路一帶多名勝古跡,真正是游人如織——此次回鄉,覺得杭州實在是太擁擠了。在車上一時無法尋得入口,我就說,既然如此,從太子灣進去也好。太子灣公園初開時,杭州大有人人爭說太子灣之勢,我卻一直沒有來過。
太子灣,舊時代的名字,卻是一個新開的公園。從南山路邊上的一條小徑,過幾座小橋進入灣內,熙熙攘攘的人流隔在了樹木的后面,山水立刻就顯露出清秀。流連處,是頗有水勢的溪流,水中游魚,溪底水草,都清澈可見,就如少年時光所見及的一般。那時杭州凡有山處皆有溪水,山村都是沿溪流逶迤展開的。不過,太子灣里的水是引錢塘江入西湖的明渠,分流而成幾支——山河還在,卻非依舊。
我對應奇說,若我在杭州教書,總要常來這里看書寫作,有電腦原也方便得很。應奇先是不置可否,后來表示還是書房里安靜。我想,他弄文之時大約是離不開他的那些藏書的,據說它們現在漸漸藏到地板上去了。話語不知如何轉到中國哲學的題目上面,我隨意講起,現在一些做中國哲學的既不講philosophy, 也不做 philology,也不知道寫的是一些什么物事。應奇順口說,他們既不講玄學,也不講樸學。他頗欣賞自己的譯法——這自然是很貼切的,一時自得,手舞足蹈了起來。
我說,樸學大師就在前頭,到那里你再揚塵舞蹈。
張蒼水墓
從太子灣向東,過了兩三條溪水,見一甬道,兩旁列有石羊、石馬和石犬等石獸,這當是一處陵墓。走到甬道上,向前一望,見有三座大墳。再一定睛,中間大墓碑上書寫著“皇清賜謚忠烈明兵部尚書蒼水張公之墓”。一時肅穆,我們兩人走上前去三鞠躬。
此處樹木參天,環繞墓園,甬道和墓地的石板上間有青苔,蒼古之意,自然就在。其實此墓是八十年代按古制重修的。墓西北處有張蒼水祠,也一樣的清靜和鄭重。祠內左右墻上,有介紹張蒼水生平的連環畫。張蒼水之名是早就知道的,其事跡的詳情則并不太清楚。明末抗清,浙江最力,直至為無可為,浙人的節操和剛烈,于中透徹地表現出來了,而結局也最為慘烈。對明朝,我們總有一種復雜的心情。在今天,我們明白,那一段的歷史和事件是需要分頭來說的,朝廷的腐敗、狹隘和無能,與張蒼水一輩的民族意識、氣節和英勇,雖然風云際會在一起,形成那個時代的局面,但后者畢竟是有其非一般的意義。
民族情感,國家情懷,原非一定是與一姓一朝掛在一起的。但在當時,非要讓張蒼水們有這樣的認識,卻也不容易。不過,并非沒有先知先覺者。顧炎武有亡國與亡天下之說,這樣的道理,在那個時代說出來,是石破天驚的。然而,就如中國古代許多重要的思想,尤其是社會政治方面卓越而超前的想法一樣,它沒有充分地發揮展開出來,只留在直覺上,這既因為現實的局限,也緣于其他必要的思想資源的缺乏,比如體系性的哲學和科學思想。顧炎武盡管有如此洞見,卻依然以明遺民自居,十謁明陵,國還是忘不了。
氣節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有原則,有自尊。它就如干凈的空氣和流水一樣,在今天是很難見到了。章太炎希望身后能夠與張蒼水比鄰而葬,其景仰之情,今人能夠理解,然而其深層的思想因素,要講清楚,是要費些思量的。無論如何,太炎先生最后安葬于此,為那一代的文化、風范和人格留了個見證,而讓緬懷它們的后代有一個憑吊的去處。
有多少人已經感嘆過,西湖四周,埋的不是英雄便是美女,或者如秋瑾一樣,既是英雄亦是美女。身臨其境,這般的老生常嘆不免還是再發了一聲;仔細再一想,西湖原本是由英雄之氣作為其美麗的底色的。
章太炎紀念館
太炎先生的墓就在張蒼水墓東面幾十步外,樸素而莊重。乍一見,“章太炎之墓”這幾個篆字碑文,古樸蒼勁,引人注目,想必非出自常人之手。果然,“章太炎之”這四個字集自太炎先生的親筆。墓碑是用水泥做成的,顯然是后補的,原碑應是石材,猜想它是在“文革”中被毀了。后來知道,不僅墓碑在“文革”中被毀了,連太炎先生的骨殖也被挖出另葬了,墓園成了菜地。其實也無需多思,能夠躲過“文革”浩劫的名勝古跡,在中國大陸幾希。
由墓地而至紀念館,我們便是從主廳的后門進入了紀念館,這倒也好,直入主題,因為此廳展出的是太炎先生鼎盛年的主要事跡,重在他推翻滿清、創建民國的活動。太炎先生的生平大要,還有故事軼聞,先前讀過許多,但他的遺物和手跡,得睹的極少。記得大約近二十多年前,在同學張綮家里親見過太炎先生的一幅篆字橫幅,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好。這個紀念館所多的正是這樣的手跡和遺物。有一長條幅的篆體手跡,越看越蒼古,便很有興味地認讀了一陣,原來就是“贈大將軍巴縣鄒容”,是太炎先生為鄒容所寫的碑文原跡。原先見過身著吳服的太炎先生的照片,古風盎然,而繡有“漢”字的吳服就展出在這里,或許就是他照片中穿著的玄衣。湯國梨夫人的手跡也是首次見到,讀其文字語氣,態度獨立而頗有女丈夫氣概。
紀念館是一座傳統樣式的院落,兼有南北風格,白墻黑瓦,疏朗有致。展室布置,物品陳列,一眼望去,多有醒目之處,細細看來,當是精心設計過的。內容并不繁雜,但太炎先生一生事跡的概要則相當清楚。參觀紀念館和博物館,最令人喜歡和動情的就是實物和手跡,唯是它們才可以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據介紹,此館是今年為紀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重新裝修和布展過的,可以想見,那些多媒體設備也是新裝置的。訪客因此而可以隨時調出太炎先生若干手跡、湯夫人手跡和其他手稿的照片,以及手稿的正楷文本,觀看太炎先生事跡的影片。在學術廳正面墻上,太炎先生所書的篆書千字文在銀幕上循環播出,我駐足看了良久,原來反復播放的只是前頭的部分,覺得不滿足,回京后,要將這篇千字文找出來,仔細觀摩,因為那字寫得實在好。于是與應奇說太炎先生的字,認為他的篆書,爐火純青,古樸蒼勁,力道十足,根基太深,人所難及;弘一法師的字很飄逸,筆法在若有若無之間,而在根底上,似不如太炎先生。
紀念館環境的清幽,是無可挑剔的,免費開放,幾面的門都敞開,訪者可以隨意從哪一個門進入。這一點就勝過北京的博物館紀念館——它們太過封閉,只留進出口,太過傲慢,卻難免雜亂無章。它也勝過歐洲的博物館紀念館,今夏在那里漫游,發覺它們一概要收錢,雖然管理還是很不錯的。只要做得認真,國人原來在許多方面是很可以超乎洋人之上的——這也就是太炎先生一輩民主革命前驅奮不顧身、大義凜然的一個動力。
人說此館是海內收藏太炎先生文物最富的所在,頗為難得。今年二月老同學海仙陪我和謝蕾專程去倉前看太炎先生故居。在倉前衰敗的老街中,修飾一新的太炎先生故居,特別醒目。房舍、居室、家具和用品復原得比較認真,但看來幾乎沒有什么原物了。三十多年前來訪時,倉前老街雖然舊,卻還有完整的往昔風貌,街前的河里,流水湯湯。啊,湯湯的流水——這竟然在江南水鄉也成了難得的景象了。
探訪太炎先生紀念館的初衷,自然是對館主的景仰和喜歡,也不乏要看看它與倉前的故居有什么不同、有何新意的想法。雖然專程而來,參觀卻是隨興所至,只擇有趣味的內容看。這個紀念館令人耳目一新,令人流連之處,在故居之上。來這里訪問的,尤其沒有什么高官,所以也就無法突出,這倒也成就了太炎先生身后“潔身”的愿望。不過,要完全脫俗也是不容易的。有一個左王來訪的照片還是掛在了墻上,這是館中唯一令人不滿意的地方。把與太炎先生如此不搭調的一個人放在這里,雖然與太炎先生無干,畢竟有損紀念館的清名。
浙江辛亥革命紀念館
應奇建議中午到楊公堤上的味莊吃飯,說它是杭州味道最好的店了。在服務員引導下,走過了好幾個院落,我們才到座位上,一時感嘆,竟然有這么大的餐館,而應奇不惜破產要請客的豪情,讓我有了不得不表達一下感動的沖動。這里的杭菜確實到位。飯后,應奇說到龍井山頂去看看,然后自尋歸路,分頭散去。這很合我的意,于是,我們便攔了一輛出租車上山。但那位安徽司機不愿意到山頂去,應奇強求,我則婉勸,勉強開到南天竺,他就死活不走了,執意停下,把我們放在了路邊上。好在四周皆是青山,茶園、竹園和樹林盡在身邊,隨意走去,也夠愜意。未行多遠,看到右手邊有一片高大的樹林竹叢,掩映著大門和依稀可見的建筑。到跟前一看,原來這里坐落著浙江辛亥革命紀念館。
從門口望去,一塊高高聳立的石碑和一組群雕,撲入眼簾。雕塑三人一組,約是漢白玉。右邊一組前面的一位,分明就是秋瑾。其余的形象不熟,但應該是徐錫麟和陶成章等人,浙江著名的清末革命志士。抬首再看石碑,紅色花崗巖的方形原碑,中間套了一圈浮雕,如有玉琮的意象。正面碑文是孫中山題寫的“國魂不死”四個字,需仰首而觀。
烈士的塑像,高而修長,肅穆之中有人世的親切。繞著走了一圈,覺著這些雕塑原來是很耐看的,現代的氣勢,隱約有青銅歲月的韻味。
左后是紀念館,內容也不繁雜,照片和文字居多,也有人所捐獻的實物。眼下在網絡上,民國時代的照片大量地發布出來,令人對那個時代有了更為全面、真切和直觀的印象。這里所展出的照片,只是為了標明地點和人物,我們也就沒有細細地看。
我邊看邊聯想,浙江的人忠毅、剛烈和堅韌,在辛亥革命中,就如明末的抗清一樣,都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他們雖然胸懷天下,卻也很看重本邦的歷史和先賢,比如太炎先生就很以張蒼水、王陽明、于謙和黃宗羲等五位浙人為自己的榜樣。
左邊依山的是幾座志士的墳墓,這應了青山有幸埋忠骨的老話。所謂的忠當然是忠于理想、國家和民族之忠,“國之忠魂”之忠,忠毅之忠,意義盡在于此。徐錫麟、陶成章、馬宗漢、陳伯平、沈由智、楊哲商等烈士的墓在“文革”中都遭毀壞,草葬各處的骨殖于一九八一年遷到現址,浙軍攻克金陵陣亡將士遺骸也從孤山遷葬到這里,形成了辛亥烈士的墓葬群。鳳篁嶺下的南天竺原演福寺的遺址上,就聚居了這些至今已安息的英靈。紀念碑和群雕是一九九一年所建,紀念館于一九九七年正式落成。
與太炎先生紀念館不同,這里的參觀者絡繹不絕,有集體來訪的,看似學校的學生。我問應奇,不知他們是否認識到,辛亥革命的目標依舊尚未實現?應奇說,這要看他們的辛亥革命的觀念是什么了,他們大約是被組織來的。
二○一一年十一月十三日草于杭州,二十一日寫定于北京聽風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