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巨明的笑容如同十月的秋陽,謙遜溫暖,給人以安全感。自1978年跨入梨園行以來,一晃34年從指縫間溜走。韓巨明的人生經歷簡單而純粹,一旦踏上這條苦樂參半的道路,他便無法停下腳步。濃墨重彩的臉譜訴說著一個個性格鮮明的人物,韓巨明在舞臺上盡情地揮灑激情。而卸去妝容的他是安靜而平和的,歲月流轉,才發現,愈是平淡的人生愈有意味。
難忘戲校歲月
韓巨明生在北京長在北京,是家中的老幺,上面有三個姐姐。在父母和姐姐們的呵護下,他的童年過得無憂無慮。雖然家人的工作完全和藝術不沾邊,但韓巨明天生一副好嗓子,小學時總是合唱隊的領唱,當之無愧的“文藝骨干”。臨近畢業,正趕上北京市戲曲學校的招生工作進行得如火如荼。老師力薦韓巨明去試試。
7000人中遴選70人,名副其實地百里挑一。韓巨明憑借一股靈氣,過五關斬六將,終于如愿以償。接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天,全家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街坊四鄰也紛紛來道賀。韓巨明感覺“特別光榮”,雖然對京劇的概念僅僅停留在收音機和12英寸黑白電視里的《紅燈記》上,但他仍對京劇充滿了幻想。
1978年,從小備受疼愛的韓巨明開始了艱苦的學戲之路。同學們多一半來自梨園世家,“本身帶著功”,而韓巨明幾乎是從零開始(曾經學過很短一段時間體操),吃盡了苦頭。搬腿,整個人躺在長條凳上,底腿與凳子綁在一起,老師把另一條腿往上抬,再將身體壓在上面,耗時間;撕腿,背靠著墻壁坐在地上,兩腿分開,往腿前一塊塊碼磚,直到兩腿貼到墻為止……對一個安逸慣了的孩子來說,日復一日的基本功訓練真是無法承受之痛。
晚上9點熄燈后,為了讓孩子們不再害怕,生活老師總是在樓道里來回溜達。在他熟悉的腳步聲里,韓巨明多少次哭濕了枕頭,對家人的思念像潮水一樣席卷了他。當時,同學們的零花錢每個月才幾毛,韓巨明就已經擁有一塊錢“巨款”了。媽媽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條件,在本職工作之外,從居委會領來出口臺布的底布,帶著姐姐們往上面“補花”,賺取一點微薄的外快。“我們家是全樓第一個安裝管燈的,40瓦。因為晚上干活,要亮。”韓巨明回憶。
入校沒多久便分了行當,韓巨明跟隨開蒙老師席玉身先生學習花臉,他清晰地記得,自己學的第一出戲是《二進宮》。沒有課本,沒有譜,完全口傳心授。第一個學期結束后,班里組織了一次彩排,平日表現優異的學生才有資格參加。韓巨明扮演徐延昭,他第一次穿上演出服,臉上涂著花花綠綠的油彩,在舞臺上炫目的燈光下展示一番,心里別提多驕傲了。
三年級的時候,北京電視臺邀請學校參與一期京劇節目的表演,韓巨明有幸參加了直播。當時,有電視的家庭還不多,聽說“小四子”要上電視了,鄰居們早已圍坐在韓巨明家的12英寸電視機前等待觀賞。一段《二進宮》,一段《斷密澗》,小四子成了永安里一帶的小明星,給媽媽臉上添了不少光。
對于韓巨明來說,真正的“開竅”恰恰來自變聲期間。“每個人都面臨著這個問題,表演找到感覺了,可是嗓音不行了。班里有一批年級稍小的插班生,他們開始活躍起來,我們往后退,來一些群眾的角色。”正是這段跑龍套的日子讓嗓子得到緩息,也有時間細心琢磨表演的精髓、人物的刻畫,無形中反而上了一個臺階。
1986年,在紀念郝壽臣先生誕辰100周年聯合演出的排演中,韓巨明和同學在《群英會·借東風·燒戰船·華容道》中當底包。“嗓子稍稍恢復一些,可以來一些念詞的活兒了。”韓巨明成為曹操身邊幾位扎靠的大將之一。當時,由袁世海先生扮演曹操,能跟這位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同臺演出,同學們非常緊張。韓巨明有一大段念白:“丞相,我觀來船有詐……船帶糧草必然沉重,來船輕而淺……”他提前把詞兒翻來覆去地背,直到滾瓜爛熟。“打小我就對活兒特別認真,勤能補拙。”韓巨明如是說。
排演時,韓巨明聲音洪亮、信心十足地將這一段念白朗朗道出。袁世海先生微微一愣,沒有接口,只是看著他。韓巨明心里犯憷,還以為自己出了錯。孰料袁先生沖著臺下的老師同學,興致高昂地說:“誰說京劇沒前途,我看這位小同學就不錯嘛!”韓巨明飛紅了臉,心里的高興勁兒就甭提了。
柳暗花明又一村
畢業后,韓巨明留在了北京戲校成立的實驗京劇團。然而,當年的形勢并不容樂觀。改革開放的大潮中,西方文化劇烈撞擊著人們的心靈。流行歌曲滿天飛,到處都是提溜著錄音機放搖滾的青年,傳統藝術被冷落了。劇團很是不景氣,工資少,每月只有區區幾十塊,演出的機會更是寥寥。尤其是1987年,在他的印象中,那一年改行的人特別多。有的同事遠赴日本打工,有的當了警察,還有的去了肯德基……
漸漸地,韓巨明也動了改行的念頭。他和幾個同事一道,拿微博的工資報了一個英語班,口語速成。他留意著報紙上的招聘啟事,看到剛建成不久的京廣中心在招人。韓巨明趕到日壇公園的招工地點,長龍一樣的隊伍讓他的心里越發沒底。結果,速成英語并沒能幫上多少忙,韓巨明第一輪便被刷了下來。他不由得想到梨園行的一句老話:科里是條龍,出科是條蟲。
90年代初,北京市戲曲學校實驗團歸入北京市文化局,更名為北京市青年京劇團。在王玉珍團長的領導下,劇團的演出越來越多,甚至還有不少出國演出的機會。京劇這門古老的藝術在新時代里重新煥發出生機。“大家的士氣都被激發出來了,柳暗花明又一村。”想到曾經改行的一幕,韓巨明付之一笑,“要真改了行,現在沒準早下崗了!”
韓巨明一心一意地投入到業務當中,從此心無旁騖。當年小有名氣的杜鎮杰、王蓉蓉、李宏圖等演員也加盟了青年京劇團,開始排演新編歷史劇《管仲拜相》。出演鮑叔牙的演員因故放棄了演出,這個相當有分量的角色落在了韓巨明身上。他格外珍惜這次機會,虛心向前輩和同行求教,為這出戲付出了許多心血。“在學校的時候,大多唱傳統戲,對于新編戲沒接觸過。這個活兒對我是一個很大的提升,我的表演也有了質的飛躍。”后來,《管仲拜相》獲得了文化部京劇青年團隊新劇目匯演優秀獎和北京市新劇目調演優秀獎。
對于架子花臉這個行當,韓巨明有著自己的見解,“架子花臉尤為難,不但唱要過關,還需要工架、表演。袁世海先生曾經說過,銅錘花臉注重的先后次序是‘唱,念,做’,而架子花臉是‘做,念,唱’。架子花臉刻畫的人物比較鮮明,剛強、勇猛、魯莽,如張飛、李逵、曹操、霸王等,在一出戲里起到味精的作用。架子花臉在憤怒時常常喊叫‘哇呀呀’,這是廣大觀眾最為熟悉的。”
韓巨明廣泛吸取不同流派的長處,曾受到楊榮樓、高盛虹、劉永貴、何金龍、劉大昌等老師的指點。特別是長年得到京劇名家夏韻龍先生的親授,使其技藝更加精進。韓巨明還特別崇拜著名凈角景榮慶先生,師生間走動非常頻繁。景先生晚年的時候,韓巨明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景先生的工架壯美穩健,表演洗練大方,講究規范又善于運用藝術程式刻畫人物。他的風格對韓巨明影響深遠,“整出戲,他把觀眾‘拿’得死死的,將‘術’運用到了極致,讓觀眾不由地跟著人物走。”
2006年,北京京劇院決定排演絕響多年的經典劇目《法場換子·舉鼎觀畫》,其中有一段薛剛鬧花燈的戲。景榮慶先生曾在12歲時表演過,但此時已80多歲高齡,再加上沒有任何資料,恢復這出老戲有著相當的難度。景先生憑借印象,以驚人的記憶力和耐心為演員們講解、把關,令人感動不已。
近年來,在李恩杰院長的領導下,北京京劇院相繼推出“唱響之旅”全球巡演、“魅力春天”青年演員擂臺賽、“每周一星”等大型活動。“李院長是一個雷厲風行的人,我們的工作‘緊了一軸’,忙碌而充實。”韓巨明非常珍惜每一次演出機會,在52顆星活動中,他參演了全部的《霸王別姬》,在梅蘭芳大劇院上演后,叫好又賣座。
“如果讓我重新選擇,我還是會選擇京劇。雖然有時候也煩,但塑造了一個人物之后的愉悅是別人體會不到的。即使是演壞人,比如《趙氏孤兒》中的屠岸賈,摔完嬰兒以后,踩上一只腳,然后仰天長笑。我演這一段的時候,看到臺下的觀眾甚至有掉淚的。下來以后,累,但舒服。”韓巨明體味著塑造人物的忘我之樂——那是一種無法取代的成就感。
談到愿望,韓巨明說:“希望明年能夠把全部的《李逵探母》給恢復了,跟老旦演員翟墨合作,盡快排出來,畢竟歲月不饒人。另外,希望孩子能夠健康成長,實現他的夢想。”說著,韓巨明打開手機向記者展示在加拿大留學的兒子的照片,那個21歲的年輕人無憂無慮地微笑著,一臉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