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場難以避免的“陣痛”正在進行時。
從2008年金融危機沖擊下的“保增長”到2012年經濟下滑形勢下的“穩增長”,在過去的幾年中,中國宏觀經濟政策經歷了大幅度的搖擺,但在內外綜合因素的困擾之下,很大程度上,宏觀決策更像是在與這難以避免到來的經濟轉型相對抗,在高增長時期形成的經濟結構在一輪又一輪的政策“保駕”下形成高強度的路徑依賴,盡顯轉身之難。
保增長還是調結構,是中國政經格局中的內在矛盾與沖突。如今,這樣的矛盾與沖突在經濟下滑的形勢下,越來越難以掩蓋。
外貿的轉折點?
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企業主程豐原的感受似乎與宏觀數據不太吻合,“今年前5個月的出口情況整個行業都不太理想,比2008年底的時候稍微好一點,估計接下來的7、8月情況會好一些。”他說。他的裝飾材料公司是中國大陸外銷規模最大的窗簾生產企業之一。
但來自海關的數據顯示,5月的出口數據一舉擺脫前4個月的低迷狀況,出口同比增長15.3%,遠超4月4.9%的增幅。
“這不僅大大出乎很多分析師的預測,和我接觸的港口企業的反映也不太相符。”中國建設銀行總行行長辦公室高級經理趙慶明對本刊記者說。
2011年,5月比4月出口額增加了20億美元,但今年的5月比4月增加額則達到了178.9億美元,為近7年來最高增幅。“季度性因素影響應該沒那么大,美國光伏產業反傾銷初裁的結果可能會有些影響,但光伏出口的比例沒有那么大。”趙慶明對此表示困惑。
來自企業“拖了宏觀數據后腿”的反映說明,外需市場遠未到回暖之時。在許多行業,雖然出口在逐步轉向新興國家市場,但外貿的蕭條期依然在延續。
這個“蕭條期”實際已經延續了一段時間。在過去的4年中,招工難、成本上漲、外需下滑,眾多的因素疊加在一起,使得程豐原的工廠正在不斷萎縮,員工從最多時的3000多人縮到現在只有400多人。
在5月8日結束的中國最大的外貿展覽會廣交會上,出口訂單比一年前縮水2.2%,這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以來該數據的首次下降。
在中國的一個大制造基地東莞,虎門鎮的服裝出口已經從2005年之前年均20%的增速,回落到如今5%~8%的增速,出口的利潤也越來越微薄。“以前平均有20%左右的毛利,現在也就8%~9%了。”從事服裝出口貿易的經理范曉濛說。
出口的慘淡給沿海那些經濟重鎮的整體經濟數據造成了很大的影響,比如深圳和東莞,外貿依存度都超過了200%。在深圳,一季度GDP同比增長5.8%,比全國低2.3個百分點,為深圳特區成立以來的歷史新低。在東莞,一季度GDP僅增長1.3%,在廣東21個地市中墊底,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下降1.6%,為廣東唯一負增長城市。
事實上,這樣的變化是逐步累積的,2011年,中國外貿出口雖然比2010年總量增加了20.3%,但對GDP的貢獻卻是負5.8%,今年的情況,可能會更糟糕。
更深遠的變化其實早已發生,在招工難、原材料漲價、環保標準提升等因素影響之下,早在2006年,在深圳、東莞等地,就出現了加工制造企業大規模外遷的事實,這也是導致今年一季度在出口數據統計上,內地省份出口增長普遍高于珠三角、長三角等地區的重要原因。
但隨著內地省份最低工資標準的普遍提升,以及人口結構變化帶來的普遍的招工難,中國低端加工制造業的在沿海地區的黃金時期已很難再復制。
轉結構之惑
在國家的宏觀層面以及地方政府的產業規劃中,那些中小型制造企業的流失與死亡正是中國產業轉移和結構升級過程需要的,這是“騰籠換鳥”的必須。
但在程豐原看來,在制造業的鏈條上,政府所鼓勵的產業轉移和產業轉型都存在著相當大的難度,比如,廣州企業對口的產業轉移地區是廣東梅州,但他不太愿意轉,“隱性成本比較高,營商環境不太好,雖然可能招工好招一些,成本低一點,但可能不足以彌補損失。”他對記者說。
而所謂產業轉型的含義,既包括向產業高端的轉型,也包括對內需市場的開拓,但國內外兩個不同體系的市場開發,對企業的戰略和管理能力都是一個巨大的考驗,轉型的成本也是巨大的,海外市場成功轉型國內市場者,寥寥無幾。
對于地區經濟發展而言,這些地區雖然產業外遷一直在進行,地方政府也強調產業轉移和結構升級的必要性,但面臨的問題卻是“舊的轉出去了,新的沒有成長起來”。
這樣的困惑和大環境是幾乎一致的,在傳統行業,正在面臨著嚴重的產能過剩,鋼鐵、電解鋁、水泥、煤化工等粗放型傳統行業近兩年來一直處于產能過剩和虧損的狀況,盡管在2008年之時,政府曾經極力推動產業振興計劃,但事實已然證明,這并無濟于事。在這些傳統行業,投資機會正在變得越來越少。
“像我們這種行業,幾乎已經很少有新的投資機會了,慢慢地在萎縮。”程豐原對記者說。
而吊詭的是,在諸多政府鼓勵轉型的新興產業中,同樣面臨著產能過剩的困境,尤以新能源產業為甚,光伏產業、風電設備,同樣面臨著投資過剩和企業大面積虧損,光伏產業還遭受了來自美國和歐洲的反傾銷威脅。新能源汽車一哄而上的惡果也正在呈現,市場眼下依然暗淡,大量的產業補貼資金被低效浪費。
這種企業轉型的痛苦,既是中國經濟長期形成的路徑依賴,也在考驗政府能否忍受經濟短暫下滑所帶來的煎熬。
“增長速度快一點或者慢一點,不必過分在意,現在的速度放緩,其實就是調結構所引起的一部分,要想真正落實結構調整,就得適當地放棄增長速度。”深圳大學中國特區經濟研究中心主任鐘堅對記者說。
深圳正處在這樣一個過程之中。2012年一季度,深圳GDP增長僅有5.8%,比全國低2.3個百分點,為深圳特區成立以來的歷史新低,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進出口等各項經濟指標都出現了負增長。這比2008年更差,2008年深圳的GDP增長速度超過了12%。
“在深圳這個地方,造成一季度數據難看的原因,一是外需依賴比較重,二是消費難以振興,三是房地產開發已面臨著無地可用的局面。”鐘堅認為。在這個移民城市,有著1300多萬常住人口,卻僅有不到300萬的戶籍人口,戶籍制度的畸型和高房價影響了外來人口的買房、置業等一系列的消費行為,“沒有辦法留住外來務工人員的消費,從投資和出口轉向消費,這個問題不解決,就很難振興消費。”
這也是中國經濟結構性問題的重點,中國政府近年一直在試圖鼓勵消費,使其成為新的經濟增長發動機,但消費的增長是緩慢的。大量的外來人口聚集于珠三角長三角這樣的沿海城市,但由于戶籍制度、社保制度等的羈絆,造成了居民收入分配的不公平,壓抑了有效需求。
而深圳所面臨的房地產開發帶動經濟增長效應的弱化也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典型性,房地產在過去多年一直是中國經濟的支柱產業,在許多產業鏈上,比如鋼鐵、水泥、建筑材料、家具、家電、裝飾等行業,幾乎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由于宏觀調控的嚴防死守,在過去一年的時間中,房地產投資連續出現下滑,房價的上漲幅度在放緩,這也導致諸多行業的不景氣。
而政府對土地的壟斷經營,也成為振興經濟的一大依賴手段,造成了制造業成本的上升。而越著土地資源的日漸稀少,對于城市經濟而言,新的轉型機會又將何在?
“穩增長”的邏輯
雖然在2012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中央政府提出調低經濟預期增長目標至7.5%,放棄了過去多年中的“保八”,著力于調整經濟結構,但今年前幾個月經濟指標的下行恐慌中,新一輪的刺激計劃似乎若隱若現。
刺激的手段是熟悉的,央行下調存款準備金率和降息,銀行信貸開始放松;啟動投資項目的審批計劃,在產能過剩的鋼鐵行業,兩個千萬噸級的大型臨海鋼鐵項目被審批;新的家電、汽車下鄉和以舊換新計劃出臺,新的產業補貼也達300多億元。
雖然國家發改委一再否認將出臺類以“4萬億”這樣的計劃,但基于政府部門使用政策工具的慣性和地方政府資源配置的內在利益沖動,這是否將會繼續固化原有的經濟結構,是讓人備感擔憂之處。
回顧2008年,在金融危機的沖擊下,沿海地區一些外貿企業倒閉,出現了民工的“返鄉潮”,政府部門為了保增長,推出4萬億經濟刺激政策,而保增長就是保就業的邏輯,為官方大規模干預經濟提供了依據。
但實際上,從過去幾年的情況來看,招工難的問題已成為一個普遍的難題,外貿企業的接連倒閉和持續低迷,事實上正證明了這種保增長邏輯的謬誤,一系列的刺激政策,既保不了出口,也保不了就業。
用于保增長和保就業的大量的資金投向了基礎設施建設和國有企業,而事實上,國有企業向來解決就業的人數有限,在城市中,國企解決的就業人員只占了20%。
這種資金資源的配置是不公平的,這種不公平實際惡化了企業的競爭,以及加強了經濟結構的不合理性。極度寬松的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導致的是國企四處并購,房地產價格飆升,多行業擴大投資后的產能過剩。
劉鎮對于過去幾年中4萬億給自己行業帶來的影響便有著切身的體會,這位金蝶軟件的銷售經理在軟件這個“夕陽產業”已經干了10個年頭了,2008年以來,他更是三連跳,先是從用友軟件跳到金蝶,眼下正計劃再跳到東軟,他總結這3家中國最大的軟件公司的特點是“用友的客戶國企多,金蝶的客戶民企多,東軟則是政府客戶多”。
“做制造業是沒有前途的。”他認為,之所以選擇想跳槽到東軟,是因為金蝶今年以來的業績在下滑,業務壓力增大,東莞分公司有時候甚至都得找其他分公司借款發放工資。而在東軟,則不必愁單。
這3家軟件企業的運營狀況,實際正好契合了中國經濟結構中的國企、民企和政府部門三種經濟參與方的力量對比,在過去的幾年中,不同企業所面臨的處境凸顯了中國經濟結構中更不合理的一面。
極度擴張的貨幣政策導致了流動性泛濫,但由于產業結構的矛盾,并沒有形成更好的投資機會,大量資金擁向房地產和股市,導致投機風盛,推高房價,加速實體經濟的萎靡。
而實際上,對于大量的中小企業而言,成本上升,利潤下降所帶來的困難遠大于融資需求,也因此,重啟貨幣刺激政策并不一定能夠刺激投資。“從今年前幾個月的新增貸款數據來看,企業貸款大部分是短期貸款和票據,大概占了57.58%,說明企業的投資和借貸信心都不足。另外,4萬億救市時銀行發放的大量平臺貸也面臨著一定的違約風險,因此,銀行本身也不會有很強的放貸沖動。”趙慶明指出。
在過去的幾年中,大規模的救市計劃刺激了居民消費嗎?恐怕聽到的,更多是對高房價的抱怨,以及對通貨膨脹導致鈔票發毛的指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