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月的天,孩子的臉,烏云環繞著新界的群山,水泥森林的邊緣,有人在念詩。香港中文大學鄭裕彤樓一號演講廳,是美國詩人蓋瑞·施耐德的詩歌朗誦會。
蓋瑞有名作《斧子把》,他提到公元4世紀的陸機,用英文念:“至于/操斧伐柯/雖取則不遠”,臺下有人會意地笑。
“而我明白了:龐德是斧子
陳是斧子,我是斧子
而我的兒子是斧子把,很快
會被塑造一新,模型
和工具,文化的技藝,
我們就這樣延續”
而這是21世紀的香港,一個美國詩人在這里朗誦詩,念的卻是華夏故國久遠的《文賦》。
尋路東方
蓋瑞與東方的緣分,始于9歲時在西雅圖藝術博物館看到的中國山水畫。寥寥墨筆,勾勒出了詩人念茲在茲的山脈氣韻,也勾起他對東方文化的敬意。從他日后的求索中,可以看到這種內在的、天賦的東方靈性一點點打開的足跡。1953、1954年間,施耐德在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修習東方語言,師從陳世驤,并在其指導下動手翻譯中國古詩,其中包括唐代詩僧寒山,以及杜甫、李白、蘇軾等。他所翻譯的24首寒山詩在美國學界被奉為經典。
對于翻譯,學界普遍認為文本在旅行到異域的時候必然會遭遇選擇性的“誤讀”,蓋瑞干脆認為,所有翻譯都是錯誤的,但絕非有意為之的錯誤,起碼他不是。“3年前我來香港參加一個關于翻譯的研討會,我注意到日本出的一套紙裝書,薄薄的,非常便宜,是各種世界名著的翻譯,從古典到現代時期都有。那是在20世紀早期,有一些懂得一點外語的日本人翻譯的,而且所有翻譯都翻自英文,而非源語言。可能為了賺外快,翻得很急促,所以有很多錯誤,但并不是很大問題,那就是日本了解西方文學的小小窗口,也是一種方式。”
1984年他第一次來中國即拜訪了蘇州寒山寺,同去的還有蓋瑞在上海出生的日裔妻子以及金斯伯格。雖然沒有史料可以證實寒山與斯地有關,他們仍然相信寒山曾在此冥思,蓋瑞還當場題寫了短詩《楓橋邊》。從言談里可以察覺蓋瑞對中國文化的熟悉,顯然他讀過儒釋道三家思想,提到忠孝禮義的時候他會用中文發音“儒”字,并且告訴你,孝父母、親子女、重視家庭生活,并不只是東方的傳統價值觀,而是一種近乎普世的認同;與香港詩人茶聚,他很欣賞廣式點心的精致,也會好奇地打聽廣東話與普通話的差別,向列位詢問粵語“我手寫我口”的特殊性。
1956年—垮掉派詩人正如火如荼的年代,蓋瑞已經東渡日本,修習禪宗,尋找他心目中的東方智慧。1959年,他成為禪師小田雪窗(Oda Sesso)的第一位外國弟子,學習禪宗的臨濟宗。日本禪宗戒律嚴格,和中國宋代相近,無論在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都是嚴峻的考驗:勞動、打坐、悟公案,對長期生活鄉野,親近自然的蓋瑞并非難事,“倒是爬山對我挑戰更大一些”。他不以修禪為超脫了得之舉,認為人人皆可修得,并且可以選擇適合自己的方式,正如與其差不多同期修行的老友金斯伯格,跟隨的師傅在喇嘛教中屬異類,重享樂,主張性開放,倒也契合了他“狂暴的靈魂”。
臨濟宗的清規戒律似乎更貼近蓋瑞的個性,女作家鐘玲曾記錄她親往加州群山探訪蓋瑞的情景。蓋瑞帶她去看隱蔽于叢林斷崖邊的書房:“一個抽屜里整齊地排著幾十個文件夾。分類非常詳盡;有他20年前在大學念考古人類學時,每一門課的筆記和報告,有西野山脈樹木的資料,有圣璜區的地質報告等等。”他是個嚴謹而善自律的人—他本人也這么認為,在與人的對談中,任何問題他都會思慮妥當才會相告。這一點也很精妙地體現在他對宗教的親疏中:他在朗誦會上念了他今歲的一首新詩《夜晚故事》:“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穆斯林,一個基督徒或一個猶太人,因為‘十誡’在道德上還不夠嚴苛。《圣經》的‘不得殺戮’遺漏了其他的生命王國。”
關于蓋瑞的信仰問題有一個著名的故事:農場的小牛死后,8歲的蓋瑞問牧師:我的小牛能上天堂嗎?牧師答:不能。他因此而對基督教失望。訪問中提起他對基督教的態度,他并沒有否認對基督教的興趣:“我曾經從歷史和文化的角度廣泛研究和學習基督教,我對它一些原則性的道德觀持懷疑態度,因為在摩西十誡里講不殺生的戒律,其實很明顯是針對人類的,不能囊括萬物生靈,而印度教和佛教能做到這一點,這就是東西方文化的差別。”很顯然,他反感于基督教以人為中心的教義,一如他反對弱肉強食的達爾文主義。
有趣的是,蓋瑞并不是一個素食主義者。
大地之子
對生物和自然心懷感恩的態度,與蓋瑞所鐘情的印第安文化大有異曲同工之處。印第安文化幾乎是他本土意識的真正來源,一方面他心懷白種人掠奪其家園的愧疚感,另一方面他也對印第安人通達的自然觀深抱敬意;他迷戀遠古印第安人神話里寓意復雜而有爭議的形象:土狼、黑熊、巫師、駝背的吹笛者;左耳兩只綠色的耳釘,是在妻子生育之時所穿,以示為妻子分擔生育的痛苦—那也是印第安的傳統;印第安人海達族是施耐德學士論文的研究對象,在海達人的觀念中,人與所獵之魚不僅平等,且是彼此循環相依的。他們感激動物作出的犧牲,并相信來世會以自己的犧牲相報。施耐德說:“印第安人會殺動物,但他們會記得道謝。而歐洲人和美國人做不到。”
顯然,東方思想和印第安原住民文化融匯澆筑了施耐德的生態觀,他時常強調人類要向土地學習,對待自然只可以取其必需,而非濫殺濫砍,1967年鐘玲入山拜訪他,他們的廳堂敞亮空曠,沒有家具,晚上竟然是拿睡袋在森林里露營。他對自然和土地的親近到了執迷的程度:“你必須了解那一片土地,并且向那片土地上的動物、植物學習。一定要尊重土地、動物和植物,因為比起它們的歷史和智慧,人類文明太幼稚了。”道法自然,中國的《道德經》對他頗有啟示:“我最看重的觀點是大自然的流動過程,就像水一樣,我們能夠討論各種神奇的自然現象,而不用發明一個上帝般的存在,每個人都是自然的一部分。”
蓋瑞遵循古代部落及神話的禮教儀式,也不斷嘗試與自然的溝通,甚至是自己的婚禮—1967年,他與雅·上原在日本瀨島火山口舉行結婚儀式,在這個小島上1800英尺高的活火山口邊上,他們相信這里是一個充滿能量的大自然的中心,希望在這里能祈求得到動態的、能量極強的大自然的祝福。
大地枯榮,輪轉流長。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蓋瑞大概是同意的。他從不擔心死亡,幾年前他的第三個妻子卡柔患癌去世,生前曾把一句西藏諺語貼在墻上:“死亡為真,翩然而至,此身將為枯骨。”他說死亡不是平時會去苦惱的問題,而是真的降臨到你身上,自然就學會應對的問題,“當你所愛的人死時,你才會意識到葬禮等儀式的重要性。我們要學會對食物說感謝,對自己說感謝;當你愛的人走時,你要學會告別,這都是需要學習的”。而在禪宗里,這樣的修習被稱為“成為真正的人”。
骨圈禪堂
如今的施耐德仍舊居于內華達山脈的山林之中,此前的15年一直沒有通電。自己伐木造屋,火耕水種,有時候扛著獵槍去打獵。從容于山水間,遠離塵囂掛礙,出世入世的問題,于他顯得可笑。“我從來沒有隱居,我曾經在森林里做守林員的工作,每天還需有兩次通過無線電與外界進行聯系,當然還會拿薪酬—那只是一份工作。”他笑。30多年前,他建立了骨圈禪堂,禪堂是為紀念逝去的友人盧·韋曲(Lew Welch),名字得自盧遺留的詩句:“我看見自己/一圈骨頭/在清溪之中”
施耐德現今也做了禪師,在他的禪堂領著學生入定悟道,讓臨濟宗在美利堅扎根是他一直以來的心愿。他手執珠串低眉垂目、眼底奔流的安詳,圈起了他的理想國,那是千百年前中國詩人寒山隱逸蓬勃的風骨。他更欣賞的是生活禪,一如他曾為之著迷的日本傳統手工藝品。他享受那種世代相傳的精妙手藝完成的快樂,“現在太商業化了,很難找到真正的民間手工藝品,我們還是需要自己動手,我會自己做陶罐、種蔬菜、編織、縫紉”。他也會批評日本的知識分子,不愿動手做事,只沉溺于自我的思想:“反文化運動中的積極分子與我們平時所說的知識分子之間的一個有趣分別在于,那些反文化的積極分子并不是精英分子,他們愿意自己干苦力活,而那些所謂的精英分子只愿意學習課本知識。”
蓋瑞提倡修禪時的“忘我”,并且推及日常生活,他欣賞的日本禪師道元(Dogen)曾經說過:“我們學習自己就是為了忘記自己”,“怎樣忘了你自己”,“就是忘了你自己”。他輕撫下巴的胡須笑,“你打坐沉思的時候不應該以提高自己為目標,不應該想著成就什么,只是這樣去做,這樣才能達到忘我的境界。就好像一個人專注練書法的時候、一個母親照料孩子的時候,都已經忘我了。”看來,專注而忘我地做一件事,就已經是蓋瑞生活禪的主心骨。
蓋瑞一世追隨東方精神,卻是去到久遠東方的浩繁傳統里,用亙古安詳的傳統撫平現世的躁動,眼下的世界早已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中西之別,全球化的觸角迅速滲入人類生存的每一方寸土地,雖然蓋瑞認為每種文化都是“交互施肥”的結果,但很顯然,現代社會果實并沒有那么樂觀,“現在經濟的全球化,包括中國和日本所采取的一些商業活動,已經將這種企業文化傳播到全世界了,所以是資本主導的文化本身具有毀滅性,不但對東方國家,對其本身也是如此”。簡單汲取不再是西方的強心針和救命草,以蓋瑞的說法,“西方并沒有強制東方去建造汽車、大樓,或是參與到這些經濟活動中,很大程度上中國和整個東方社會是自愿卷入這場潮流中的。”想一想,蓋瑞又略帶狡黠地笑:“我想中國已經是問題的一部分,而不是解決問題的一部分。”
解決問題的法門在何方,蓋瑞一定會說不知道,他只找到了令自己心無掛礙的法門。當年嘶喊著自由飛躍公路塵沙的少年,如今胸口裝著的,是謙卑于山川海河的純凈與光榮。他永遠屬于他的群山,隱于大地深處:
“天空,白霜,星光。
靴子的吱嘎聲。
兔蹤、鹿跡,
我們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