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使得生活在世界其他地區(qū)的人們不同于我們澳大利亞人?無論分歧嚴重與否,他們?yōu)槭裁床荒芤悦裰鞯姆绞浇鉀Q紛爭?
誰是真正的敵人?是何種力量徹底擾亂了一個平靜的村莊,使人類變成野獸,在人們心中播下對未來的恐懼的種子?是什么力量闖入人們的家庭生活,迫使家里的頂梁柱遠離家鄉(xiāng)?是什么魔力占據(jù)了他們的靈魂,使他們備受折磨、充滿畏懼?是什么使他們開始懼怕自己的鄰居朋友,甚至是血親?
到底是誰讓你覺得生活毫無價值,同時又讓你比以前更加熱愛這種世俗生活?
在過去,這些過著“不確定”生活的人們幾乎和澳大利亞人沒有多少聯(lián)系,但是今天,隨著成千上萬移民的涌入——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從歐洲劇變的災難中逃出,背后都有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我們對這些不幸人們的問題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感悟。他們就生活在這個紛紛擾擾的世界的某些不幸角落里,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
我現(xiàn)在住在北海岸的悉尼市郊,每天早晨,我都要走過一條街到渡船碼頭,這時我已沒有了恐懼,而它卻依然籠罩在許多歐洲人的心頭。
當我第一次見到這條蜿蜒起伏的小路時,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因為我想起了另一條極為相似的街道,但它在遙遠的布達佩斯。是的,路邊長著同樣的樹,路旁是同樣的農(nóng)舍,甚至有著同樣的寧靜安詳……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一天。那天我正在我家屋前和伙伴們玩耍,當時的我還只是個上三年級的男孩子。
郵遞員走了過去。他身材瘦弱,精心打理過的小胡子大約有幾英寸長,還打過蠟。幾個月來,我們一幫小男孩積攢了一些錢,買了一把大剪刀,乘其不備,剪掉了他的小胡子。我看到媽媽從家中走了出來。她把我叫了回去。
“史蒂夫,”她說話有點吞吞吐吐,“你爸爸就要回家了。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晨。戰(zhàn)爭結束了,兒子。”
那時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對于那次戰(zhàn)爭的情況以及人們的反應我知道的不多,但我依然能清晰地回憶起爸爸回家時的情景以及隨后發(fā)生的事情。他是匈牙利軍隊中的上尉軍官,我很引以為豪,直到我見到他本人。他看上去形容枯槁、衣衫襤褸。我簡直不認識他,但他確實是我爸爸。我奔向前去,希望得到他的親吻和擁抱。
“不要過來,兒子,”他叫道,“我身上太臟了。我本不應該這樣就回家的,但我太想你們了,所以就迫不及待地回來了。”
媽媽心里很難受。她安慰說: “你馬上就可以洗澡了。高興起來,奧爾貝特,不要嚇著孩子了。戰(zhàn)爭結束了,對嗎?”
“你說得對,波林,”爸爸嘆息道,“戰(zhàn)爭結束了。奧匈帝國崩潰了。好了,我們或許可以取得獨立了,擺脫奧地利人和德國人的統(tǒng)治,擺脫所有大國的統(tǒng)治,過上和平的生活了。或許我們可以有新的開始,我們?nèi)齻€人,還有我們的國家。”
爸爸洗好澡,我們一起坐下來喝葛縷籽粥,吃西葫蘆,這是我們當時一年四季的主食。我看到就倒胃口。但是,爸爸……他的吃相……像餓狼一樣,狼吞虎咽,迫不及待地把西葫蘆往嘴里塞!我看著他,感到很驚愕。
爸爸注意到我困惑的表情。“吃呀,孩子,吃。”他催促我,“當你餓了,就吃什么都香。這時人們才知道感謝上蒼,珍惜食物,力求生存。人類就是這樣一天天地活下來的。帶著期待和希望,我們不得不團結在一起,等待著晴朗的天空,等待著社會的安定。”
*
等待的日子極為艱難和漫長。布達佩斯遭受的災難極為深重,國家在戰(zhàn)爭的深淵中徹底崩潰了。苦難的戰(zhàn)士從前線歸來,他們感到被自己的長官欺騙了。
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見一群人圍著一個軍人,他失魂落魄,邋遢不已,滿臉胡須。但從他眼睛里流露出的一種極度悲傷和痛苦使我害怕,這種悲傷幾乎要讓我放聲大哭。他站在一只箱子上,向周圍的人群發(fā)表演說,聲音沙啞低沉。
“他們說戰(zhàn)爭結束了。啊,”他苦笑著說,“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小小的秘密:這是謊言!匈牙利西部仍有戰(zhàn)爭。但現(xiàn)在我們的軍隊不是在和敵人作戰(zhàn),他們在相互殘殺。”
他停頓了一下,然后以諷刺的口吻繼續(xù)道:“呵,難道你們不知道他們還在戰(zhàn)斗?或者你們假裝不知道?我明白,你們可以閉上眼睛,或者躲到某個安全的角落里,直到危險過去,這樣確實很容易,對嗎?”
這時,人群中有一個人大聲說:“好啦,你是在做街頭演說,軍士,那么你要我們干什么呢?”
“我要對你們說的是,”軍士毫不猶豫地說,“制止戰(zhàn)爭。如果我們大家都去制止戰(zhàn)爭,就不會再有互相殘殺。”
一位婦女憤憤不平地喊道:“你和我們老百姓說什么制止戰(zhàn)爭。你就是一個軍人,你是殺人犯。”
“請你不要亂講,”另一名婦女站出來反駁道,“我丈夫也是軍人,他沒有殺害誰,但他犧牲了。我們還有一個和這孩子差不多大的男孩。”
那婦女指著我,那軍士也看著我。一大群人突然之間都看著我。我覺得非常害臊。
“你說呢,孩子?”軍士問我,“你覺得軍人都是殺人犯嗎?”
“我不知道,”我含糊其辭地說,“我爸爸也是個軍人。他剛剛回家。他說戰(zhàn)爭結束了。”
我已經(jīng)忍受不了這種緊張的氣氛,拔腿就往家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不得不站在街道角落里喘氣。然而,我發(fā)現(xiàn)跑開是沒有用的。那軍士的眼睛依舊盯著我,那些婦女爭論的聲音依然回蕩在我耳邊:軍人是否是殺人犯?
我慢慢地走到爸爸身邊,此時他正坐在一把破舊的扶手椅里,把煙葉和樹葉混在一起裝進煙斗。
“爸爸,”我咕噥著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
“有事嗎?”
“爸爸,你也是殺人犯嗎?”
媽媽正坐在窗邊,就著黃昏時分房間里微弱的光線,瞪大雙眼全神貫注地縫補襪子。她抬起頭警覺地看著我。“你哪來這么愚蠢的問題!你瘋了嗎,史蒂夫?”
“街上一個女人說的,”我繼續(xù)說,“她說軍人是殺人犯。但另一個女人說,軍人不是殺人犯。爸爸,你殺過人嗎?我是說,敵人。在學校老師告訴我們說,殺羅馬尼亞人是好事,是光榮的事,因為他們想霸占我們的國家。”
爸爸有些迷茫。他對這個問題缺乏思想準備。他放下手中的煙斗,與我對視著。他躊躇了一會兒,慢慢地說:“不是,我不是殺人犯。假如說我曾經(jīng)殺過人,那也是被逼的。”
這讓我無法理解。“是誰,爸爸?”
“好了,史蒂夫,快過來,你不要煩你爸爸了。”
但我拒絕離開。我仍站在那里不動,兩眼緊盯著爸爸。他撥弄著煙斗,顯得緊張不安。他那雙溫和的棕色眼睛看著我,眼里充滿著懷疑和痛苦。
“我們已經(jīng)夠煩的了,你這孩子還要問這么多傻乎乎的問題!”他突然叫起來,“你難道不能不問這些問題嗎?總有問不完的問題。你還太小,你不懂。你太年輕,懂嗎?”我已忍受不了他的眼神了,“是的,爸爸,”我說,同時慢慢地離開了房間。
*
城里發(fā)生的許多事情我無法理解。但我景仰的那個男人,也是我唯一可以信賴的人,卻保持沉默,性情變得暴躁,似乎處于驚恐之中。
一天早晨,當我準備出去找伙伴玩的時候,我在院子的大門口碰見了他。
“到哪去?”他簡單生硬地問。
“出去和同伴們玩,爸爸。”
“你不能出去!”他說,“革命了,卡羅利奧匈帝國的崩潰使匈牙利獲得了獨立。此時的匈牙利出現(xiàn)了兩個政權:卡羅利領導的資產(chǎn)階級政府和以庫恩·貝拉為首的蘇維埃。1919年3月蘇維埃最終奪取了政權,建立了匈牙利蘇維埃共和國。政府垮臺了。共產(chǎn)黨執(zhí)政了。”
我不知道卡羅利或其他什么政府,也不知道什么是共產(chǎn)黨。我只是個孩子,我非常害怕,因為爸爸大汗淋漓,正不停地用沾滿泥濘和血跡的手帕擦拭著臉上的汗水。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的生活方式發(fā)生了根本改變。我們所居住的房子不再是從前那個普通的住所,一個靜謐的家,而更像是一座堡壘。院子的大門緊閉著,院子里六家住戶的主人和看門人手持來復槍輪流值班,日夜守衛(wèi),通過觀察孔觀察外面的情況,處于高度的備戰(zhàn)狀態(tài)。
“戰(zhàn)爭不是結束了嗎,爸爸?”一天下午,爸爸站崗結束回家時我問他,“你為什么還要拿著來復槍?你一連幾個小時待在門口,隨時準備射擊,這是為什么?”
爸爸試圖保持沉默。他在努力掩飾緊張和不安。“我們必須努力保衛(wèi)我們自己,史蒂夫,”他說。
“保衛(wèi)我們自己?在這里?在布達佩斯?為什么?誰是我們的敵人?”
“我們這個社會中的一些不負責任的人。”
“這些不負責任的人都是誰,爸爸?”
“好了,很難跟你解釋清楚,但我們必須維護法律和秩序。我們必須保衛(wèi)我們的生命和財產(chǎn)。”此時爸爸的耐心已經(jīng)到了極限,首先領受他脾氣的是媽媽。“波林,”他大聲吼叫,“難道你不能把這孩子給我?guī)ё撸窟B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我又怎么給他說清楚這些事情?”
*
學校突然間要復課了。新政府重新開辦學校。但我們不再唱從前的國歌《祝福匈牙利》,回到學校的第一天早上我們就改唱《國際歌》。
我們的老師是一位以前沒有見過的先生。他先唱,然后我們跟著他學唱。那天我出奇地興奮,站在一群男孩中間,和他們一起唱新國歌。但唱著唱著我停了下來,我發(fā)現(xiàn)這些男孩中間,有人緊閉著嘴巴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我?guī)缀醯炔坏秸n間休息,就迫不及待地問他們?yōu)槭裁床怀?/p>
“你為什么不唱,科龍保伊?”我問一個和我要好的男孩。他家住在我家附近,是個高個子表情嚴肅的小男子漢。他不像一般男孩那樣貪玩,他更喜歡讀書,平時言語不多。他的回答和語氣使我非常驚訝。
“唱那首歌的人是我們的敵人,這就是原因。”他堅定地說。
“你是怎么知道的?”
“爸爸告訴我的。”
“但是這不過就是一首歌嘛,”我說。
“歌詞所表達的意義才是關鍵,你這傻瓜,”他抱怨說,“你也不應該唱。你不屬于他們那個階級。你難道不明白嗎?”
“是的,很抱歉,我不明白。”
我完全被弄糊涂了。第二天下午,當科龍保伊來到我們居住的院子里時,我甚至越發(fā)困惑不解了。
庭院連著一個美麗的大花園,花園里有許多大樹、花壇和紛飛的蝴蝶。即使在戰(zhàn)爭時期這花園仍是平靜的。然而現(xiàn)在,阿里——門衛(wèi)的兒子,他矮矮胖胖的,留著小平頭,顴骨凸出,一雙藍眼睛與他那有點歪斜、看上去像東方人的身軀顯得極不協(xié)調(diào)——叫道:“我們來玩紅軍和白軍的游戲。紅軍跟我來。”
“那么白軍跟我。”科龍保伊面對他挑釁地說。
孩子們分成了兩派,他們眼里的那種極為興奮、奇特的光芒讓我害怕。我站在那里,站在兩個準備戰(zhàn)斗的敵對派別的中間。
“你站在哪一邊,史蒂夫?”我聽到科龍保伊的質(zhì)詢。
“我不知道。我覺得所有這些都是些傻事。站哪一邊有什么不同?紅軍或白軍?你們要干什么,科龍保伊?”
“戰(zhàn)斗,”科龍保伊以一種好戰(zhàn)的口吻大聲宣布。
“戰(zhàn)斗!”阿里以敵對的語氣回應。
“對,戰(zhàn)斗!”科龍保伊以挑戰(zhàn)的口吻重復道。
“你們是說真的戰(zhàn)斗?”我表示懷疑。“就像昨天你們在學校那樣?你昨天都受傷流血了,還有你的伙伴們。那樣太危險了。”
“對,就是那樣,”科龍保伊大聲說,“不過現(xiàn)在我們要殺死他們。爸爸說,白紅勢不兩立,不共戴天。”
“那我不玩,我不想殺死任何人,”我說。
“叛徒,賣國賊!把他抓起來!”科龍保伊大叫道。
我拔腿往樓梯口跑,奔向三樓。我們家住在三樓。我期望回家尋求庇護,尋求爸爸的保護,他身材高大、體格強壯。即使他在焦慮憂傷的時候,也是別人可以信賴的依靠。
“出什么事啦?”爸爸問,“看你上氣不接下氣的。”
我不敢告訴他。“沒事,爸爸,沒事。”我咕噥著說。
“進來,到你房間待著,別出聲。”他告誡我說。
原來家里有客人。我感覺得出家里來了陌生客人。我隨后看到有三頂禮帽隨意地扔在客廳的桌子上。客廳里傳來了說話聲,那是媽媽在說話。
“有事嗎,先生?”
“我們是來找你的,凱倫女士。你教過歷史和地理。而我們的學校急需老師。”一個男士說。
爸爸急忙趕向客廳,在進客廳前,他轉過身來對我說:“進房間去,快去!”
“對不起,打擾了,”爸爸說,“我妻子自結婚以后就不教書了,很多年都不教了。”
“我們不在意這些。”剛才說話的那個陌生男子強調(diào)說,“教書是她的職責。順便問一句,你的政治觀點是什么?”
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后,爸爸聲音有些顫抖地說:“我沒有什么政治觀點。我只是需要工作和生活。就這些。”
“啊,”那個男士冷笑著說,“我懂了,你沒有政治信仰,上尉。”
沒等那男士說完,媽媽急切地說:“他們說的對,奧爾貝特,他們老師不夠,我懂,無論如何教書是我的職責。先生們,我愿意教書。”
這時,一個略帶威脅的新聲音說:“我們不是先生,凱倫同志!”
同志,在我的詞匯里這是個新詞,幾個陌生人走后我反復琢磨了好長時間。
爸爸責怪媽媽說:“你不能去!這太危險,波林。現(xiàn)在找不到老師,為什么?因為老師們害怕。”
“我也害怕,奧爾貝特。但你想想,他們會讓我選擇嗎?再說,教書是我的職責,孩子們需要老師。”
第二天早晨,媽媽到哈特街的一所學校去教初級歷史和地理。疲憊的她回到家,看到我很痛苦地躺在沙發(fā)上。
“史蒂夫,史蒂夫,你怎么啦?”她焦急地問道。
“我的肚子……”我呻吟著。
“怎么啦,史蒂夫?你的肚子怎么啦?”
“我喝得太多了。”
“你……喝得太多?”
媽媽在讓我感覺好了些。
“是的,媽媽,”我說,“水,我們進行了一次比賽,看誰喝得最多。肚子灌滿了,就不會感到餓了。”
媽媽哭了起來,我覺得很奇怪,“我去叫醫(yī)生。”她說。
“你別哭了,媽媽,別哭。我已經(jīng)好點了,真的。”
她緊挨著我坐到沙發(fā)上,撫摸著我的頭發(fā),輕輕地說:“再別這樣了,史蒂夫。你發(fā)誓!這些日子會影響你的一生。你要小心照顧自己,風暴終會過去,和平就會到來。等我們過上平靜的生活,你就不用以水充饑了,媽媽給你做好吃的。你少出去玩,街上有危險。你答應我好嗎?”
“好的,媽媽,我答應你。”
但我沒有信守諾言,因為我做不到。街上非常刺激,充滿冒險。我和其他男孩子一起來到多瑙河邊:在那里,在費倫茨約瑟夫橋下的爛泥里,我們挖出了武器和彈藥。
“你們各人拿一樣,”阿里說,他拿了一支來復槍和一支左輪手槍,“我們需要槍支和彈藥。給,史蒂夫,你也來一支。就一支左輪手槍了。比來復槍小,反正你不是我們這邊的。”
“這種槍也能殺死人嗎?”我問道。
“能,”阿里輕蔑地說,“沒有長槍好,但它適合你。”
回到家我偷偷地鉆進我的房間,把左輪手槍藏到衣柜后面。到客廳,我又看到了那三頂禮帽。我悄悄地聽他們說話。
“凱倫同志,”我又聽見上次那個陌生人說,“有人向我們報告說,你的課講得有些不對。”
媽媽說話聲音輕柔但很堅決。“我知道。你們不喜歡我這樣教孩子。你們不想我給孩子們說實話。我看到你們的教學綱要,你們要我們按照那個精神講課,而不是按事實講課,對吧?”
“正是,凱倫同志。很高興你能明白我們的觀點。”
“是的,我很明白你們的觀點。”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接受我們的教學大綱了呢?”
“不,我不會接受你們的教學大綱。你們要我去教學,我同意去,我熱愛教學這個職業(yè)。但我不能按照政治需要去教育孩子。”
“你拒絕!”那人憤怒地大聲威脅說。
“不,我沒有拒絕教學。但我不能向天真的孩子撒謊。我不想污染他們純潔的靈魂……”
這時,另一個極為平靜的,帶有威脅的聲音讓我們心驚膽戰(zhàn)。他故意一字一頓地說:“你是個反動分子。你的所作所為會給你自己,還有你的家人帶來嚴重的后果。你有個孩子,對嗎?一個男孩。”
“是的,我有一個男孩。這與他有什么關系?”
“你難道不想讓他接受健康的教育嗎?”那個陰冷的聲音說。
“就這些嗎,先生?”媽媽問道。
“好吧,眼下就這些,凱倫夫人。”另一個聲音說,把“夫人”那個詞故意說得重重的,讓我有一種不祥之感。
這幾個不速之客走后不久,爸爸回來了。他激動得氣喘吁吁……
“你聽到最新的消息了嗎,波林?政府軍攻占了塞格德匈牙利東南部的中心城市。。霍爾蒂即霍爾蒂·米克洛什。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期,任奧匈帝國海軍司令。1919年在反革命政府中任軍事部長,組織反革命“國民軍”,鎮(zhèn)壓匈牙利蘇維埃共和國。蘇維埃共和國失敗后,霍爾蒂于1919年11月16日進駐布達佩斯,實行白色恐怖,屠殺大批共產(chǎn)黨人和革命者。的部隊正往布達佩斯開進。我對你說,你最好不要再在紅軍統(tǒng)治區(qū)教書了,波林。你最好不要去教書了,否則就來不及了。”
“不,奧爾貝特,”媽媽柔和但堅定地說,“我會按我的方式繼續(xù)教下去。”
媽媽和往常一樣,第二天一早就去學校了。她通常下午很遲才回家,但這天她直到很晚還沒回來。爸爸非常焦急。
“媽媽到哪里去了,爸爸?”我問他,“她怎么還沒回家?”
“告訴我,史蒂夫,昨天有沒有誰來過?”他問道。
“有,那三個要媽媽去教書的人。媽媽在哪里?”
驚恐中我注意到爸爸的眼里噙著淚水。他的聲音不再像以往那樣嚴厲,他安慰我說:“你媽媽會回來的,不要亂想了,史蒂夫。你媽媽會回來的。出去找伙伴們玩吧。”
我一走到院子里,一群懷有敵意的紅方孩子就把我團團圍住。阿里是他們的首領。
“把槍交回來!”他朝我大聲吼道。
“為什么?怎么啦,阿里?”我問道。我聽得出他聲音里的憎恨,這使我恐懼。
“為什么?他還問我們?yōu)槭裁矗 卑⒗镛D身看看其他孩子,用嘲諷的口氣說道,“我告訴你為什么。你現(xiàn)在是我們的敵人,假如你還要活命,就離我們遠一點。”
“但是,為什么?”
“你知道你媽媽的事情了嗎?”
我戰(zhàn)栗起來。我全然不顧那些包圍著我的孩子都懷有敵意。我哀求他們。我?guī)缀跏强拗蚯蟀⒗铮案嬖V我,我媽媽在哪里?”
“在監(jiān)獄里。”阿里得意洋洋地對著大家說。“他們要槍斃她,她是敵人。”
“我的媽媽?是敵人?誰告訴你的?”
“我爸爸。他說你媽媽是反人民的。”
我不是真正聽懂了阿里的話,但我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也覺得丟臉。
“你撒謊,阿里!”我抗議道,“我的媽媽誰的敵人也不是。她是個好人,善良的人。”
“是嗎?那么他們?yōu)槭裁窗阉P進監(jiān)獄?”
我想這時我才真正意識到媽媽對我是多么重要,我是多么愛她。我恨阿里,我決意向他挑戰(zhàn),盡管他是紅隊的首領。
“我不會把槍給你的,我要留著它。假如你再胡說八道,我就告訴我爸爸。”
阿里突然狂笑起來。
“媽媽的小心肝,”他嘲笑地說,“你以為你爸爸幫得了你嗎?我現(xiàn)在告訴你。你想知道嗎?他們也要把他帶走了。”
*
他們,總是他們,他們是誰?這些不懷好意的、可怕的人們,他們。
在我后來的生活中,我目擊了一些國家的動蕩和劇變,我親眼看到智利首都圣地亞哥鮮血灑滿人行道,那些島嶼上的驚恐萬分的原住民;日本基督徒悄悄地向我訴說他們二戰(zhàn)前在東京遭受的痛苦。所有這些遭受不幸的人們,不論來自哪個國家,用哪一種語言,當說起這些迫害者時總是用“那些人”來稱謂他們。
他們那些人似乎是一群來自另一個星球的不祥之物,試圖侵入普通人平靜的生活,而我們這些普通人對他們深感敬畏,甚至不直呼其名。
我兩眼盯著阿里,他站在那里咧著嘴笑,神情是那樣的傲慢……熱血涌上頭,我恨不得和他拼了,但這時我似乎聽到媽媽在呼喚我,聲音是那樣清楚逼真,好像她真的在對我說話。
“不要打架,史蒂夫,永遠不要打架。武力不能解決問題。”
聲音是那么真切,我轉過身來,以為媽媽就站在我身后……但我身后沒有媽媽。
然而,我看到了紹博先生,我們大院的門衛(wèi)。他站在自家的小小的公寓前,抽著煙袋,憤憤不平地大聲說:“不要待在那里了,阿里。不要和他搭訕,他是資產(chǎn)階級分子。”
紹博說的話甚至比阿里的攻擊更讓我意外。我們一直以來對他們家都很友好。每年我們都邀請阿里和他的姐姐伊隆卡一起過圣誕節(jié),裝扮一新的圣誕樹下都有為他們準備的禮物。紹博一家對我媽媽的“慈愛心腸”總是贊不絕口。
我那時不懂得這個道理,后來才明白,心胸狹隘的人因為自卑而產(chǎn)生的忌恨是多么強烈。你越是對他們表示關心,他們對你這種關心越是忌恨。每一次接受禮物時,在微笑感激的面具背后,都深藏著接受此種善意帶來的羞辱。同時,在這些人心底里也有一種愛的受挫感,他們強烈的施與欲望遠勝于接受欲望。這一切都取決于他們是否有羞辱其施與者的沖動,或者理智的感激是否能在他們自身的情緒斗爭中占據(jù)上風。
*
在學校里我非常孤獨和絕望。阿里他們刻意回避我。但有一天上課前科龍保伊和他的伙伴們卻主動來找我了。
“我們都聽說你媽媽的事情了,我很難過,史蒂夫。我希望她能逃脫。請你原諒我們,我們誤以為你和你的家人是支持紅軍的。我見你和阿里那伙人在一起。我爸爸告訴我說,你爸爸媽媽拒絕按照……哦,按照什么,我也說不來的計劃行事。”他說,“或許你這樣做的目的,是要打入阿里他們那伙人中間,充當間諜。”
我真的搞不懂間諜是什么意思,我對科龍保伊的所作所為充滿懷疑。但他的猜測同樣刺傷了我。
“我不是間諜,”我辯解道,“我爸爸說他不想?yún)⑴c政治。他所要的就是平靜的工作和生活。”
“沒關系,史蒂夫,”科龍保伊特意小聲對我說,“我們以后再說,我知道,即使你最好的朋友你也不會告訴的。”
我感覺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這侮辱遠甚于阿里對我的攻擊。為什么科龍保伊不信我的話?我?guī)缀跻舐暫敖辛耍@時科爾莫什教授走進了教室。
他個子很高,卻很消瘦,兩眼炯炯有神,充滿激情,但他說話聲音卻柔和舒緩,猶如一潭平靜的熱帶湖水。他靜靜地看了我們好長一段時間,然后說:“請不要坐下,孩子們,記牢我說的每句話。羅馬尼亞人距布達佩斯只有六英里了,我們輸?shù)袅藨?zhàn)爭,還得賠款。他們要在我們這里占領多長時間,只有天知道。不要理睬他們,做我們的事情,就當他們不存在一樣。記住,他們是我們的死敵。記住,我們是匈牙利人。現(xiàn)在我們一起唱國歌。”
教室里一片沉靜。科爾莫什教授警覺地看著大家。
“我叫你們一起唱我們的國歌。”
“哪一首,老師?”一個男孩問道。
教授遲疑了一會兒,然后極不情愿地說:“兩首都唱。”
教室里馬上發(fā)出了刺耳的、不和諧的聲音。科龍保伊和伙伴們唱《祝福匈牙利》,他的對抗者大聲吼著《國際歌》。我只好無奈地沉默。我不知道怎么辦,該唱什么。
科爾莫什教授無可奈何,忍耐了好一會兒,終于大聲叫道:“看在上帝的分上,請你們別唱了,立即給我停下。你,你們這些野蠻人。別胡鬧了!都給我坐下,閉嘴!”
課后,在街上,在家里,大人和孩子都在談論同一個話題:“紅軍打了個大敗仗,羅馬尼亞軍隊馬上就要占領布達佩斯了。”
我趕忙跑回家,把這個消息告知父親,看看他是否有這方面的消息。他坐在扶手椅里,顯得蒼老、沮喪,非常孤寂的樣子。他抬頭看我。目光交會中,他的眼睛里滿是傷痛和憂郁。
“爸爸,”我突然說,忘了我們個人的困境,“羅馬尼亞人來了!敵人……我們怎么辦,爸爸?”
“你要我怎么辦?”他的聲音疲倦得讓我揪心。“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已經(jīng)不是一個戰(zhàn)士了,一個可以去和他們戰(zhàn)斗的戰(zhàn)士了。”
這時,門鈴響了。
“去看看誰來了,史蒂夫,”爸爸說。
姑媽特麗莎站在門口。她是個快樂的小個子女人,圓圓的臉蛋,帶著一種我所見過的最粉嫩的光彩。她爽朗地高聲叫道:“嘿,史蒂夫,你長高了。”
“進來,特麗莎,”爸爸說,聲音顯得有些煩躁。
“去吧,史蒂夫,我要和你爸爸單獨說話,待在你房間里,待會兒我叫你,我有一個精美的小禮物給你。去吧,聽話。”
但我沒有到房間去。特麗莎姑媽很少來我們家,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說,我悄悄地站在門后偷聽。
“你去過啦?”爸爸問道。
“去過了,奧爾貝特。”
“她怎么樣?他們準備把她怎么樣?”
“下個星期五……下個星期五,怎么樣?”
“一批政治犯要被處決。她是其中的一個。”
“那你……你和她說了嗎?”
“他們不允許,奧爾貝特。”
“現(xiàn)在只有羅馬尼亞人能夠救波林了。哦,天哪,讓他們趕快來吧。”
我驚呆了。匈牙利紅軍要處決媽媽。羅馬尼亞軍隊可能會救她。羅馬尼亞軍隊是我們的敵人。對于一個小孩來說,要看清當時的情況,在混亂的生活中找到真正的價值、信仰和忠貞,實在太難了。
“務必不要讓史蒂夫知道。”爸爸告誡特麗莎姑媽。
我聽到腳步聲向門口走來,便悄悄鉆進房間里。特麗莎姑媽和爸爸在房間里找到了我。
“這是給你的禮物,史蒂夫。”姑媽將一個用銀色紙包著的禮物遞給我。
我打開紙包,是一個深褐色的,看上去像泥土一樣的東西。我有些疑惑。
“這是什么?”我問道,不知道這東西是干什么用的。
“吃一口,嘗嘗什么味道,很好吃的。”特麗莎姑媽試圖打消我的疑惑。
“這是巧克力。”爸爸幫著解釋道。
我聽說過巧克力,但這東西看上去像泥巴。我躊躇著,滿懷疑慮。我剝了一小塊放入口中。剛開始感覺有點苦,接著嘴里有了甜味,真是美味可口,我慢慢地品嘗著。
“好吃。”我含糊不清地說。
“你不要咬著吃,要讓它慢慢地在你舌頭上融化,史蒂夫。”特麗莎姑媽剝了一塊,為我演示品嘗巧克力的技巧。
我不停地用力嚼著這新的美食,我忘記了媽媽、羅馬尼亞軍隊和阿里——我現(xiàn)在所關心的就是想吃更多的巧克力,很多很多的巧克力。
“好了,我該回去了。”特麗莎姑媽打斷了我對巧克力的關注。“聽話一點,史蒂夫。不要吵你爸爸,他已經(jīng)夠煩心的了,尤其是……”
我嚼巧克力嚼得正開心,特麗莎姑媽的告誡把我喚醒,突然間,我覺得很孤獨,我想見媽媽。“特麗莎姑媽,媽媽在哪里?我要見媽媽,你告訴我她在哪里?”我懇求她。
“媽媽就要回來了,兒子。羅馬尼亞人來了她就回來,他們會釋放她的,”爸爸脫口而出。
“奧爾貝特,你的話多了。你要理智一點。”特麗莎姑媽責備他。“我得走了,明天見,史蒂夫。”
“我送送你,特麗莎。”
在門口,我聽到他們在輕聲說話。
“你真奇怪,奧爾貝特。起先,你叫我不要對史蒂夫說,剛才你自己卻告訴他了。”
“是的,我要告訴他,”他堅定地說,“我應該馬上告訴他所有的一切。他應該知道,應該牢記在心。”
“不要對他說,奧爾貝特,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他太小,還不懂。你保證,好嗎?請你發(fā)誓。”
“好的,特麗莎。我發(fā)誓,我等。”
*
第二天是星期天,科龍保伊過來了。
“你最好和我們一起,史蒂夫,”他力勸我,“反正阿里那伙人不會接受你。我們到多瑙河去尋找些武器彈藥。跟我說實話,阿里他們是不是找到了一些?你和他一起去過,對嗎?別怕,告訴我!”
“我不知道。”我突然說。這時,我所要的就是讓我一個人躲到角落里大哭一場。
但是,科龍保伊堅持說:“你必須告訴我,這是你的責任。這是唯一可以救你媽媽的辦法。我們必須找到武器,這樣,到時我們就能和紅軍、和羅馬尼亞人戰(zhàn)斗。爸爸說,霍爾蒂上將需要我們城里的接應和支持。勇敢點,不要當膽小鬼。”
這樣我只好跟著科龍保伊和他那幫人。
我們這個城市完全處于動蕩之中。街道的角落上架著機槍,身著皮衣、神情嚴肅的憲兵禁止行人在街道上通行,沒人在意我們這些小孩子。我們終于來到了河邊。在河邊上我看到一捆廢紙。我不去尋找他們所要的武器,而是開始折疊紙船。
“你在發(fā)什么瘋?快來,一起找武器彈藥。你到底在干什么?”科龍保伊問道。
“我在造船。”
“用紙造船?太傻了。”
“不,我不傻。”我堅持說。
與此同時,我已經(jīng)疊好一只船。我走到水邊,把我的船放到水面上,我看著它頂著波浪前進,我真希望能駕著這只船,漂洋過海,遠遠地離開這里,到爸爸和姑媽所說的平靜安寧的地方。
*
特麗莎姑媽又來了,我又一次站到門口偷聽他們的談話。
“你想辦法買通他們了嗎?”爸爸問她。
“我只有白幣,他們說白幣一文不值。我的天哪,奧爾貝特,我嚇壞了。”
這事我也知道,只有綠幣才有用。
革命期間,不僅人與人之間關系對立,互相不信任,貨幣也失去了信用。在這動蕩的歲月里,在匈牙利流通的是一戰(zhàn)以后發(fā)行的綠色的“老錢”,但各個新上臺的政權都發(fā)行了各自的、印在單薄白紙上的紙幣,這些白色紙幣沒有一種是以信用做后盾的。只有那些有糧食的農(nóng)民還在接受“老錢”。他們這么做,與其說是出于某種符合邏輯的理由,不如說是出于一種迷信。所以,綠幣的價值高于白幣百倍。
“特麗莎,我必須到監(jiān)獄去。”我聽見爸爸說,“我是個膽小鬼。我不該讓你帶著錢和東西去找他們。實際上,我是在躲避他們,想保住我這張皮,對她不關心,逃避問題。我真是個懦夫,特麗莎。我愛她應該勝過我的生命。”
“噓!”特麗莎姑媽急忙說,她的聲音由于激動而顫抖。“別傻了,奧爾貝特。你想干什么?去和他們拼命,用你的拳頭和他們的機關槍拼?難道你不覺得我們軟弱無力嗎?”
“我有一支槍。”
“你以為你有槍就有用嗎?”
刺耳的門鈴聲讓他們的爭吵平靜下來。
我走出去開門,我們的門衛(wèi)紹博先生站在門口。他局促不安地朝我微笑,先前的那副傲慢樣子全然不見了。爸爸走過去見了他。
紹博深深鞠躬,用過去一向的姿態(tài)說: “凱倫上尉,請諒解這時來打擾您。羅馬尼亞人進城了,我想我應該來告訴您。或許這是件好事情,我是說……凱倫女士……”
爸爸用鄙夷的目光看著他。
“我想你是個共產(chǎn)黨人,紹博先生。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使你高興……”
“誰?我?絕對不會!”紹博先生矢口否認。“我那只是假裝的。一切都是為了住在這院子里的人。”
“你發(fā)傻了,奧爾貝特!”特麗莎姑媽急忙打斷他們,“你干嗎要和他爭吵?這個重要嗎?現(xiàn)在應該趕緊去找人,這是你解救波林的機會,盟軍會解救她的。趕快到羅馬尼亞軍隊指揮部,尋求他們的保護。”
爸爸、特麗莎姑媽,還有紹博先生匆忙走了出去,沒有人關心我。我呆呆地站在門檻上,我弄不懂,我那時還理解不了。爸爸去找羅馬尼亞軍隊,我們的敵人!
敵人?
上午他們就出去了,到了晚上還不見他們一個人回來,我不敢離開家。
早晨,紹博夫人過來了。
她是個心地善良的農(nóng)村婦女。她頭上扎了塊方頭巾,幾條厚厚的裙子以鄉(xiāng)村里的古老方式緊緊扎在腰間。她心靈單純,一定和我一樣對所發(fā)生的一切感到困惑。
“你最好到我們這里來吃點早飯,史蒂夫少爺。”她說。
“我不餓,”我拒絕了她的邀請,我?guī)缀跻蕹雎晛砹恕5鲇谧宰穑医吡Φ乜刂谱∽约骸N野謰尪甲吡耍恢裁磿r候能回來,我非常孤獨無助。突然間,我真正認識到紹博夫人也是貧困可憐的女人,她是把分配給她全家少得可憐的一點食物,拿出來分給我吃。
“好吧,紹博夫人,我過來。非常感謝你!”
早飯后,在焦慮中,我穿過庭院來到花園里。我躲到一棵大樹后,雙膝跪地,仰望天空,用一種害怕的聲音開始祈禱。
“哦,上帝,仁慈的主啊,讓我父母回來吧,讓我們平安地生活吧,大慈大悲的上帝呀。哦,耶穌,救救我們吧!”
我喃喃自語地對主祈禱,全然不覺時間的流逝。我一直跪在那里,凝視著藍藍的天空,想著父親和母親,希望回憶起我們在一起的幸福時光。但我卻找不到這樣的記憶,因為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日子。戰(zhàn)爭期間父親一直在外邊,他剛回家又爆發(fā)了革命……
“史蒂夫,史蒂夫,你在哪里?”我聽見父親在喊我,但我以為是幻覺。“史蒂夫!史蒂夫!”我聽見父親持續(xù)不斷地呼喚。
我急忙奔跑過去。在院子里我看見父親攙扶著母親站在紹博家門口,她看上去極為虛弱。媽媽戴著一副墨鏡,我?guī)缀跽J不出她來了。
“媽媽!”我大聲哭叫,奔過去擁抱她,但爸爸擋住了我。
“當心,兒子,你媽媽病得很重。她精神很不好,眼睛幾乎看不見了。你不要吵她了。”
但媽媽張開雙臂,把我緊緊地擁在懷里,使勁地親吻我,她充滿激情的親吻讓我恐懼。她那么瘦弱,戴著墨鏡使我覺得很奇怪。她美麗細嫩的皮膚悄然消失了。我本能地拉著媽媽的手,走向樓梯。她跟著我,走得很慢,步履蹣跚。媽媽的眼睛看不見了,我不禁絕望地哭了起來,問道:“他們怎么把你折磨成這個樣子,媽媽?”
在晦暗不明的房子里,媽媽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來回地走著。她走進廚房,用力睜著她那幾乎失明的眼睛,希望像以往一樣,盡快承擔起家庭責任。但她看不見,只好無助地坐到爸爸的扶手椅里。
“哎,”她嘆息著,“家里這么亂,我一點也幫不上忙。”
“別擔心,親愛的波林。重要的是你回家了,安全了。”
“安全?是啊,好在他們及時趕到,再過兩小時他們就要執(zhí)行死刑了。”
“誰及時趕到,媽媽?”我問道。
“盟軍、羅馬尼亞軍隊。”媽媽回答說。
“盟軍、羅馬尼亞人救了你媽媽的命。”爸爸解釋說。
我突然又想起科爾莫什教授站在講臺上,告誡全班學生羅馬尼亞軍隊就要進城的情形。
“不可能是他們,”我不同意他們的意見,“羅馬尼亞人是我們的敵人。”
“我們的敵人?”媽媽輕聲問道,但聲音里流露出深深的悲憤。“那么我們的敵人救了我的命,史蒂夫。”
我驚愕地站在那里。我在想一個讓我困惑和痛苦的問題:“誰是我的敵人?”
爸爸要媽媽好好休養(yǎng),但媽媽不同意。她堅持第二天早上要到學校報到。特麗莎姑媽陪媽媽到學校報到。在媽媽身體恢復期間,特麗莎姑媽一直陪伴照料著她。媽媽下午很遲才回家。
“我去照看小孩子,奧爾貝特。他們在幼兒園給我安排了個工作。”媽媽略帶羞怯地微笑著說。
“你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爸爸說。
“他們強調(diào)說,沒有什么時間比現(xiàn)在這個非常時期更需要人照看孩子了,我只好答應了,奧爾貝特。請相信我,我感到好多了。我會努力照看好孩子的。不要擔心,我一切都會好的。”
在羅馬尼亞人占領時期,她一直堅持細心地照顧孩子。每天早晨我攙著半失明的媽媽行走兩英里路到幼兒園,下午再從那里把她接回來。直到羅馬尼亞軍隊離開布達佩斯,霍爾蒂上將的“白軍”才進駐布達佩斯。
然而擔驚受怕的生活并沒有就此結束,甚至有增無減。猶太人戰(zhàn)敗被處死,知識分子遭到大屠殺。很多家庭,包括我們家,值錢的東西都被洗劫一空。每天晚上穿著衣服睡覺、隨時準備逃難或被拘押……紅軍、白軍、羅馬尼亞軍隊,我不知道該愛誰該恨誰……整個世界變得專門和普通人過不去。
我們的鄰居有些人不見了,消失的人大多是男人。那些失去男人的女人們坐在門口的走廊上,聚在一起哭泣著、祈禱著,希望她們的丈夫能夠回來。人們生活在動亂的恐懼中,他們的大腦里只有一個問題:“下一個消失的將是誰?”
街上到處是成群結隊穿著各種制服的奇怪面孔。穿著皮大衣的共產(chǎn)黨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帽子上插著羽毛的人。市民的權利和安全成了空話。現(xiàn)在唯一的法律和權威就是那些拿著槍的暴徒。只有妓院的妓女和男老板能夠顧及自己的安全,他們不停地招攬客人,脅迫沒有自我保護能力的人。懷疑和恐懼籠罩著普通人的心靈。
白軍及他們的人站在街道的角落里,以期隨時抓捕他們的敵人。他們要查驗大家的身份證。但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身份證,所以一張紙片就能決定一個人是生是死。中立者,即既不是極右,也不是極左的,像我爸一樣的人,他們的身份證明僅是代表他們還活著,這些人回答盤問往往都很圓滑。他們偽造或者購買身份證。
錢幣、珠寶首飾以及土地莊園,這些都失去了它們的價值,因為人們無法知道這些東西以后是否還屬于自己。但錢財又變得比以往更加重要,因為向有權勢的官員行賄意味著可以死里逃生。
人們害怕上街,不敢出門。如果不巧在某個特定時間來到街上,就有生命之虞。有些人,曾經(jīng)是立場鮮明的共產(chǎn)主義者——紹博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加入到了白軍的行列。他們兇狠殘忍,比其他右派分子更樂于充當爪牙。他們沒有罪惡感。沒有人是安全的,包括這些取得暫時勝利的人。我和其他孩子一樣,變得成熟起來,似乎一下子長大了好幾歲。幾個月的時間我們都長大了,然而這不是正常、健康的成熟。
*
一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到幼兒園接媽媽回家。
“我們趕緊回家,史蒂夫,”她輕聲催促我,但聲音里充滿了緊張的情緒。
“為什么,媽媽?爸爸說過要我小心攙著你走。你不要太焦急。”
“你不要爭了,聽話,史蒂夫。我們快點。”
“出什么事啦,媽媽?看你這么心煩意亂。”
“沒什么事,只是我們走快點,快點。”
爸爸在門口等著。從他臉上可以看出,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說。
“我剛剛收到一封信,是你的朋友尤利烏斯·哈德里安寄來的,”他說,“是一封邀請信。他說他的村子里有大量食物。我們最好離開這里到他那里去。我明天去你們幼兒園,和園長說一下。我相信,他們會讓你離開……”
“你不必去了,奧爾貝特。”媽媽打斷爸爸的話,“他們今天通知我,我被解雇了。”
“是因為你身體不好嗎?”
“不,奧爾貝特,不是我身體的緣故。他們說在共產(chǎn)黨統(tǒng)治時期我曾為他們教過書。他們說,我們還沒有卷入任何麻煩里,那已經(jīng)是萬幸啦。”
“但是,波林,難道他們不知道你曾抵制過共產(chǎn)黨嗎?你曾被判死刑。”
“知道,奧爾貝特,他們也知道這件事。另一件事對我也不利,敵人救了我,這是一個污點。能離開這里,到尤利烏斯·哈德里安那里去最好,那樣我們會安全些。”
*
父母領著我前往布達的一個小村莊,我們在一個小火車站下車后步行走過一條街道,前往下一個村莊,尤利烏斯·哈德里安就住在那里。他是那里的一個老師。
我們走出去不遠,一個古怪的、令人害怕的景象映入我們的眼簾。只見一個男人,半裸著,身上被人涂滿紅油漆,同時還流著血,身后有三個騎馬的男人,不停地用鞭子兇殘地抽打著他。這個男人兩邊站著一群飽受苦難的農(nóng)民,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表情冷漠。但有幾個婦女在大聲啜泣。
爸爸停下了腳步。突然間,他大叫道:“尤利烏斯!尤利烏斯·哈德里安!”他的聲音讓人害怕。
“你說什么,奧爾貝特?”媽媽問道。“告訴我,怎么回事?我眼睛看不見。”
“哈德里安,我們的朋友……”爸爸結結巴巴地說,“三個騎馬的人在鞭打他,他身上都是血。他們把他涂成紅色。他幾乎全身赤裸。史蒂夫,你在這里,照看好媽媽。”
就在這時,這群人離我們越來越近了。爸爸向哈德里安奔了過去。
“尤利烏斯……尤利烏斯·哈德里安!他們要干什么?”
哈德里安停了一下,與此同時身上狠狠地挨了一鞭子。
“我不認識你!”他大叫道,“不要擋住我的路!難道你看不見嗎?假如我跑得不夠快,他們就懲罰我。”
爸爸面對著抽打哈德里安的那個人。
“不要打了,不要這樣!”爸爸懇求道。
“你大概是想和他一起吧?”那人兇狠地威脅說。
“沒用的,奧爾貝特,”哈德里安小聲嘀咕說,“快走,要不就遲了。很抱歉,我把你們弄到這兒來。上帝保佑你們。告訴波林,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要堅持住。她屬于我們這些底層的、受壓迫的匈牙利老師。快走吧,請快走!”
“不要走,你留下來。”其中的一個打手對爸爸叫道。
爸爸朝火車站方向飛跑而去。我們站在人群中,我想要跟爸爸去,但媽媽按住我的手,讓我站著。
“別動,別動!”她緊張地低聲說。
農(nóng)民們看出了我們是那個逃跑了的男人的家人,一些婦女把我們圍在中間,遮擋起來。這些人同情我們,但他們力量太弱,受壓迫太重,對這一切無能為力。
爸爸逃往布達佩斯,我們跟著他登上了下一趟列車。媽媽的眼睛一直處于失明狀態(tài),直到三年后才逐漸恢復了。
一位醫(yī)生是爸爸媽媽的老朋友。他經(jīng)常來我家坐坐。他總是對媽媽說:“勇氣,波林,只要有勇氣就行。放松休息能治好你的病,要多休息。”
有一次他說:“呀,這孩子已經(jīng)長大了。史蒂夫,你長大以后打算干什么?”
“當老師,先生。就像我媽媽和哈德里安那樣當個老師。”
是的,我要成為一個像尤利烏斯·哈德里安那樣的老師,他在他的村莊外面,在他倒下、死亡的地方,教我追求自由、民主、人權……共產(chǎn)主義者稱他是“反動派”,白軍說他是共產(chǎn)黨。
*
我追隨著那只湖中的小紙船而去。或許由于純粹的機遇和我堅定的決心,我移民國外了。無辜的生命在那里受到保護,我有了家,我成了一名澳大利亞人。
然而這個世界善與惡的較量并沒有結束。對無辜生命的屠殺還在進行……并將繼續(xù)進行下去,方式甚至比過去更詭秘,手段比過去更殘酷。
在新近移居澳大利亞的人中,他們的經(jīng)歷,十有八九都帶有一點童話般的傳奇色彩。
我曾經(jīng)希望把爸爸媽媽接到澳大利亞來定居,但這個夢想未能實現(xiàn)。爸爸,活到六十多歲,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在匈牙利動亂中,被德國人作為人質(zhì)槍殺了。媽媽在戰(zhàn)爭中幸免于難。1944年,我收到她一封通過國際紅十字會給我的電報。所以,我仍有希望把她帶出來,帶到這美麗的土地上。然而,三年后,也就是我在澳大利亞軍隊服役的第六年,我隨占領軍駐扎日本。我們駐扎在吳市和廣島之間的一個很偏僻荒涼的稱作海田市的地方。有一天,一個郵遞員走過來。
“喂,史蒂夫,有你一封信,”他說,“我想要你信封上的郵票。這封信是從歐洲的什么地方寄來的。別忘了這張郵票,我在集郵。”
我看了看信封。是的,信是從匈牙利寄來的,地址是手寫的,字很小,一看就知道是我媽媽的筆跡。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信封。但是,信不是媽媽寫的,是一個朋友寫的。
信中說,媽媽在蘇軍占領布達佩斯后不久去世。她在彌留之際呼喚我的名字,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到澳大利亞和我團聚。
我希望以這篇文字獻給我的母親,獻給所有那些仁慈博愛的人們,那些沒有走入憎恨和政治紛爭迷途的人們。
(若水,真名陳錦章:浙江省金華市賓虹西路2666號婺城區(qū)政府文聯(lián),郵編:321025)TRANSLATIONS譯林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