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以來,中國兒童文學獲得了多樣性發展的機緣。特別是,少年成長小說,作為其重要一旅,更是搖曳多姿,成就突出。鄉村敘事、都市敘事、幻想敘事、幽默敘事等敘述方式的變化,使得成長小說突破了以往單一的訓導主義的敘事模式。然而,新時期以來的中國兒童文學是否存在一種可能:在探索新的敘事方式的同時,也承繼當代文學兒童文學史的敘事流脈?著名兒童文學作家張品成所致力于的“紅色敘事”,即是一種有效的探索。
張品成自代表作《赤色小子》出發,經由《永遠的哨兵》《北斗當空》《出征在即》《臘月之城》《指間的太陽》《紅藥》等一系列作品,確立了“紅色系列”的戰爭題材成長小說。“紅色情結”,作為張品成個人生命隱秘的精神密碼,不僅供給他區別于其他作家的精神血脈,而且內化為他成長小說中一系列“紅色少年”的特殊氣質:純真、頑強、機智、勇敢、忠誠、頑皮、矛盾等。然而,就在張品成以這些令人矚目的“紅色系列”的戰爭題材成長小說收獲了文學界、評論界、讀者的諸多贊譽之時,他卻另辟新路。他的最新長篇小說《覺醒》告別了以往熟稔的“紅色題材”“紅色少年”“紅色根據地”“紅色敘事”。《覺醒》雖然依然選取“戰爭題材”,依然屬于成長小說,但小說的場景已經從“贛南”轉換到“南京”;成人形象已經由“紅軍”轉換為“國軍”;少年主人公由“紅軍后代”轉換為“國軍后代”;主要情節也由紅軍“反圍剿”轉變為各式民間人物“反屠殺”。這一系列變化,對于張品成而言,無疑意味著一種空前的冒險或挑戰。姑且不說日軍制造的南京大屠殺事件作為一段慘烈的歷史傷痛性記憶已被多種藝術形式所表現,單說張品成的《覺醒》如何以個人記憶重新敘述這段歷史記憶就是一個很難處理的難題。如果說張品成曾經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花費五年時間,幾乎走遍了整個贛南,由此使得他的個人記憶與紅色革命的歷史記憶相互滲透、深切交融,那么,對于南京大屠殺這一重大歷史事件,他則很難再投入如此漫長的時間、如此深切的情感體驗,由此他的個人記憶與這個事件的歷史記憶如何互相交融?除此之外,《覺醒》如何以少年視角節制地敘述南京大屠殺的殘酷性,卻又讓這一歷史事件有效地參與少年成長的心路歷程?《覺醒》如何將少年世界與成人世界自然、有機地組合為渾然一體的小說敘述世界?《覺醒》如何既忠實于那段歷史記憶,同時也忠實于小說藝術的法則?《覺醒》如何以小說的形式進入一個民族的歷史傷痛之中,同時也回應當下中國人的民族立場、歷史觀念?等等問題,對于張品成的《覺醒》來說,都無法回避。當然,對于張品成來說,或許,最過癮的事情大概就是在小說世界中挑戰自我,經歷冒險。可即便如此,冒險的指數和挑戰的難度,都不可低估。不過,當張品成祛除了個人對“紅色系列”中的情感強度和價值認同之時,或許,意味著另一種探索的開始。他可以由此不動聲色地調動和掌控戰爭題材成長小說的某種感染力:戰爭題材成長小說的藝術感染力源自其“復雜性的精神”探索。至少,閱讀《覺醒》,讓我不禁想起捷克小說家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所說的一句話:“小說的精神是復雜性的精神。”從這個意義上說,《覺醒》與“紅色系列”又是一脈相承。
在我看來,《覺醒》對于少年與成人的敘述顯然不僅關乎少年或成人在戰爭災變中的命運,更內含了作家對于歷史處境與人性復雜性之關系的理性反思。這個關系,在以往的革命歷史敘述那里,曾經被處理為一種英雄個人對歷史處境的崇高化超越,而在新歷史主義那里,則很可能被視為對逾越生命尊嚴和民族尊嚴充滿寬宥的顛覆性理解。張品成對個人在歷史中的困境和選擇想必有自己的獨到心得,小說《覺醒》故此沒有對人性在歷史中的困境作出簡單化的理解以重復以往的寫作模式,或進行商業化的操演來取悅讀者,相反,他以一種相當內斂的理性筆觸寫出了自己對人性、對歷史的感受、思考和困惑。此外,需要補充的是,《覺醒》在藝術品質方面也有突破。小說雖然一如既往地如張品成的其他長篇小說一樣,具有寫實主義的簡潔和骨力,且深受前蘇聯著名兒童文學作家阿爾卡季.蓋達爾的影響:擅長選取戰爭為背景,選取少年兒童為主人公,從側面描寫戰爭,情節安排出奇制勝,敘述基調昂揚向上。小說也重點渲染了“扎風箏”“放風箏”的細節,隱喻了人物由屈辱到“覺醒”的精神變化。特別是,小說反復描寫“使用人”的身份帶給人物的精神折磨,也是一種頗費思量的現代主義層面的靈魂拷問。
《覺醒》無論對于張品成小說創作來說,還是對于戰爭題材成長小說而言,都是一部值得關注的突破之作。因為它對戰爭題材成長小說的“復雜性的精神”探索,既超越于以往的觀念化寫作,也對抗了時下流行的各式商業化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