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中國的報刊史上,天津的《大公報》和上海的《申報》是一北一南的雙峰。作為全國數一數二的兩份大報,因地域、主事者理念、撰稿人階層和閱讀對象的不同,它們呈現出的輿論特征,以及對現代中國的輿論走向造成的影響也不盡相同。《大公報》地處北方,以平津的專家學者為依托,從某種程度上呈現出一種精英面相,帶有京派的大氣、深沉和厚重。《申報》地處上海,以一般紳士和市民階層為讀者,受西方文化熏染,在言說方式和氣度方面體現出婉約、精致的海派風范。其中,《大公報》的“星期論文”和《申報》的“自由談”版塊是最能體現兩家報紙風格特征的代表性版面。將兩份版面抽離出來,放到現代中國輿論空間的語境之下,分析他們的作者群、言說內容和話語風格,可以看到,他們分別代表了近代中國兩種不同的輿論面相。
《現代中國的公共輿論》是國內第一本將“星期論文”和“自由談”結合起來探討的著作。“星期論文”的主要作者是北平、天津等地高校的著名學者,確切地說,以“胡適派學人群”為主。他們談論中國的政治和文化問題,多以論說文為形式,論辯嚴格按照學術論辯的標準進行,側重學理性。他們對現行政治體制基本持一種肯定的態度,希望在現行制度的基礎上進行斟酌損益。他們自信自己的精英身份,與政府高層亦保持著一種良好的關系,希望將“星期論文”打造成一個精英論說的場域,用言論對政治施加影響。“自由談”的作者則是以魯迅為首的左翼作家和海派小知識分子。他們沒有顯赫的留學背景,多半以自由撰稿為生,寫作多為嬉笑怒罵式的諷刺雜文,言說風格也比較即興。他們對政府,基本持一種冷嘲熱諷的態度,極盡批判之能事,語言不可謂不辛辣。他們自認是下層民眾的代言人,對“星期論文”式的精英主義言說方式持懷疑的態度。因學理有限,他們的論說呈現出一種建設不足的情況,但其體現出的鮮明批評意識,亦是一種可貴的反抗態度。大略言之,可將前者歸類為建構性的輿論,后者則為解構式的輿論。“星期論文”和“自由談”的出現,意味著“五四”以降中國輿論界由統一而走向自我瓦解,呈現出一種多元的姿態。亦表明,到了1930年代,中國的輿論界已經日臻成熟之境。
作者唐小兵先生將兩種報紙副刊放到一起進行比較論述,重點講述報紙中誰在說、說什么、如何說的問題,兼及探討報刊風格和階層地位的關系,言論者與權力的關系,不同言論之間的緊張沖突與互補,非常生動地勾畫出一幅立體式的1930年代中國輿論版圖,相對完整地復原了民國輿論的生態。
盡管民國被稱為中國輿論的黃金時代,但輿論本身仍然缺乏自足性。盡管輿論在批判或建設方面起到很大作用,但因輿論背后并不存在強大的中產階級作為支撐,輿論并不能真正成為社會上強有力的中心,也不能外在于權力成為一種非依附性的力量。無論“星期論文”還是“自由談”,都不能提供真正的“自由言論”,始終都需要在政治的夾縫中游走,小心謹慎地尋求自己的生存空間。因為輿論對政治和社會的實際影響力始終有限,大部分知識分子最終放棄用輿論改變政治的希望,直接投身到實際政治中去。如“星期論文”的作者很多都成為體制的一分子,“自由談”的作者或加入左聯,后來奔向延安等等。總之,在輿論環境寬松,輿論相對發達的前提下,卻仍存在著建構表達自由的理想型輿論不得,以及輿論本身的無力問題,這或許是輿論的宿命,也是中國輿論史上的永恒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