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林出版社出版的臺灣作家蔣勛的新書《少年臺灣》,為讀者帶來了全新的閱讀視角,這就是一個祖籍福建長樂,遷居臺灣的大陸學人對這一島嶼上人文生態的觀察。蔣勛,在少年的回憶和回憶少年的篇章里,以飽含土的腥味和海的喧嘩的風景,以躁動的青春和靈性飛舞的文筆,刻錄了臺灣的地理美學。
就全書而言,2000年以前和2000年以后,是這本書成書的兩個階段。這是兩個相對獨立的部分,但其內在聯系也顯而易見。像上半部分的《少年水里》《少年南王》《少年白河》《少年月眉》,下半部分的《少年東浦》《少年通霄》《少年豐山》等等,都潑灑著一種莽撞而流蕩的冒險情懷。這些文章乍看并沒有準確的文體歸類(也拒絕那樣的歸類),是散文,也是小說和詩歌。在任何一個看似短小的篇幅里,都匯聚了寫作者皈依山海的一次機緣,他在那個特定的島嶼版圖上捕捉和繪制了某一人物全部命運的縱向截圖。當然,這些面貌獨特的文章也煥發出了濃烈的氣喘吁吁的詩意,煥發出了人性的光彩和靈魂的悲戚。哦,那面對命運的悲戚叫做“感傷”也許更加準確。一種適合于、貼近于青春生命的肉體的感傷,色香味俱全的感傷,不可復制的感傷。那是孤獨的近乎于偉大的人類生命所獨自擁有的人文地理學意義上的深沉失落。
在《少年臺灣》里,無法悉數的細節捆綁在一起,產生了生命爆破的毀滅感。這種源自臺灣文化氣質而不斷綻放的細節撼動了許多看似龐大的事物。這本書里精確的細節甚至是令人不安的。在這本書里,蔣勛時時提醒我們每一個讀者:在深不可測的時間中旅行的人類,注定要沖破狹小島嶼的局限性。這就是他一再提及的“冒險”——被生與死所捕獲的人,都在這樣的三尺長卷上做著通向遠方海岸和山巔絕壁的歷險。這無止休的供生命自我展開與無窮糾葛的空間,就是《少年臺灣》所涉及的臺灣地域文化的真實傾向。
尋找臺灣心靈隱藏不彰的原野力量。這是充滿神性的書寫。
在這種意義上,它可以成為當代臺灣的《山海經》。
美是文化的容器。蔣勛的文筆之美也是不可忽略的因素。
文筆并非是客觀的設置和數學計算的結果,而是長期涵養的心境使然。有什么樣的心境,就有什么樣的文筆。蒼老的淡泊并非少年可為,只有返觀內心的悲憫之力才能激起浪花朵朵。經歷過少年的躁動,才能察覺到丘壑之美。這是《少年臺灣》的秘密心事。
在作者澄澈透明的心境里,文字之美化解了生命的暴烈和沖向極端的力量,使之變得柔軟、松弛,變得可愛與徐緩。《少年臺灣》復活了一批注定要消失在時間深處的記憶。提供記憶的那些人物,就在你讀到的每一篇文章里栩栩如生著,表演出他們激烈的內心和迎風生長的澄澈靈魂。做缸的老師傅、殺人亡命的鞭敖夫、穿過夏天的女中學生、泅渡河水的“他”,作為人類整體的一個概念,構成了一個“少年”的成長歷程。一個單親母親的孩子來到臺灣東浦并感知到生與死深處的回音(《少年東浦》),一對父子前赴后繼地奔向大海的誘惑和大海的死亡(《少年通霄》),一個流浪少年在觀光途中與進入中年的另一個“臺灣少年”相遇(《少年豐山》)。這里只有一個故事,就是那個名叫“臺灣”的少年的成長史和特寫鏡頭里的故事。
作為寫作者的蔣勛,投入了刻骨銘心的愛來描畫臺灣生命的骨肉和血脈,寫出其靈魂冒險和身體冒險的重合路線。沿著那樣一條不可挽救、不可彌補的充滿缺陷的路線圖,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生命成長的代價,也在文字的追憶里再次舔舐到過去那個負重遠行的背包里所釋放出的歡樂和成酸。正是一種充滿歷險情調的生活,決定了這些文章里所寫到的生命不擇地而出的意識流涌動的效果。那實在也是一個銜接過往和未來的夢中人的形象譜系。現實如夢。夢即現實。不能拋開的記憶,構成了《少年臺灣》的藝術支撐。
最后要說的是:這本書獨特的體例和它的文化觀念,印證了一顆慈悲心的成長、發育。在《少年臺灣》里,慈悲不是旁觀者生命的起伏跌宕,而是融合兼濟,是給予和撫慰,是親切友善的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