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堂閱讀,誰是主人?在新課程理念引領下,當然是學生。那教師呢?就我來說,通常的角色就像跟在主公身邊的幕僚,時刻察言觀色,及時出謀獻策,自覺功成身退。得出這樣的結論,也許跟我在課堂上對學生一貫的“放縱”有關。
這種狀態的形成,追根究底,大約是因為孩子們一年級的第一節語文課上我用講故事來開篇。那時還沒來得及確立任何課堂“規矩”,講故事的話音剛落,孩子們已經爭先恐后地發表自己的見解。我仔細分辨,其內容涉及人物評價、自己的改寫、精彩的情節等,句式大約是“為什么不……”“要是……,就會……”“……真有意思”等,全班30張小嘴,沒幾個閑著的。見這架勢,我只好順水推舟,讓孩子們在小組內輪流發言,每個人都把自己的想法說一說,讓別人聽明白;每個人都要認真聽別人說,因為要組內投票推選一個代表對全班同學展示。那天下了班,就有家長發來短信,說孩子評價我是他上學第一天中最喜歡的老師,原因是“會講故事”。我想了想,哪里是我會講?一節課40分鐘,我充其量講了5分鐘,后來就沒我什么事了??!但是孩子天生“有話說”,自然是不便阻止的。
如此“放縱”,各抒己見,就難免會出現激烈的“論戰”?!稙貘f喝水》這篇課文,人教版的語文教材安排在小學一年級下冊。課本上除了文本,還有兩幅插圖,用以輔助理解文意、增添童趣。正是這兩幅插圖,引發了一場爭論。
我問:“烏鴉還能用別的辦法喝到水嗎?”小陳說:“烏鴉可以用翅膀使勁擠瓶子,把水擠上來,就能喝到了。”聽了這個回答,我愣了一下,全班同學也愣了一下,因為我們都沒想過在瓶子上動腦筋。
果然,出現了反駁的聲音。小楊說:“瓶子是玻璃的,擠不動,這個辦法不行。”
我一看課本,是啊,玻璃瓶子不能用這個辦法,大膽想象很好,但還是要合理,還沒等我開口,兩個孩子已經站起來爭辯。小陳理直氣壯:“課文里又沒說是玻璃瓶子,怎么就不能是可樂瓶子呢?”小楊和其他幾位學生堅持己見:“圖上畫的就是玻璃瓶?!?/p>
見反方人多勢眾,小陳不吭聲了。他那天忘記帶語文書,上課一直看我的幻燈片演示,那里只有課文,沒有插圖。我見他原本的激情迅速退去,一臉理虧似的坐了下去,沒參加辯論的孩子們皺著眉仔細思考、左右為難,連忙說:“同學們,插圖是為了幫我們理解水升高的過程,現在大家都明白這個過程了,那我們不看插圖,只看幻燈片上的課文,再想想剛才那個辦法行不行。孩子們放下書,看著幻燈片又把課文非常認真地讀了一遍。小楊有所覺察,說:“課文里真的沒說是什么瓶子,是不是插圖畫錯了?”
這下我真的詞窮了,若說插圖錯了,其實也不盡然,這插圖重點在演示水升高的過程,并非瓶子。但是認真讀文本,確實沒有提到瓶子的材質。我只好繼續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剛才讀課文,大家都特別認真,結合課文想想,小陳的辦法行不行呢?”孩子們想了想,開始有人呼應我,認為也是可行的。我趕緊引導他們繼續幫烏鴉想辦法喝水,這一爭論漸漸被孩子們拋棄腦后。
下課了,孩子們拿出自己的水壺,爭著出去演示烏鴉喝水的過程。小楊還在找玻璃瓶的證據:“誰的水壺是玻璃的?我們的都是塑料的。”小陳得意地說:“跟你說還是塑料瓶好,只要擠一下水就上來了。要不是書上畫的是玻璃瓶,烏鴉的翅膀不太好擠,它一下就喝到水了,都不用小石子,你看?!彼呎f邊用自己的水壺—— 一個可樂瓶子演示著。
我站在一旁,在為孩子的“較真”感到無奈之余,開始認真反思。我和全班其他孩子都受到插圖先入為主的影響,對文本的理解產生了定勢。若不是小陳的回答引出了這個問題,我們也許都不會發現。在閱讀中,占有大量文本以外資源的讀者,難免受到背景資料、生活情境、閱讀經驗等因素的干擾,這時若“他者”話語缺席,就可能讓閱讀成為誤讀的“一言堂”。在語文閱讀中,所謂“脫離文本”,常常是非常隱蔽地發生著,而學生的批判性意見,往往是糾錯的良方,而這種批判意識,需要一個自由的話語環境。
一次兩次,一年兩年,在語文課堂上,話語的自由是多么快樂,這種“放縱”一發而不可收,直到今天他們已三年級了。
在日常課堂上,我幾乎都不必專門提什么問題去引領閱讀,往講臺上一站,只說一句“我們先來讀讀課文吧”。讀書聲響起,之后學生都在自覺自發地動作,用不著等教師的“口令”。雖然我備課時已經充分準備好了針對全文整體和重點段落的設問,但是通常都不能按套路出牌。果然,在學生們讀文之后,一只只小手馬上高高舉起,我心說:看吧,又開始了……事實上,即使沒有任何“引導”,學生在看似無目的的閱讀過程中,也自有其感受,自發形成一些“想說的話”,這些感受——珍貴的初讀體驗,應該被尊重、被鼓勵,應當作為教師引導的基本依據。因此,怎么把課標要求、預設與課堂生成和諧統一起來,是我語文教學的最大課題。
久經這種“被忽視”的考驗,在課堂上搶不到“主話語權”的我,也只好自我鼓勵:教師應當有這樣的自信——即使按照課堂生成臨時重組教學策略,依然可以實現教學目標。我們必須心有不安,認識到課堂并不盡在掌握;我們也必須有這個器量,能承受這種不安帶來的挑戰。
這種意識的確立需要一個過程。首先是對自我地位的重新認識:誰是課堂的主人,誰就應當掌握主話語權;誰是課堂的服務者,誰就應當自覺避免“功高蓋主”。將學生的一舉一動“盡在掌握”?我從不這樣想。他們與文本之間的對話,不是我應該插足的。只有在這種對話不能順利開展或不能繼續深入的時候,我才去介入,牽條線、搭座橋。此外,在語文這種開放性極強的課程中,我并不追求當權威。因為如果我的“總結”與學生的體驗背道而馳,或我的“建議”破壞了學生的文本體驗,害他們花費時間別別扭扭地重建一個皈依于我的“思路”,豈不是很失???因此,課堂上,我通常都是按照學生的體驗開展教學,推進讀寫訓練。習慣了這種風格,要是有一天學生們不再“亂說”,眼巴巴等我提問,我反而會很為難吧?
也許有人會質疑課堂效率的問題,但教師首先要考慮一下語文課堂的效率如何定義。是否按照教師主導的“正統”“有序”“層次分明”的方法來閱讀,就是有效的呢?我認為,這種規范化訓練是“正確”的,但并非是“有效”的。有效的閱讀,必須首先發展學生的內心,必須首先是自由的、無序的,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然后在交流的過程中,發現了知音和反對者,比較出了深刻和淺顯,或接受或質疑這些想法,用來豐富自我閱讀體驗,最終實現個人閱讀感受的階段性成長,這才是“層次”之所在。只有這樣,學生的閱讀體驗才是“活”的,才是可生長、可變異、可進化的。通過積累,這種體驗和成長方式才能慢慢轉化為閱讀能力。
必須承認,在學生與文本初對話時,本來沒教師什么事的。教師之所以在那里,只因教師要將那思想的脫韁野馬馴服得乖順些,給學生指點駕馭這野馬的方法,如何沉下來、鉆進去,從初讀體驗進入深層次的細讀品味,捎帶一點知人論世的意識,這是教師應當用力的地方。
無為而無不為,治學之道剛柔并濟。該做水的時候,教師還是莫要做鋼吧。因為專制總是了無生趣,不如“亂糟糟”的民主來得有趣。雖然很費腦筋,何妨放膽一試?趁學生們還“想說”的時候。
(作者單位:北京市房山區燕山教育委員會)
(責任編輯:李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