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在晉陜豫交界處的一個縣級市,法院院長發現了奇怪的現象:這家法院接連審理了4起強奸案,均是“約會強奸”,案情大致相同:青年男女經朋友介紹認識,迅速熟絡,男方約請女方吃飯、唱歌,女方欣然受之,去旅館開房亦不拒絕。但此后男方提出性要求,卻遭女方推拒。欲火難捺的男方,不顧一切地將女方強奸了。事畢,女方向男方索要幾千元不等的“借款”,男方卻覺得“找小姐也沒這么高的價”,拒絕給錢,女方就報警,將男方送上法庭。
其中兩起案子的被害人為同一女子,時間相隔僅兩三個月。法官曾懷疑此女給男子下套,敲詐勒索,但又缺乏證據。最終,法庭還是按強奸罪,給幾名加害人分別判了刑。
一個縣就有4起這樣的案子,其他地方應該也有,這會是強奸案的新動向嗎?院長把自己的推測告訴了朋友—在西安執業的律師張冬生,但當記者通過張律師提出采訪要求時,院長謹慎地拒絕了。
“約會強奸”
西安市一名檢察官說,近年來,西安成年男女因網上交友、開房演變成的強奸案越來越多。檢察官困惑地問:“兩個人網上交友,然后就去開房,既不是一夜情,也不是閃婚,這叫什么呢?”
2011年5月,西安某女青年與男朋友吵架后,賭氣上網征友。一男大學生看到啟事后,即與女方聯絡約會。兩人在旅館開房,一起待了4小時,其間,兩人發生兩次性關系,還共同洗澡,事發當晚,女青年與男友見面,男友看到其脖上抓痕,詰問之下,女子稱自己遭遇強奸。男友帶她到派出所報案,男大學生被警方抓獲。
女子脖上的抓痕,被檢方視為強奸案發生之主要證據。但被告人律師辯護稱:那些抓痕并非暴力強奸的產物,而是兩人剛到賓館時,男方借口與女方“比個子”,將女方推倒在床,女方生氣抓了男方脖子,男方也抓了女方一下。雙方互撓后,女方嫌對方粗魯,傷心落淚,男方還哄了她10分鐘。此后,兩人發生性關系,女方主動脫褲、變換姿勢等情節,都證明了女方心甘情愿。
但在證詞中,女方堅持說自己憎惡被強奸:她同意開房,沒同意上床,與男方發生性關系是在其脅迫下進行的。但她事后為何不主動報案呢?女方說,當她走出旅館,“穿戴整齊”,沒有人會相信她被強奸,所以才未報案。法庭一審判決男方強奸罪名成立。
通奸與強奸,只有一步之遙。被告人的辯護律師張國安,曾當過16年派出所所長。談起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強奸案與現在的區別,張國安說:“那時候沒有網,沒有約會開房這種事。那時候的強奸案,大部分是在荒郊野外,單身婦女走道,遇著陌生人強奸,那邊報案了,這邊抓住了,不像現在這么模棱兩可,難以認定。”
金錢、人性與法律
陜西永嘉信律師事務所的程瑞敏律師給記者講了這樣一個案例:2010年,寶雞一名不滿14歲的女孩與家人吵架,離家出走,到鄰縣縣城的KTV當服務員。上班第一天,有6名男子到KTV消費,其中兩位是表兄弟,他倆看中了這位女孩,愿以每人300元的價格,共同包其過夜。女孩同意了,并隨這表兄弟倆回家,但另外4名男子也尾隨而至。當晚,6名男子都與女孩發生了性關系,平均每人2到3次。這群人多是未成年人,那位“表弟”剛滿14歲。
為什么一個本來安排為買春的環境,輕易地轉變為輪奸場所?因為兩者有太多相似之處:有意識的預謀,談妥的“價錢”,女孩的輕信輕從,便于發生性關系的地點,眾多男人征服一個女人的欲望爆發等等。這些都不是一個未滿14歲的女孩所能防備的。
天亮時,女孩要走,向兩位表兄弟要錢,對方稱“天還沒全亮,天亮后送你回店”。女孩借上廁所的機會,逃到鄰居家哭訴。鄰居將女孩送回店里。后來女孩獨自回家,向同學傾吐遭遇。同學趕快告訴了她的父母,報案擒獲其中5名嫌犯。
在證詞中,女孩不承認賣淫,而稱自己是被強行拉上車的。天亮逃跑前,她向兩名加害人索要600元,并非是談好的嫖資,而是回家的路費。法庭采信了女孩的說法。本案一審后,除一名不滿14歲的加害人得以輕判,余者皆被判處有期徒刑15年。
程瑞敏二審時擔任那位“表弟”的辯護人。她認為,這名未滿14歲的女孩,與6名男子發生性行為,每次她都采取古老原始的排精方法—去廁所排泄,這證明她以前有過性行為,性羞恥感比較弱。農戶家的廁所在院子里,大門沒上鎖,她至少有10次機會逃離這個陷阱,她卻沒有,直到最后要錢不成時,才想到逃走,這說明其有主動賣淫的可能。她索要600元路費,卻與雙方事先談好的價錢相吻合,實則就是嫖資。
程律師關于女孩“性羞恥感弱”的說法,遭到法官駁斥,認為其只是猜測,毫無根據。她對表兄弟倆“定為嫖宿幼女罪更合適”的意見,也未獲法庭采納,但“表弟”的刑期由15年減至8年,首犯“表兄”亦由15年改判為11年,余犯皆維持原判。
程瑞敏的同事李秀梅律師說:“強奸案的定義,是違背婦女意志,使用暴力手段,但這起案子,受害人報案不是在強奸剛發生后,而是在錢財談判破裂,心理不平衡時才去計較。受害人不應該如此從容地權衡利弊。前一個案子是受害人沒啥,但其男朋友覺得侵犯了他的占有欲,受了傷害才去報案的,這就更不可思議了。”
上文提到的張冬生律師,2010年辦過一起“熟人強奸”案,案情如下:2008年3月2日晚,西安郊區3名農村青年,酒后強奸了本村一名農婦。這起強奸案證據充分,被害人不但遭到輪奸,還被加害人從土崖推下,摔傷了右腳腳趾。
第二天,農婦讓小叔子找到加害人,索求治腳“醫療費”。3名加害人只愿出200元。失望的農婦報了案。警察先后抓獲兩名嫌犯,另外一名逃走了。兩年后,這名嫌犯受不了東躲西藏之苦,找到張冬生咨詢投案事宜。張律師答應陪其前去投案,但提醒他:“如果你投案后所說,與偵查機關最后查證的事實不一致,不會被認定自首。”
投案,拘留,審訊,起訴,嫌犯始終不承認自己強奸過農婦,但被害人證言、兩名同伙供述、警察現場調查等,都足以認定他的犯罪事實。律師和家人多次勸其認罪,以期獲得輕判,可嫌犯堅持說:“我沒有強奸人,就是判我10年也不能承認!”他的固執成了法庭上的焦點,最后獲刑10年。
為何嫌犯寧愿喪失“自首”輕判的機會,也不愿承認性侵農婦?張冬生反復分析,認為唯一的理由,是當事人覺得這件事太丟人現眼,承認它,將會一輩子在村里抬不起頭。
案發時,這名強奸犯只有20出頭,而農婦已42歲,相貌不佳。他們是在村口偶遇的。朦朧夜色中,農婦的性別特征,勾起3名醉男心中的邪念,這人性的短途冒險,帶給3名酒鬼的只能是懊悔。要知道,強奸犯是連“犯罪界”都為之不齒的人,更何況他們強奸的對象是一年老農婦。
后來,在看守所談話時,這位男青年跟張冬生說:“張律師,不騙你,我去歌廳找小姐,也會找漂亮的!”比起被害人,似乎加害者更嫌丟人。在農村這個熟人社會,犯下如此令人惡心的丑行,他如何面對自己的老婆孩子及一眾鄉親呢?因此只能把真相死死地壓抑在心里,咬緊牙關,“自我救贖”。
在被侵害后,農婦首先想到的是經濟索賠。她的腳骨折了,她需要錢來看病。這使3名加害人認為用錢就能擺平此事。事實上,在農村,不少強奸案都是這樣私下以金錢了結的,他們完全有機會把公共權力規避出局。3名加害人的錯覺在于,既然能用錢解決的事,就可“討價還價”,而忽略了法律的虎視在側。
由于雙方期望相差甚遠,談判破裂,農婦威脅要報警,3名加害人憤怒不安地逃走了。在法庭上,農婦提出20萬元“精神損失”索賠,沒有什么能證明她的精神損傷值或不值這個數額,但法律顯然不支持這項索賠。法庭判令3名被告人共同賠償原告人醫療費、交通費和誤工費共計6370元,但實際上3名強奸犯一分未出。除了把他們送進監獄外,這位一瘸一拐的農婦一無所獲,沒人再有興趣顧及她的感受了,人們都在為最后一名落網者的固執而興嘆。
“被害人學”
程瑞敏承辦過的另一起強奸案,是2010年發生在西安的未遂性侵。一名16歲女孩與長她兩歲的男友,保持了兩年性關系,女孩流過一次產。但男友還有另外的性伙伴,他得了性病,傳染給女孩。女孩花了很多錢治療,在母親干涉下與男友斷絕關系。不甘心的男友,把女孩騙至其家,實施性侵未遂,在送女孩回家路上,男孩仍不斷毆打女孩,有路人發現報警,男孩被抓,后被法庭以強奸未遂定罪,判刑一年半。
程律師曾與男孩交談,問他為何要在女孩宣布斷交后,仍對其實施性侵?男孩說:人家說夫妻吵架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說明性行為是婚姻的潤滑劑,我也想用這種方式挽留她。
兩人此前發生性關系的場所多在男孩家中,其家長對此持默許及縱容態度。程律師說,一些中學生有男女朋友,有的甚至發生過性行為。許多學校對此既無法打壓,又不知引導,只能放任自流。
“被害人學”是犯罪學的一個新興研究領域。在許多犯罪案件中,加害人的犯罪行為深受被害人影響,而被害人對被害狀態往往有一種無意識的順應性。在強奸案中,加害人與被害人在強奸前、強奸過程中和強奸后都有一定的相互作用。只有充分考慮到這種相互作用,對犯罪原因的解釋才是動態和全面的。
上述幾起案子的加害人,都并非強奸慣犯,他們都有典型的下層社會特征,大部分是一群無所事事的年輕人。不管是被害人還是加害人,他們的思想和行為都深受當今變化著的倫理道德觀、貞操觀、金錢觀的影響。
傳統意義的強奸犯罪不涉及情愛,加害人一般都會憎恨女性,把被害人當作發泄欲望的工具,著意侵犯并污辱被害人的身體完整性和私密性,繼而羞辱和貶低被害人。像本文“約會強奸”案例中雙方互有咬乳、接吻等“激情行為”,在傳統強奸案中是不可想象的。
強奸是一種扭曲的社會情境。當潛在的被害者和潛在的侵犯者被命運放進同一情境時,一個完整的過程便自然開始運轉。當侵犯者的行為超出了正常交往范圍時,男女雙方習慣有不同的解讀。作為性關系的發起者,許多男性難以清晰地界定強迫性行為與強奸之間的區別,因此不去理會女性的反抗,甚至視為一種挑逗和“半推半就”。當雙方自愿的性行為轉化為惡意可恥的暴力行為時,強奸出現了。
隨著非法賣淫活動在中國社會的日益泛濫,有些男性得知女性的身體可以一定價格購買、消費后,不可避免地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可以買到的東西,也可以免費得到。在古時,強奸罪的概念,停留在罪犯對女子父親或丈夫的財產權之侵犯上。今天,在性交可以貨幣交換的形式存在時,反抗強奸也會轉化為女性對自我財產的維護,因此性的沖突在某種意義上會演變為金錢的沖突。
在冷靜的法律面前,我們依然對受害者抱有極大的同情。目前法律對“貞操權”的損害賠償僅限于精神損害賠償,而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賠償是不包含精神損害賠償的。因此,當強奸案發生后,站在法庭上的加害人是關注的焦點,被害人的權益卻往往被忽視甚至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