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藝》:你拍現實主義題材總是間隔很長一段時間,每次做的時候有什么特別考慮嗎?
陳凱歌:其實沒什么特別。我覺得現在有兩件事基本無人關注——至少是在電影里。這兩件事,一個是中國的傳統文化,一個就是當下的現實生活。我一直以來做的也就是這兩件事,可能因為我比較傻吧,所以老是選擇做這些我覺得有價值的東西。以前也有人說你拍什么《荊軻刺秦王》啊?其實當時我就是覺得春秋時代的人能以一己之力擔當天下興亡之責,我覺得這很有中國人的精氣神兒,所以就拍了。至于當下的現實,可能大伙兒也覺得比較麻煩吧,有這樣那樣的限制,所以寧愿躲開不碰。應該說對于電影的內容,現在確實有一個尺度在那兒,這個業內的人都清楚。但我覺得,在這行這么久了,現實的東西我應該做。
《綜藝》:這樣說來,選擇傳統文化或是當下題材對你其實都是一樣的,那你怎么看待外界說你這次是“放下身段”呢?
陳凱歌:我覺得作為一個電影導演,分內的事就是以最低的身姿、以弱者的姿態去做想做的東西,去表達想表達的內容。其實我覺得自己根本無身段可放,我也不覺得自己怎么了不得,但大家都這么說,我不好反駁。但要說文化這個事,我覺得是大家都應該去做的,這個和身段高低沒什么關系。
《綜藝》:創作上呢,現在的狀態和以往也沒什么不同?
陳凱歌:還是有區別。畢竟今天是一個精神、價值觀都多元化的時代,電影也要能容納各種各樣不同的價值觀。比如《搜索》里那兩個90后就都是博出位的,這對不對呢?“手段卑鄙啊!”你先給人扣一道德的帽子,可人家就是想往上走,這應該沒錯吧?我對她們就沒有做道德評判,不說她們應該怎樣怎樣,這個話語權也不應該掌握在導演手里。
《綜藝》:這一點好像從《趙氏孤兒》里也能看出來,幾個主要人物都沒有經典敘事里那種非黑即白的感覺,最后的結局前,幾個主角好像都有點“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的意思?
陳凱歌:還真是的,就是這個“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我覺得確實是這個意思。比如對程嬰來說,不殺仇人吧那我這十五年算是干什么呢?殺吧好像也不對。其實這就是今天價值觀多元化所帶來的局面。我覺得導演不應掌握是非判斷的話語權,我的電影里也絕不要歧視,對人物一定要有平等心,所以我不會去斷定對錯,不會對人物做道德評判。這很重要,這也是我電影里一脈相承的東西。
《綜藝》:這種多元化對你的創作產生影響最初發生在什么時期?2002年前后?
陳凱歌:具體時間說不上來,但肯定跟社會的開放程度有關,社會越開放,價值觀就越多元,反之亦然。電影里出現這種多元化也是隨著社會發展產生的。當然我始終希望自己能做有質量的電影,我其實還有一些很想做的東西。比如現在每每想起知青題材我總是難以釋懷:這段歷史就這么過去了?就這么沒人提、沒人理了?之前在上海宣傳時碰到一個老朋友,他說這事兒是過了,但痛點還在,而且這是全民的痛點,凡是全民的痛點都不應該被遺忘。我聽得也有點激動,我覺得這個題材不能連我都無視——無視比拍爛片還可怕。我一定會拍這個。其實真不是想說誰不好,只是覺得這是一個應該被保留的東西。
《綜藝》:現在再拍知青題材,應該會和當年的《孩子王》很不一樣了吧,會把故事重點更落回個體?
陳凱歌:個體一直是我最關心的,二十多年前我就說過社會是一盤棋,只有每一個棋子下好了這盤棋才會活。我覺得電影的根本就是要關注個體。《搜索》就是在關注個體在群體中的命運。哦,“集體”決定了,你不站起來就違背公理良心了!但沒人關心這背后是什么,“站起來”其實就是在動員集體的權威,這個我覺得特可怕。拍《搜索》時我也老跟姚晨說她演的陳若兮太天真,也就是太傻。她不知道面對的是資本的力量。個人怎么能打敗資本呢?但在我眼里,人能先天真,而后才能相信,沒有天真的人什么都不會相信。電影世界里說的也永遠都是弱小對抗強大,哪怕粉身碎骨,但現在我們在現實中看到的卻往往反過來了,看到的是強大怎么碾碎弱小,強大的就是有理??這不對吧,至少我覺得不對。
《綜藝》:你電影里的角色都有這樣強烈的個人感情在里面嗎?
陳凱歌:是,這些人物我都很愛的。《搜索》里我最喜歡陳若兮和趙又廷演的楊守誠。我對前者有很多同情,我也很喜歡這個人,因為她不軟弱,她能夠重新開始。過去的女性角色其實大多經過了男性需求與喜好的過濾,什么嫻熟溫良、逆來順受啊,但陳若兮不是這樣,她有時甚至很爺們。楊守誠的好則在于點點滴滴,他身上有今天我們社會很少見的品質,就是善良。當然另外三個主要女性角色我也很關切,她們也都是很有力量的人物。我覺得女性的處境很大程度上是社會進步程度的一個指標。至于王學圻扮演的這個無所不能的資本代表,我其實是有淡淡的諷刺在里面的,因此影院里也才有那么多笑聲。這個形象在中國電影里其實不多見,我和王學圻這么多年合作過N次了,彼此很信任,這次其實對他是挺大的挑戰,畢竟他是軍人出身,其實沒什么機會接觸社會上這些所謂的大款和財界人士,但最后他做得很出色。
說起來,我電影中的主要人物都是比較軸的,用常用的話來說就是有點二,不會太流俗,我喜歡這樣的人。這也是我電影里一以貫之的東西。我覺得這是只能在電影里能保留的一點純粹,在其他地方都保留不了。像我這樣傻的人總會有一點大同思想,就是人與人之間應該是怎樣。在現實中難以實現,所以希望在電影里能夠存身。
《綜藝》:2002年以后你的每部電影好像都在嘗試某個特定的東西?比如同是傳統文化題材的《荊軻刺秦王》和《趙氏孤兒》,兩部片子的形態就有很大不同。
陳凱歌:當導演做到一定程度時,對自己的要求會越來越高,也老會給自己提出一些新標準。我不覺得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很好,但我至少每次都盡力做了。
電影自身就是一個矛盾體,因為一方面電影是工業產品,需要經過成本核算、市場營銷等一系列復雜的商業過程才能完成,但另一方面電影又必須坦白、率真、知性,必須充滿真誠的內容。但真誠和商業怎么能弄到一塊呢?商業就是算計。所以電影從本體上和自身的運行機制上就是矛盾的。當前這個矛盾也特別突出,比如電影拍完難道你能不宣傳?不營銷?不做市場?以前我們導演是不太出頭露面的,現在不行了。其實我覺得這也不太正常:導演想說什么就在電影里說了,然后大家看了再來說嘛。但這個矛盾是永遠存在的,做電影時你一抬頭它就在那兒,必須要面對。說理其實也說不清楚,只有在拍攝的過程中努力去處理吧。
《綜藝》:現在拍電影,市場和票房對你還有壓力嗎?
陳凱歌:壓力其實不大,我一直都在說自己從沒想過要爭第一。我就是想拍好電影,沒有其他那么多期望值。剛才我們也說到電影的自身矛盾了嘛,對導演來講就是選擇其中之一:自己到底要什么?我就要拍好的電影。當然你選擇了這個并不代表最后就一定能做成。
《綜藝》:最后談談接下來的新片吧,剛才談到的知青題材項目進行到什么階段了?之前公布的《沙門空海》呢?
陳凱歌:知青那個項目還在磨劇本。《沙門空海》也是我一直想做的東西,我倒是很想接著就做,但現在的問題是電影需要的景挺難處理的,因為涉及很多唐代的東西,工程很龐大,施工需要很長時間。當然有些地方要用特效,這也需要花很多錢——首先還是要把基礎做好,至于是否會拍成3D目前還沒提上日程。
現在看來我下一部拍什么還沒準,說不定會再拍個當代題材,或者拍個喜劇,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