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況味

傳說

說到北京城，就一定要講講“八臂哪吒城”的傳說。

傳說一般多少有事實的影子，但在口口相傳中逐漸加入新元素，進而走了樣。

“八臂哪吒城”的傳說是父親講給我的。我穿一條母親做的碎花裙子，編著麻花辮，坐在二八自行車大梁上。父親騎著它，帶我穿行在國槐樹下的胡同里。灰磚青瓦，夕陽西下。那些披掛著夕陽余暉的四合院落已經與父親的回憶融合在一起。“八臂哪吒城”無疑是最具京味文化特色的傳說之一。

“以前呀，這里叫苦海幽州，住著一條孽龍。朱元璋要在這里建城，就請劉伯溫和姚廣孝分別作出規劃。劉伯溫連著幾日看著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孩在他眼前跑過去……正陽門居中，是哪吒的頭；甕城東西門是哪吒的耳朵……”父親拎著我的耳朵說。“眼睛呢？眼睛呢？”

“正陽門里那兩眼井就是。”

后來，父親說我的頭頂著他下巴好癢。再后來，我常會路過哪吒的八臂：崇文門、東便門、朝陽門、東直門、宣武門、西便門、阜成門、西直門。

有一次，帶國際友人路過安定門，我跟他說：“我們在小英雄的腳下呢。”“什么什么？”他湛藍的眼睛充滿著好奇。“另一只腳叫德勝門。”于是，我從哪吒身世開始，講他鬧海，講他死而復生踩著風火輪有8條胳膊，講他怎么跑到劉伯溫眼前給劉伯溫靈感建造這樣一座城。我連說帶比劃，那叫一個得意。“劉伯溫是誰？”“600多年前的一個老頭。”目的地到了，我只好草草收場。我想，如果我英文足夠好，我能講得更有文采。

傳說歸傳說，北京城的確是設計出來的。

最初設計者元代大臣劉秉忠的名字，已經很少有人提起。現在的北京城，是明朝燕王朱棣派人在元大都城的基礎上改擴建而成。元大都土城現存北段、西段城墻遺跡，被開辟為“元大都土城遺址公園”。

再往前追溯，公元1153年，海陵王完顏亮遷都燕京，改燕京為中都，后稱金中都。元大都位于金中都城東北。

以前，我家樓下有個長椿寺。長椿寺地理位置很奇特，要知道，金中都、元大都、清朝這三個朝代的皇城中心區有所區別，而長椿寺附近是三代皇城的交匯區。長椿寺以前淹沒在一片民居中，直到動遷，它才露出來。傍晚散步時，父親和我圍著長椿寺一圈一圈地走著。走著走著，這些歷史，就從他嘴里流淌出來。

四季

北京的四季，總是那么鮮明。

春天，街頭有迎春花青澀的香氣，水邊柳條泛青、芳草萋萋。風，有些干冽，很容易奪去你皮膚上的水分。春天的色彩，淡淡的，卻讓人欣喜。你知道，它會漸漸濃郁起來。春天，你可以到天安門廣場放風箏。五彩斑斕的紙糊的、絹扎的風箏，隨著風一溜煙地飄到空中，整個人都跟著輕盈起來。

夏天，街頭的花多了起來，你已經分不清是什么花的香氣。繁茂的樹枝上，蟬在那里自顧自地叫著。傍晚的風，掠去一天的暑氣，裸露的皮膚清爽起來。夏天的色彩，隱在胡同的綠色濃郁里。夏天，你可以開著車去周邊的水庫燒烤、露營，水庫魚個個肥美。

初秋，街頭還有些晚開的國槐，極淡的香氣，給你送來些許小清新。一場秋雨，花兒紛紛墜落，有淡淡感傷。一陣緊似一陣的風，將葉子從枝頭剝落下來。秋天的色彩，豐富起來，金黃開始在街頭蔓延。還有湛藍，也不稀罕。秋天，你可以去香山看紅葉，你可以到釣魚臺拍攝那些銀杏的葉子，你還可以挑個好天，坐在操場上，看著天上的云閑庭信步。

冬天，街頭烤白薯的香氣引誘著你。窗外的風，挑戰著你的想象力。它發怒時，像是魔界的暴君在你窗外叫陣，瞬時打消你出去應戰的勇氣。冬天的色彩單調起來，光禿禿的樹枝，龜裂的黃土地，有一種痛苦的詩意。冬天街頭的糖葫蘆，給單調的街，添了喜慶。

你可以來切實感受北京的四季，也可以從文字中體會。

寫北京四季的文字，我偏愛郁達夫的《北平的四季》《故都的秋》。在《北平的四季》里，郁達夫寫道：“中國的大都會，我前半生住過的地方，原也不在少數；可是當一個人靜下來回想起從前，上海的鬧熱，南京的遼闊，廣州的烏煙瘴氣，漢口武昌的雜亂無章，甚至于青島的清幽，福州的秀麗，以及杭州的沉著，總歸都還比不上北京——我住在那里的時候，當然還是北京——的典麗堂皇，幽閑清妙。”在《故都的秋》里，郁達夫寫道：“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話，我愿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他一定是愛極了這秋！

在我眼里，北京的秋天最美！天高，且藍，且亮，且透。風輕，且柔，且暖，且薄。色彩濃郁著，絢麗著。古老宮殿，摩登大廈，都被秋天的景致襯托出另一種韻味。

前幾天，北京大霧彌漫，大有取代倫敦成為霧都之勢。這場霧來得突然，藍色預警調至黃色預警。有人說，機動車是空氣污染的罪魁禍首。也有人說，這種霧霾跟環境污染并沒有關系，只是來雪前的征兆，僅是天氣現象。無論如何，這樣的天氣在我的記憶里，是近幾年才出現的現象！關于沙塵暴的記憶，也是這幾年才有。也有人說，80年代，北京的年輕女人們就已經開始用紗巾蒙著臉抵擋沙塵暴了。這個，我沒有太多相關的記憶，只記得那時機動車少，自行車很壯觀。

每年三月底五月初，北京的街頭楊柳絮紛飛。不過，經過這些年的整治，效果已然展現。

四合院

現在想想，童年那段四合院的居住經歷，對我日后的一些愛好有著真切的影響。

那時候，我跟爺爺奶奶姑姑們住在前院，爸媽帶著妹妹住在后院。

前院不大，獨門獨院。四間房合圍著一個小院，院里有一棵棗樹。棗樹很老了，100多年了，據說是院子剛建時栽的。自打我記事起，就沒見它結過棗。靠著墻，種著幾盆花。冬天，就把花移進屋子的窗臺上。院子里的樹葉子掉光了，墻角堆著一塊塊取暖用的煤，冬儲大白菜和蔥用報紙包裹好也堆在墻角。再有，就是從東北老家帶來的缸里漬著的酸菜。

我自己住在西屋，有時會害怕。冬夜的風配著想象力，讓我以為窗外千軍萬馬在廝殺。我躲在被子里，緊緊地閉著眼睛，心里告訴自己它們進不來。小時候，冬天取暖用爐子。每天晚上，爺爺都在我臨睡時，到西屋幫我把爐子封好。封得太早，屋子里會冷。我始終沒有學會封爐子。

爺爺奶奶住在北屋。一到冬天，北屋的爐子上總會烤著紅薯、花生。屋子里充滿誘人的香氣。這香氣，甚至蓋過了冬天茉莉花茶的香氣。

后院很大，住戶多，熱鬧，俗稱大雜院。后院有棵香椿樹，每年香椿收獲的季節，半大小子爬上樹，把香椿采下來。院子里的住戶，每家都能分上一大把。

我喜歡前院的安靜，也喜歡后院的煙火氣。

后院那爺爺家，房子后面有個小花園。花園里，有假山，有魚缸，有爬墻虎，有指甲草。他喜歡養鳥。那些鳥，掛在房檐下。天涼了，他會給鳥籠外面罩上一層布，保暖。天剛剛亮，人還沒起，鳥就先醒了，嘰嘰喳喳地在房檐前聊著大天。這讓院子里充滿著勃勃生機和情趣。

那爺爺很寶貝那些鳥，鳥兒住在不同的籠子里。水磨細竹籠、紫漆籠、柳條籠，那些喂食、喂水的小罐，講究異常。每天早晨，他拎著鳥籠，邊走邊甩著胳膊。或是左右慢搖，或是前后忽悠。那份悠閑，那份享受，清楚地寫在他臉上。他喜歡養八哥，站在屋檐下對著八哥一逗弄就是大半天。偶爾你路過，八哥沖著你說個“你好”，能讓你眼睛一亮。他也養畫眉和鸚鵡，他經常會拎著畫眉、鸚鵡，在小公園跟人家比誰的鳥漂亮。

日子一天天過去，那爺爺頭發掉光了，人老了走不動了。他不再去遛鳥，靜靜地坐在院里，看著他的那些鳥們。鳥們換了一撥又一撥。有些鳥他放了，又飛了回來，就繼續養著。那爺爺看著樂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了。彼此是個伴。

鄰院小伙養了一群鴿子，經常會看到他爬到房頂去轟鴿子。鴿子們一起振翅高飛時，很有氣勢。夏天，我喜歡坐在房頂上，看他轟鴿子。腳下，是灰色的瓦片灰色的墻，還有紅綠相間的窗欞；頭頂，是藍天，還有成群環繞著飛行的白鴿。他有一群鴿友，他們經常聚在一起交流養鴿心得，也約著去郊外比試，看誰的鴿子拔份，從陌生的地方，先飛回來。當時的郊外，現在都成了市區。

如果你認為養這些“玩物”是喪志的表現，你就太不了解老北京人了。老話兒說：“養鳥遛鳥，遛的是鳥，練的是人。心變寬了，體變壯了，日子過得就豁亮。”這是嗜好，是四合院文化的一部分。那份骨子里的悠閑、豁達、對生活的熱愛，一點點流露出來。

父親健在時，喜歡養蟈蟈。我們經常舉家去十里河花鳥魚市，一轉就是大半天。父親買蟈蟈一買就是一對，一來成雙成對吉利，二來兩只是個伴，它們有時會相互比著看誰叫得響。蟈蟈籠可以是草編的，也可以是很講究的物件。好的蟈蟈籠大多用葫蘆做成，葫蘆上雕著吉祥的圖案。蓋子有用象牙，也有用紅木的，大多也雕著圖案。

父親喜歡將蟈蟈籠子裝在左胸口袋里。一到下午，蟈蟈們睡足了，暖和了，就開始不知疲倦地唱起來。父親走到哪里它們唱到哪里。如果有人問起，父親會很得意地從懷里掏出籠子，給人展示。蟈蟈不單單是一個玩物，它更是一個由頭，一個話題，一個陌生人彼此走近的媒介。

有時在想，四合院的確是北京一寶。這種格局鬧中取靜，讓彼此可以隨時走近，又隨時疏離。院子里的空地，植樹栽花，養魚養鳥，親近自然。串起這些四合院的胡同，更是文人筆下的風景。

汪曾祺汪老先生在《胡同文化》里寫道：“胡同和四合院是一體。胡同兩邊是若干四合院連接起來的。胡同、四合院，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文化形態。我們通常說北京的市民文化，就是指的胡同文化。胡同文化是北京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即便不是最主要的部分。”

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當院子的空間逐漸被各家各戶蠶食，你占了我家地方，我占了你家地方，因“地盤”而引發紛爭并不少見。好在，老北京人講究理數，民風純樸。一個和事佬，一頓酒菜，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現在，那些在胡同里養花花草草的老人，那些夏天樹下喝著花茶聽著京劇的老人，漸漸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編輯/麻 雯 mawen21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