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上的政治精英選拔機制多種多樣,但大致可歸為兩類:古代社會的政治精英選拔多采用繼承、舉薦、科舉等方式,其基本取向是身份條件(即使是科舉,更多的也是考察對儒家經典的理解認同,相當于教義辨析,而非政治實操能力);現代社會則更多地通過考試、選舉、推薦等制度來產生政治精英,其基本取向是能力條件。
現代社會相對于傳統社會的一大進步,就是政治精英選擇標準從身份到能力的變化。與之相對應,國家的整體治理能力也藉由治理者個人能力的發揮,而得到了長足的進步。
“身份社會”的回潮
當代中國的公務員考試選拔標準本來也屬于能力取向,但在實踐中,有些地方似乎要重新回到以身份、而非能力來選拔政治精英的老路上去。近年來多地發生“定制”報考條件、蘿卜招聘、面試打招呼、更改考試成績等現象,以保證官員親屬在公務員考試中勝出、把沒有關系的普通平民子弟拒之圈外。更為惡劣的是,有的地方甚至將本已通過考試的考生通過體檢舞弊的方式拒之門外。
去年山西長治公務員考試中,在筆試面試中過關的考生被判為體檢不合格而出局,后發現是體檢舞弊的結果。此案塵埃未定,考生陳彬參加貴州公務員考試總成績第一名,也因體檢結果被人做文章而沒有被錄用。最近東南大學畢業生唐海情的遭遇更加離譜,其在貴州省報考碧江區檢察院,成績第一名的她卻被以體檢中檢測到梅毒血清為由拒絕錄用,但非指定醫院的檢測卻證明其并無梅毒。
與缺乏本地政治精英家族背景的平民子弟被拒之圈外相反,更多干部子弟獲得了進入公務員系統的機會。早在2004年中國社科院的《當代中國社會流動》報告中顯示:干部子女成為干部的機會,是非干部子女的2.1倍多。課題組長陸學藝當時就警惕地指出:“如果3年、5年乃至10年、100年長此以往,就不是2.1倍的問題了,這個數字就會高得多。”而去年某北大博士一項引起學術圈轟動的調查則表明,在一個化名為“中縣”的地方,重要的公務員職位獲得者,大多出于本縣的21個政治“大家族”,140個政治“小家族”。沒有這些家族背景,基本上難以進入地方政治精英的體系。
類似的事件和數據,都顯示出中國政治精英的圈子似乎有自我封閉、內部循環、認身份不認能力的趨勢。
“拼爹”作用沒想象大
話說回來,人們的觀感是一回事,但實際上身份的作用也許并不如人們想象的那樣大。有調查顯示,雖然干部家庭的子女更容易獲得政治精英的身份,但更多地表現為入口處的不公平。也就是說,父母是干部的青年確實更有機會進入公務員系統,但其若想升到更高的位置,卻更多地還是靠個人能力和其他際遇。除非父母的行政級別足夠高,否則單純憑借一個干部親屬就想進一步上位,是很困難的事情。有研究顯示,“科級”是一個門檻—父親是科級以下職位的青年獲取副科級及以下職位的發生比是普通百姓家庭子女的1.98倍;而父親是處級及以上職位的青年獲取科級職位的發生比是普通百姓家庭子女的1.55倍。
也就是說,“拼爹”的效應在初始階段很大,但以后則并沒有更多發揮的余地。只有高級別的公務員才可能在子女向科級以上晉升的路徑中發揮足夠的影響。但父輩是高級干部的青年畢竟是極少數,因此其對整個階層固化的作用并不大。
至于另外一些社會學研究結果則顯示,從各國情況看,現代社會官員代際傳承主要還是通過教育等區位優勢來實現,也就是通過將子女送入更好的學校,享受更優質的教育資源而強化其能力,從而獲得更好的就業機會。現在此種做法在國內的效應,要比直接出面破壞規則送子女進公務員門檻的方式,無論從規模、還是效果方面都大多了。
入門不公最易引發民憤
“新身份社會”的政治精英產生機制,除初始階段外,并非像古代社會那樣是通過直接的身份繼承來實現。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之所以政治精英選拔的“身份取向”會讓公眾在觀感上有如此強烈的印象,恰恰也是因為這種身份取向的選擇存在于政治精英選拔的初始入門階段。這個階段離老百姓最近,最關乎他們子弟的切身利益,同時也是政治精英產生和發展過程中唯一一個可以由老百姓直接參與的階段。因此在這個階段所發生的腐敗是最令人痛恨的。而對那些被以各種名目拒之門外的平民子弟來說更是如此:職業生涯起步階段的優勢或劣勢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影響著個人向上流動的機會,影響著個人向上流動的質量。
同時,通過教育等社會資源的占有方式,使子女獲得區位優勢,還屬于一種戴著面紗遮遮掩掩的間接繼承,也不至于引發更大的民憤。但如前所述的通過直接的修改分數、打招呼、體檢作弊等方式將干部子女塞進體制,則是將原來的面紗一把撕下,使得政治精英的代際傳承在很大程度上又退化為以身份為指向的直接繼承,這對政治文明和公眾情感的傷害是相當巨大的。
資源緊張下的權利期待
以上數據和案例試圖說明的是,雖然觀感上政治精英的圈子固化現象是存在的,但政治精英圈子固化的動力更來自于社會資源的不平等分配,至于制度選擇的身份取向其實并不如印象中嚴重。即使體檢舞弊等形式也說明政治精英必須以突破制度框架的方式才能實現代際傳承。這表明制度本身的能力取向還是要承認的。只不過制度的進步面正在遭受政治精英本身的破壞罷了。這里作如此判斷不是為政治精英階層開脫,而是必須要警惕:夸大家庭背景對個人向上流動的作用,會影響我們從其他更主要的因素去理解政治精英群體的“階層固化”現象。
當前中國社會的真正危險之處在于,不僅在公務員職位的提供方面,其實社會各個領域的資源分配都已經變得非常緊張。這當然是由于社會不平等造成的,即由于許多社會資源被壟斷,導致大多數人要為爭奪余下不多的資源而斗爭。而當社會不平等程度大的時候,不同階層的父代將社會資源用于其子女的相互差別也就越大,而子代發展機會的不平等就越大。于是社會階層間的流動的身份壁壘就會顯著增高,垂直流動趨少。同時,計劃經濟時代留下來的一些制度性障礙(如戶籍制度、就業制度、人事制度、社會保障制度等)也在阻礙著社會成員向上流動。
同時,在資源緊張的情況下,人們對權力和權利的想象和期待卻空前地擴散了。中產階層、經理階層、白領工人的出現,都使階層結構復雜化,新生的階層及其子弟試圖要分享政治精英的權力。而對于普通民眾來說,他們越來越需要這些問題的答案:自己的利益要求究竟通過誰來表達?如何能夠選拔出與大眾相聯系的精英?個體的權利又由誰來保障?這種期待和想象給掌握分配社會資源權力的政治精英造成了更大的壓力,也加大了政治精英群體與其他階層之間的矛盾。
斬斷“身份繼承”鏈條
從另外一個角度看,許多政治精英會選擇讓子女實現“身份繼承”,也說明政治精英在分配社會資源方面的選擇其實已經不多了。以往的政治精英子女很多會選擇經商、出國、成為技術精英等方式來實現人生價值。但是現在這些非政治的圈子里成功的機會卻越來越少,其原因也耐人尋味。在過去的幾十年的時間里,由于商業、學術、技術等各個領域都遭受侵蝕,導致越是遠離權力中心的領域,越缺乏發展的機會。實際上,包括商人在內的各個階層都在感嘆謀生不易。
所以一個尷尬的局面就出現了:當政治精英試圖為子女打造更好的前途時,卻發現這個社會的其他領域已經被過度的行政權力所破壞,前景堪憂。于是就只好將子女送回自己的圈子里,保證他們通過行政權力獲利。而“身份繼承”的結果注定會降低這個群體的質量,同時也關閉了社會各階層之間流動的閥門,從而危及到政治精英自身的地位。從這個角度看,階層長期嚴重固化也將導致精英階層本身處境的惡化。
面對“新身份社會”的危險前景,我們必須承認,并非少數公務員職位的得失,而是社會資源分配的不均衡才是身份和階層固化問題的根本原因。而根本的解決方式仍須著眼于社會資源的再分配,并創造更多的向上流動的機會。
而要獲得執行這個解決方案的動力,按照集體行動理論,則應由集團內部具有最大利益的成員致力于問題的解決,實現良性的集體行動;或者藉由外部的制約斬斷成員與“身份繼承”行為之間的利益鏈條,即民主監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