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郎國任打算寫一本自傳,講述他與郎朗30年來在藝術道路上攜手打拼的人生歷程。30年間,在他近乎瘋狂的鞭策中,郎朗從一個一文不名的底層琴童沖到世界頂端,成為西方古典音樂殿堂里炫目的華人巨星。
盛名之下,歆羨與非議并存。他目前無疑是最繁忙的鋼琴家之一,演奏會據說已經排到了2014年,平均每年演出達120場次,基本上3天一場。有人說“這證明了他的實力、水準和市場魅力”。自然,也有人指摘他是“演出機器”,“音樂家素養不夠”,臣服于物欲。
自成名以來,郎朗就掉入這樣一個漩渦中。“我所能做的就是把每場音樂會彈好。”他自己倒是淡然處之,“我成天跟世界最頂級的樂團、最好的指揮合作,在最棒的音樂廳里演奏,這些事實都在那兒擺著,還有什么可非議的呢?”
不過,在名利場中走鋼絲,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何況,在世界舞臺上,郎朗所樹立的一直是一種端莊、健康的“中國名片”形象,被庸俗化毀滅的危險可謂如影隨形。
成名前后
這個時代的寵兒,早年不過是一文不名的琴童,處于社會底層。自幼他就被郎國任用“爭做第一名”的思想武裝起來,不懈發奮使得他17歲就確立了在古典音樂界的地位。今天,父子倆的目標依然明確,即如郎國任宣稱的,要保持“全世界票房第一”。
對此目標,郎國任是相當自信的。“我們到歐洲演出,500人搶100張站票,排到地鐵口去了。有人說郎朗在地球上火成這樣,是不是得上外星發展啊?”他夸張地說,“我敢肯定,近10年他不會敗,因為他的人氣在這兒。”
1997年,美國柯蒂斯音樂學院接納郎朗入學深造,到西方去成了他藝術生涯的關鍵一步。出國前,郎朗首任老師、沈陽音樂學院的朱雅芬教授臨別贈言,“出去以后千萬千萬不要曇花一現。”到了美國,融入新環境,朱雅芬有機會也去看他。那時候的郎朗,除了吃飯就是練琴,除了熱切的夢想,一無所有。
在柯蒂斯的院長、著名音樂家格拉夫曼幫助下,郎朗在經紀公司里找到一份職業演奏替補的差事。1999年,芝加哥拉尼維亞藝術節“世紀明星”音樂會開演,美國殿堂級音樂家紛紛臨場,因排在最后的一位鋼琴大師生病缺席,這個壓軸機會落到郎朗身上。
“我太需要這樣一鳴驚人的機遇了,需要讓人家相信我。得到這張入場券,我就知道我的時代來了。”郎朗解釋那次幸運光顧于他的重要性,“人家為什么不去找一個德國20幾歲的鋼琴家彈貝多芬,而讓中國16歲的小孩來彈?他們一直不太敢用,擔心會不會出問題。”
演出一炮打響,芝加哥的報紙寫道,“他戰勝了所有人。”格拉夫曼則告誡郎朗,“你是全新的音樂金童,但沒有人能長期保持這個位置。”他自己也承認,事業起步以后,常常精神壓抑,那時他還是徹頭徹尾的新人,缺乏資望,只能由名樂團們擺布,彈什么曲目全由他們說了算。每換新曲目,他的壓力就很大,因為彈不彈得好心里沒底。
一鼓作氣往前沖,很快他就鋪平職業演奏家道路,地位亦與日俱增。今年,郎朗與霍洛維茨、魯賓斯坦、古爾德等大師一道被英國《留聲機》雜志評為全球改變古典音樂的50位藝術家,他是其中唯一一位1950年以后出生的鋼琴家,也是唯一一位中國鋼琴家。簡概來說,這代表著一種登堂入室的高度,除了奧運和世界杯,在白宮、白金漢宮、德國總統府以及克里姆林宮,郎朗屢次應邀為元首們演奏。6月份英國女王登基60周年慶典,他也是唯一受邀演出的亞洲藝術家。
“我們看到不少年輕藝術家,達到一定程度后就很容易放松自己,不像過去那樣努力了。”朱雅芬說,“現在郎朗好像已經是頂級了,但一個鋼琴家是到不了頭的。光環、名氣都是虛的,我希望他在藝術上能更加成熟。”
朱雅芬對郎朗的狀況抱著擔心。他現在走到哪里都會被粉絲簇擁,應接不暇,他又不太會拒絕人,人前總是一副樂此不疲的熱情面孔。這樣一來,朱雅芬就疑慮被分去不少精力的郎朗還能否專心致志投入藝術。
而郎國任在這方面則有所不同。“他爸爸對這種情況是比較滿意的,他追求這些東西,因為過去這么多年犧牲得太多了,他的夢想就是這樣。”朱雅芬說。郎朗4歲時,郎國任將之送到朱雅芬那里學習,那時候他就表現得急躁,嫌朱教得慢,希望可以讓孩子盡快參加比賽并在全國乃至世界拿第一名。“成名以后那些東西誰都欣賞,那畢竟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但我覺得他爸爸如果更珍惜郎朗長遠的藝術發展,會更好。”
比之于一些老藝術家,郎朗還年輕。而朱雅芬眼中的這門藝術,是會隨著年齡和閱歷的豐富而向更深層次升華的。“我希望他一直彈到80歲。他跟我說過,朱老師,太可怕了,我要30歲了。小時候都在練琴,感覺還沒玩夠呢。我說30而立,是你事業更好的一個新起點。他就不吱聲了。”
鋼琴家自己是如何想的呢?迄今他在古典音樂界的地位已經保持了13年之久。對此他認為理應有資本驕傲,但他又試圖表明自己并不膨脹,是以向《南風窗》記者擺出不少先驅最終淪為當代仲永的教訓,“第一是一出名就浮躁、翹尾巴;第二是曲目量不夠,只會重復彈幾首,華而不實;第三不好好學習文化和提升素養。”他說他給自己訂立了一條座右銘—“永不吃老本”。“我們很難在藝術上找到一個真正的盡頭,當你找到盡頭時,可能一切都結束了。”
外面的世界
外人很難理解這個行當的殘酷,即使成就如郎朗這般,地位也并不穩固。國際舞臺就像一只高速轉盤,誰也不知道自己會否成為下一個被拋出的棄兒。今天的國際巨星,依然不能脫離被挑選的位置,其驚心動魄之處常常可以一場演出定乾坤。
“你和世界一流樂團、指揮合作,人家樂團不滿意,有新人出來了,比你彈得好,就把你給頂了。”郎朗身邊負責打理中國業務的主管李寧說,“一個中國人在國外揚名立萬,難度非常大。我們很多音樂家奮斗半天,在國際上也打響過,最后回到中國,國際市場就失去了。”
古典音樂是西方人的領地,用郎朗的話說,在西方,“只要走到臺上你就是少數民族”。而一個中國闖入者的存在感和人格完全可被忽略,此種感觸在他是極強烈的。“因為古典音樂界畢竟還是有一點種族歧視的,尤其是在90年代末。我初到美國時也受到嘲笑,他們說,中國人?彈鋼琴?上帝啊,你們能不能學點兒別的?他們覺得中國人頂多開個餐館完事兒了。”
到今天,郎朗已經在這樣的環境中站穩腳跟。中國現在只是他全球市場的1/5,一年之中他僅有兩個月左右在中國,更多時間是在全球各地來回飛奔,每兩天飛一個國家,每場演出前排練一到兩次就登臺,如此頻密的安排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他自己則顯得一肚子憋屈,“誰不是排練一兩次就上場的?哪有職業樂團排練5次的?你就要這么快地適應,沒有辦法啊。”
既有責備,也有捧舉。郎朗的全球開花,無疑是對中國人在某些領域弱勢心態的一種提振。他與已回到中國的姚明、成龍等人一樣,之所以被賦予“中國名片”的符號意義,正在于他們這些個體為中國的軟實力建設發揮了作用。崛起進程中的中國,需要這樣一些立體形象作為紐帶與外部世界更密切地溝通與融合。
李寧追隨郎朗已有6年,此前是美國一家僑報社的記者,有一年一個頒獎儀式,郎朗因在歐洲巡演未能出席。頒獎那一刻,現場的人紛紛站起來,注視著作為在場華人的李寧,向他鼓掌致意,“好像我就是郎朗,或是他的什么人似的。國內的人可能體會不到,那種民族的喜悅感和自豪感真是無以言表”。
2009年,《時代》周刊將郎朗評為當年100位影響世界的人物之一,這讓他意識到自己有能量以一種非官方身份,透過藝術拉近世界與中國的距離,因而,“用音樂影響世界”就成了他的定位。官方顯然也認同他身上的某些力量,去年選舉他為全國青聯副主席,這代表著一種政治認可。
但這些事情對他的形象塑造來說,并不全然是有利的。在很多場合,扮演著“國家形象”的郎朗會選擇彈奏中國傳統曲目。2011年元月,中國元首訪美,白宮舉辦專場音樂會,邀請郎朗演出,他即興彈奏一曲《我的祖國》,此曲誕生于抗美援朝期間,故有關郎朗敢于在白宮反美的聲音鬧得沸沸揚揚,弄得他緊張起來,呼吁不要將藝術貼上政治標簽。
但樹大招風,在國際上行走,各種政治訴求找上門來,幾乎是難以避免的。“他20多歲時這種事就找上來了,但讓人利用藝術來搞政治的事情是不能干的。”在朱雅芬看來,郎朗并不糊涂,還是有政治頭腦的。
在國外,有時被問到一些敏感的政治問題,雖心生反感,但郎朗表示自己一直在嘗試建構一種解決機制,“很多重要的音樂會,所有的外國精英都到場,音樂會結束后的交流中,我們會講很多中國的事兒,他們會更了解中國人的想法,搭建文化理解的橋梁,這很重要。”
聲名累人,這經歷讓他日益老練,在處理一些問題上顯得小心翼翼。審訂父親那本自傳時,這一點就充分表現出來,逐頁翻看,屢屢指出其中措詞的不穩妥,在他看來,那些細節問題若被疏忽,可能引起輿論的負面反應或有失政治分寸。
“任何一個出名的人,都會面臨一些是非。”郎朗覺得,從事藝術的人,必須維護好自己的形象,“我們每個人都是中國形象,維護好自己的形象,也就是維護了國家形象。”
藝術與商業
偶像崇拜與古典音樂因為郎朗的居中投射而得到一次拼接,這點只須看看公開場合里那些亢奮圍觀他的人就可知道。在中國,郎朗的演奏會很快也變得一票難求。2007年,考慮到容量問題,像很多歌星一樣,郎朗在國內的音樂會也改走體育館路線,而不在布置得過于嚴肅和沉悶的音樂廳里進行。那之后,每年他會在全國10個城市巡演。但這別出心裁的一種改裝,其質量與效果究竟怎么樣,在流行起來的同時能否避免流俗?換一個場地是否就意味著高雅藝術的生命力更強更持久?這些都讓很多業內人士爭論不休。
“這也是市場需求,很多琴童看到郎朗,受到了鼓舞,更多時候他的音樂會帶有教化作用,不是從音樂的角度來開音樂會。”李寧說,“但我們也在修正,希望每年打造一場純粹的經典音樂會。”
偶像崇拜即意味著可供開發的市場潛力,這些年郎朗致力的事務之一就在于此。古典音樂與通俗社會的接近不可缺少商業手段一環。他今年在深圳建立了一所國際音樂學校,這是由一家財團提供的支持,而追逐他的商業品牌也蔚為壯觀,每年據說會接到七八十樁商業邀請,其中不乏一些樓盤的開業典禮。這些事務父親負責統籌,最后由郎朗自己決定,留在手里的有七八個。“要看是不是對古典音樂有促進作用。”李寧說。
通過廣覆蓋的媒介,藝術家的身影被放送到各個角落,這種相互借力的路數也會被不少人指責為低格調。但他們表現得毫不為物議動搖。此種結合在國外已經顯得普遍,比如知名樂團的背后往往就活躍著一批企業家的身影。他們據此認為,沒有藝術不商業化的。
“莫扎特、貝多芬、李斯特等人活著的時候,對自己的音樂會也會做廣告,也要推銷自己的票。任何情況下,古典音樂都是需要商業化的,否則誰養活呢?國家又不會養你。”郎朗的贊助商劉健說道。
然而,商業社會無時不在各取所需。熱衷此道的人若定力不夠,容易陷于浮躁和虛榮。朱雅芬有時也會提醒郎朗:社會上有一些誘惑,你要注意啊!她現在是郎朗深圳那所音樂學校的執行副主席,4月份郎朗回國一次,他們一塊兒在深圳待了10天,雖然住一個酒店,但想和郎朗溝通一下學校建設事宜,半個小時說話時間都沒有,老有人把他拽走。好不容易待在酒店里,也是滿屋子的人,令朱雅芬直喊,“我的天吶。”
“感覺有人要他做的事情太多了,說白了,國內一些人都想利用他的名人效應撈點兒好處。這個見面會,那個發布會,哪個老板有什么事兒了,哪個領導有什么事兒了。現在人家把他當成一個明星,而不是一個藝術家,這是不一樣的。”
此種情境與成名之前判若云泥。當年郎國任不顧一切辭掉工作將郎朗送往北京學習,沒有收入,租住在最便宜的地區,“到哪兒都有受欺負的感覺”。出國后,每回到北京,總會勾起郎朗一種心酸。北京奧運會是個分水嶺,彼時他在北京待了一個月,感受到非常友好的接納,他與中國主流社會的關系也徹底改寫,而目前所有的苛責多少算得上是位置調換之后的“磨合”。
“我算是深知自己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的。”郎朗自認如此。但活得明白,知易行難。30歲的年輕人,當他被推到一個要為家國天下有所擔當的舞臺中央,怎樣擺放功名利祿也就成了不小的考驗。
“第一次在美國演出拿到支票時很開心,但時間長了你就會覺得這并不很重要。”
車子行進在北京的夜幕中,完成一天的工作,年輕的鋼琴家此刻最是放松,仰靠在座椅上,間或翹翹二郎腿,“最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在有些錢以后還能保持對藝術的態度,或者對生活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