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10年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三體》系列創造出40萬的銷量后,人們似乎終于看到了科幻小說久違的繁榮。于是從2012年開始,圖書界開始了一場豪賭,一大批科幻小說進入了讀者的視野。然而,科幻小說的春天真的到來了嗎?
中國科幻沒有黃金時期
中國的科幻小說出現得很早,一般學界認為,中國第一部原創的科幻小說是《月球殖民地小說》,作者是荒江釣叟,時間是1904年。從那時算起到今天,中國的科幻小說已經走過了百年歷程。期間雖然有過鄭文光的《從地球到火星》、葉永烈的兒童科幻作品《小靈通漫游未來》、童恩的《珊瑚島上的死光》、錢莉芳的《天命》、劉慈欣的《三體》等一批優秀的作品問世,但科幻小說在中國始終沒有擺脫“小眾”的地位,也沒有迎來真正的“黃金時代”。
反觀科幻作品在國外,卻風靡了二百多年,直到今天此風不息,在電影、動漫、3D等技術的推動下,大有后來居上的勢頭。在美國和歐洲的虛構類小說中,技術驚險科幻占據幾乎25%的市場。美國最有名的《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榜上,每一期都必定有科幻內容的小說。
當前中國的科幻小說銷量沒有正式的統計數據,對比1999年的數據(當年出版的科幻圖書只有264種,其中絕大多數是翻譯的歐美科幻作品),在排除了翻譯的國外作品外,目前中國本土科幻作品的品種及銷量應該少得可憐。
“中國科幻沒有黃金時期”這是一個事實,“中國科幻未來還有沒有黃金時期”這是一個疑問。對“事實”需要客觀地加以說明,對“問題”需要冷靜地加以研究,這是每一個科幻愛好者都要思考的。
科幻與讀者
盡管“科幻小說”的定義一直在爭議中,但有一點還是明確的:科幻小說的基礎是科學原理和科學方法。離開了科學也就稱不上“科幻小說”。那么科學的精髓是什么呢?一定是“精確”性。其實科學是源起于這樣一個假設:物質世界是一個精確運行的整體,把握住精確性就認識了物質世界。因此科學要求的是“精確”地定性與“精確”地定量。
關于中國人的科學思維問題,一直在大家的討論中。從歷史和文化上看,中國人缺少“精確”的思維習慣。比如說,任何一個科學概念的定義歧義率不得超過3%,而中醫“陰陽”定義的歧義率大于36%。中國人能夠很好地描述一片森林,卻不能準確描述一棵樹。因此,歷史上的中國人,盡管有很高的技術水平,卻沒有將技術提升到理論層面的習慣。比如說,平面幾何在中國的土地丈量、水利工程、營造法式中經常被使用,甚至我們也知道“勾3股4弦5”的道理,但第一本《幾何學原理》還是出現在了古希臘。
中國人在思維習慣上不喜歡“精確”,甚至中國人的文化也不崇尚“精確”。比如說,儒家文化的精髓是“中庸”。所謂的中庸是針對“太過”與“不及”而言。由于“太過”與“不及”就是一個很主觀的判斷,這樣一來,“中庸”就成了一個沒有確定性的概念,永遠都找不到一個固定的點,隨時都在飄來蕩去。當“太過”與“不及”任何一方在規模、程度上發生了變化,都會影響“中庸”的判斷。比如說,在極其惡劣的社會環境中如何做一個“君子”,與在盛世華年中如何做一個“君子”,標準都是不同的。
再比如說,道家中的“道”,也是一個外延無限大,內涵等于零的概念。在這種精神下,道家也不太講“精確”性,更多的時候注意的是宇宙萬事萬物發展變化的“勢”,講的是“順其自然”的精妙。因此,在現實生活中,只有中國人才能理解“無招勝有招”的妙處,也只有中國人才能發明圓轉不息、綿綿無盡的太極拳。
在這種文化的大背景下,中國人的思維特點傾向于“模糊性”,也許、可能、大概是……成了人們的口頭禪,精確的邏輯推理不是中國人的長處,甚至中國人認為精確邏輯是認識中的障礙。據說,魏晉時有個叫傅大士的人得了道,他寫過一首謁子:“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牛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這首謁子是反邏輯的,空手如何把鋤頭?步行怎么騎上牛?但中國人不管這些,中國人只要意境,不需要邏輯。這也是本土佛教禪宗在中國興盛的一個思想原因。
不太講究“精確性”“邏輯性”。同時腦子還有點“模糊”的中國讀者,看來確實與科學有著天然的隔膜,尤其是與科普類科幻小說有著天然的隔膜。這很可能就是中國科幻小說沒有黃金時期的一個解釋。
然而,有一個奇怪的現象,中國科幻小說市場不發達卻并不障礙中國科幻電影的火暴。其實這恰恰是電影與小說的區別。電影的視覺效果與離奇的故事情節,可以沖淡影片中的邏輯關系與科學原理的痕跡。2009年克里斯托弗·諾蘭的《盜夢空間》在中國上映,許多觀眾觀影后感覺都很好,但具體好在何處卻說不上來,因為許多觀眾都沒有很好理解這部影片內在的邏輯關系。
同年上映的詹姆斯·卡梅隆執導的《阿凡達》同樣贏走了巨額票房,但人們走出影院談論更多的則是3D技術營造出來的奇幻畫面與故事情節,至于其中的科學道理談論的人并不多。
作者與科幻
科幻小說的靈魂,是反思與前瞻,著眼點不是當下的人類生活,而是未來人類的生活。凡爾納的科幻作品,是人類科學處于朝陽時期滿懷驚喜的展望,而此后的許多災難性科幻作品卻是對科學發展憂心忡忡的反思。所以從某種角度來講,每一位科幻小說作家都應該是未來學家,是一位真正的哲學家。
然而,正是在這一點上,中國科幻小說家卻是絕對的弱項。比如說,西方的未來學20世紀40年代創立以來,發展十分迅速。美國著名未來學家阿爾溫·托夫勒《第三次浪潮》1980年出版以后,很快被引入中國,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不久之后,美國專欄作家尼葛洛龐帝的《數字化生存》也在國內引起了極大的關注。甚至盛極一時的“羅馬俱樂部”,也是一個未來學的民間研究組織。
可中國直到今天既沒有未來學的學科體系,也沒有產生一位眾所周知的未來學家,更沒有產生過一部有影響的未來學著作。在哲學層面上,反思與前瞻似乎關注得很不夠。
在這種文化環境中,中國的科幻小說在反思與前瞻這兩方面先天不足,因為我們既缺少反思的理論依據,又缺少前瞻的科學素養。結果是反思不到位,前瞻無遠見,很難產生優秀的科幻作品。
科幻與玄想
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思維定式,這種定式決定著不同文明的特點。中國人在漫長的農業生產中,早已形成了與之匹配的思維定式,那就是“重實際而輕玄想”。
魯迅在《中國文學史略》說:“中國神話之所以僅存零星者,說者謂有二故:一者華土之民,先居黃河流域,頗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實際而黜玄想,不更能集古傳以成大文。”
胡適在《白話文學史》里說:“古代的中國民族是一種樸實而不富于想象力的民族,他們生在溫帶與寒帶之間,天然的供給遠沒有南方民族的豐厚,他們需要時時對天然奮斗,不能像熱帶民族那樣懶洋洋地睡在棕櫚樹下白日見鬼,白晝做夢。”
歷史上的中國人活得“太累”,累得沒有心力去認真展望自己的未來。同時,在中國人的思想深處,未來的生活不取決于人們的主觀意志,而取決于外部環境的變化,就如同氣候對農業生產的影響一般。所以中國人對現實的關注,遠遠超過對未來的暢想。“活在當下”這句名言,其實是每個中國人的真實寫照。
在如此大的思維定式下,科幻小說之“幻”,在中國人看來無疑就是“玄想”。雖然說新中國成立至今,中國人已經擺脫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主要經濟模式,但時間太短,遠不能改變五千年形成的思維定式。
因此,盡管圖書界有意挖掘科幻小說市場,但中國科幻小說的春天很可能依然在遠方。這可能不僅僅是個市場的問題。
(作者單位系中國書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