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危機”這個詞所描述的東西,對于資本主義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從2008年始到今天席卷全球的資本主義困境,只是又一次激發并放大了其在19世紀就已經有的“會不會玩完”的焦慮。
這種焦慮,和對資本主義的狂熱信仰一樣,在西方世界已經深入骨髓,隨著經濟危機一起發作。
看起來很奇怪:一方面,資本主義一次次地被認為要走向死亡,卻在歷經劫難后一次次地像飛出灰燼的鳳凰一樣浴火重生,而且從西歐走出后,席卷了全球。而在另一方面,它無論怎樣升級自己的版本,就像中了魔咒一樣,冥冥之中難逃陷入危機甚至瀕死的劫數。
政 治
1933年3月3日,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宣誓就任美國總統。那一刻,他站在1929年資本主義危機的廢墟上。這次危機讓資本主義在美國只剩下半條老命。
資本主義經濟危機只是“經濟的”危機嗎?羅斯福發現,它的背后其實是社會和政治問題。在1929年以前,美國社會已經足夠不平等了,階層沖突不斷。“中產階級社會”當時還是一個幼稚的童話,作為一個概念都還沒有進入人們的幻想。
而資本主義在19世紀末到1930年代前的美國,其現狀并不止于社會經濟層面上的“弱肉強食”。在資本和勞工的博弈中,國家其實從來就沒有中立過,而和資本稱兄道弟,一旦資本家遭到工人罷工運動的威脅,就會立即出動暴力機器替資本家兩肋插刀。
“羅斯福新政”就是從改變社會不平等、變國家為資本兩肋插刀為“朝資本兩肋插刀”、扼住資本的放任,殺開一條血路。危機的解決,本質上是一種政治路徑。
在當時,“社會保障”被視為歐洲危險的激進思想,在政治上很不正確。“放任資本主義”的辯護士們更是警告:絕不能對富人征高一點的稅,絕不能在社會保障和法律上做有利于窮人的事情,所有這些都將破壞經濟的激勵機制,使經濟體系被進一步拖入深淵。
然而,事實證明,當初為反對“新政”而描述的很多可怕事情,一件也沒有發生。相反,對放任資本主義的阻遏,對經濟不平等的政治解決,使美國走出了資本主義的“卡夫丁峽谷”,獲得了長期的經濟繁榮。20世紀50年代在美國出現了“中產階級社會”,不是經濟發展的自然結果和資本主義的功勞,而是對經濟問題的政治解決手段,即一系列平等政策造就的。
相應的是,今天美國的“中產階級社會”衰落,貧富分化加劇,也是在放任資本主義回潮的過程中,保守力量壓倒了堅持福利國家的自由主義力量的結果—用200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保羅·克魯格曼的話說,是“美國政治右轉所驅動的”。
早在2008年前,克魯格曼就已嗅到了經濟危機的氣息。其先兆,和1929年的經濟危機如出一轍,就是財富集中到了少數人的手里,而制度和政策偏向于富人,政府在某種意義上已經被金融資本綁架。
事實上,克魯格曼成功地預言了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這并非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而是他可以跳出資本主義的思維模式,來看到它的問題。
基于“一個自由主義者的良知”,克魯格曼詳細地考察了美國從19世紀末一直到21世紀初政治和經濟的關系,得出一個結論:是不平等的政治在決定不平等的經濟,而不是相反。
無論就歷史事實,還是理論,都在清楚地說明這一點:經濟出了問題,往往是政治先出了問題,而社會出了問題,乃是它們的綜合癥狀。
沖 突
毫無疑問,正如那些崇奉“自由市場經濟”,并把它制度化為資本主義經典模式的經濟學家及其粉絲所一再重復的,資本主義具有把財富從地底下呼喚出來的神秘力量。在這方面,其它經濟體制望塵莫及。
幾百年的歷史證明,這些陳詞濫調是靠得住的。包括資本主義最激烈的反對者馬克思也承認:“資產階級在它不到100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
沒有資本主義的出現和大展拳腳,現代社會的物質豐裕、恍如人間樂園似的圖景很可能難以想象。
自亞當·斯密以降,對資本主義的贊歌,立足于它改天換地的一整套強大邏輯中。
如果有一種法律制度,能夠尊重私有財產權,那么,人們就有足夠的動力去創造財富;如果有一種社會機制,能夠把人們分化為資本家和被雇勞動者,社會生產就能得到最富效率的組織;如果能夠讓人們形成“交易”的社會性格,并不斷地喚起和創造出人們的消費需要,生產和創新就永不枯竭——更重要的是,如果有一個自由的市場,通過價格信號等讓各種“資源”得到最有效的配置,整個社會就有福了。“看不見的手”雖然不是“上帝之手”,卻能夠扭動乾坤。
資本主義的成功和危機,都拜這一整套邏輯所賜。
就危機來說,問題并不出在對“人是自私”、“人是理性經濟人”的假定,即使人不自私,也不是那么理性的“經濟人”,資本主義也有本事把這樣的人改造出來。
問題出在它的預設上:即資本主義生產體系“要自由”,追求不受“干預”的快感,似乎這架抽象的財富生產機器只是位于一個真空里自律運轉,和處于它“外面”或“遠處”的社會結構、政治結構沒什么關系。
但預設當然是錯的。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位于“社會”里面,它按其邏輯所引發的經濟不平等、收入不平等后果,會產生階層分化,社會不平等。也就是說,資本主義經濟結構,一定會沖擊社會結構,而社會結構被沖擊,反過來又會沖擊資本主義經濟結構。
制 度
1881年,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對他開創的福利制度如是描述:“必須通過明顯而直接的利益來引導他們(指無產階層,引者注)對國家的看法,即國家不是一個單為保護社會上層而構建的機構,也是一個為他們的需求與利益服務的機構。”
如克魯格曼所指出的,俾斯麥這么干并不是有什么同情心,而是深謀遠慮地在政治上計算了一番的結果。畢竟,如果你讓大眾一直強烈地感受到,“國家”只是一個幫著社會上層壓榨他們的龐大機構,他們在心里面一定傾向于砸爛它。要維護“國家認同”和“政治認同”,你就要讓大眾感覺到“國家”也對他們好。比起德國皇帝的穩固統治來說,社會保障的開支完全值得。
然而再往前走一步,這種政治算計就變成政治道德要求了:國家不能只是保護社會上層,不能只是服務于資本家,它應對所有的公民平等關切。
而這也意味著,當資本主義的生產體系產生了經濟不平等、社會不平等的后果時,國家不能袖手旁觀(更不用說還去幫資本家),從正義的角度上講,它有政治義務去糾偏,并讓那些受損害的人們得到某種程度的補償。
在這一點上,政治哲學家們進行了辯論。
一種叫做“自由至上主義”的觀點根本性地反對福利國家。它的代表人物、美國政治哲學家羅伯特·諾齊克認為,這么干是不正義的。他舉了一個經典的例子,用來為放任資本主義辯護。
假設NBA的一位巨星威爾特·張伯倫和一個球隊簽訂了這樣一個契約:在國內的每場比賽中,從每張門票的票價里抽出25美分給他。賽季開始了,人們興高采烈地觀看張伯倫所參加的隊的比賽,買票時,每次都把從入場券分出的25美分投到一個寫著張伯倫名字的箱子里。假設在一個賽季中,有100萬人觀看了比賽,結果張伯倫狂賺了25萬美元。
現在的問題是:可以對張伯倫這筆錢征稅嗎?諾齊克認為不可以,因為會同時侵犯張伯倫和愿意花錢看他球賽的人們的自由:人家愿意花錢看球賽,關你國家什么事啊?結論:只要資本主義的生產體系是在“自由市場”里進行,后果再不平等也是正義的。
在諾齊克眼中,蛋糕在做的同時,根據每個人投入的成本,“自由市場”在運轉時本身就已經進行分配了,資本家切得多,工人只切得一小點本身就是分配的結果,不需要針對經濟不平等后果的“二次分配”。你要叫資本家把錢吐出來,除非證明這錢是搶或騙來的。
但一種以美國政治哲學家約翰·羅爾斯為代表的叫做“自由主義的平等主義”的觀點遺憾地表示,諾齊克們錯了。
其中的兩個有力理由是:
每一個資本家賺到的大筆錢,都是在“社會”里賺到的,而對于“社會”,每個組成它的人都做出了平等的基本貢獻—也就是說,資本家切多了蛋糕,是比別人過多地利用了“社會”這個資源的結果,他的收入包含著窮人的貢獻,因此應該拿出一些來給窮人補償。它相當于說:“你拿著人家的錢做生意,賺到的錢應該還一點給人家吧?”
還有,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不是在真空里,而是在“社會”里進行的,而“社會”本身就被設計得有利于資本、權力,從而使擁有這些稀缺資源的人更容易復制自己的優勢地位,這從一開始就對“勞動”等弱勢的階層構成了不平等。也許一個社會無法打破這樣的設計機制,但有一種道德命令要求人們改革結果的不平等,以使機會平等。正如克魯格曼所說,一個在結果上高度不均的社會,基本上也必然會成為一個機會高度不均的社會。
綜上,在制度安排上應該這樣做:堅持用民主來馴服資本主義這駕脫韁野馬;抑制經濟不平等、政治不平等導致的機會不平等和貧富懸殊—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它背后的一個“社會生產激勵機制”是:如果社會基本結構被安排得比較正義的話,那么,公平感就會最大限度地調動人們進行社會合作從事生產的積極性,這樣更有效率。
風 險
幾百年來,資本主義事實上已一定程度被馴化。但今天就連較為平等的福利國家資本主義生產體系,比如歐洲,也出了問題,又如何解釋呢?
深層次的回答是:資本主義造就出了一個高度復雜、充滿風險的現代社會—危機的產生,正是它在自食其果。幾百年來,資本主義讓人類得到了太多,主要是物質財富,但它也讓人類失去太多,尤其是,一個相對簡單,可以慢下來而沒什么風險的社會。
之所以這樣,是因為資本主義是“現代性”的一種謀劃,讓人們達到“現代化”的應許之地,就靠它了。
“現代性”最厲害的地方,就是有一個關于“進步”的線性觀念,“過去的”意味著是落后的,而美好的天堂總是在前方。按照這個邏輯,當進步到了“現在”時,它在心理上、邏輯上又馬上成為“過去”了,于是又要否定它,繼續向前方奔跑。這種“不斷否定”使人類社會就像一輛車一樣,駛入了“進步”的高速公路,越來越快,而且無法停下來,因為一停就會翻車。
資本主義骨子里玩的就是“現代性”最歇斯底里,也最六親不認的那一套:把人從宗族、社群等共同體里解構出來,還原成一堆追逐金錢,或被迫在“市場”里謀生的社會原子,并把他們組織起來為攫取利潤的“資本主義永動機”服務。當社會充斥賺錢的吆喝聲時,整個社會的運作機制,就得圍繞資本主義經濟體系轉。它越玩越復雜,從“資本主義1.0”版本玩到了現在的“資本主義4.0”版本。相應地,整個社會的系統也越來越復雜。
任何一個系統都存在一個“控制”的問題,但現代社會高度復雜的系統,正是靠資本主義生產體系支撐起來的,它是現代社會的靈魂,本身恰恰很難控制得了。而不幸或幸運的是,它已經全球化了,系統更為復雜,引發風險的偶然性因素更多,更牽一發而動全身。
同時,“現代性”的邏輯使人欲壑難填,得到的總想得到,如果再得不到或者失去,在心理上就不干了。
這兩點都使經濟一垮,整個社會就面臨動蕩的威脅。而如果改弦易轍,由國家控制經濟,由于缺乏效率,在復雜的現代社會風險更大,結果也更慘。
正是如此,哪怕只是少數人的貪婪,金融監管缺位,貨幣政策的缺陷等,也可以引爆系統的風險,引發一場全球性的資本主義經濟危機—就像從2008年蔓延到今天的這次危機一樣。而可以斷言,如果還是這么一個充滿風險而很難控制的系統,危機還會爆發。
在這種情況下,該反思的,恐怕已經不只是各種政策了,而是對作為“現代性謀劃”的資本主義:一國或全球之內,有辦法來控制它—或干脆超越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