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明昨天晚上又來找我了,手上還沾滿了做糕點的糖渣。我感到有些意外,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在張開的遮陽罩下透過來的微弱光線中看見他站在床邊。我想,一定是大女兒把遮陽罩打開的,好讓我別忘記早上太陽又升起來了。我已是上了年紀的人。女兒似乎覺得說不定哪天早上我連自己是否活著都不知道了。這個傻丫頭!說不定哪天晚上我還能從床上爬起來,溜進她房間,撐開她屋子里的遮陽罩,好讓她一清早就見到太陽呢。她也是六十四歲的人了,該替自己操操心了。我是不會死于健忘癥的。
從大街上射進來的光線雖然微弱,卻足以讓我一睜眼就把胡志明認出來。我聽見他對我說:“刀老弟,我的老朋友,我聽人說已經到了該來看你的時候了。”昨天晚上,我甚至還沒看見他的手,就聞到他身上的甜味了,尤其夜里香味更濃。我一聲不吭地伸手去摸床頭柜,想打開燈看他是否又走了。啊!他還在那兒。胡志明就站在我床頭。我甚至還能看見他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所以我知道這是真的。盡管如此,他卻沒有按我熟悉的那個樣子,而是按他死時的樣子出現在我面前。站在我面前的是胡伯伯,一個瘦老頭,長著一縷胡子,穿著深色的衣服,腳踏一雙塑料涼鞋,一副農民打扮。多年來,我看到他在照片里的新形象時總感到有點莫名其妙。讓我不解的是,我認識他時,他不叫胡志明。我是1917年和他相識的,那時他叫阮愛國。當時我們都很年輕,每天都把臉刮得干干凈凈。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一同在倫敦卡爾頓飯店打工,我洗碗,他跟著大廚艾斯科菲爾學做糕點。我們成了好友后,初次賞雪景就相邀一起去。其實,我們一起在飯店打工前就已經是好朋友了。我們曾一同鏟過雪。鏟雪時,胡志明總是停下來,使勁哈口氣,然后看著從自己嘴里哈出的熱氣大笑。那時要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好比擲骰子算命。
第一個晚上他在我位于新奧爾良的家時,我終于看清是什么聞起來那么甜。于是,我對他說:“看,你手上沾滿了糖。”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有些傷感。
上星期我自己也是這副樣子。到時候啦,我該見見家人和還活著的朋友了。這是越南的風俗。當你行將就木之時,要留出一兩個星期的時間再看一眼曾經打過交道的人,相互交流一下感情,或相互道歉以達成諒解,或相互告別。這是越南人臨終前非常正式的告別禮儀。如果能在臨終前完成這種儀式,就算是有福氣了。我活了快一個世紀了,也許是該招呼家人和朋友過來了。但我還是等到身心完全疲憊時才跟大女兒說:“是時候了。”
來告別的人傷心地看著我。通常有人傻乎乎的,還有人假惺惺的。但胡志明不是那樣的人,他既沒有傻乎乎的樣子,也沒有假惺惺的表情。他看著自己的手,想了一下說:“糖漿弄的,是麥斯特羅糕點店的糖漿。”
胡志明的聲音里隱隱透出一絲渴望。我原以為,他來這兒是求我幫忙的。于是,我對他說:“我不記得怎么做了。我干的只是洗碗活。”我這話剛一出口,就覺得自己怎么這么傻,居然認為他到這兒來是問我怎么熬糖漿的。
但胡志明沒覺得我傻。他看著我搖了搖頭說:“沒關系,我現在還記得溫度是多少。糖化成粗條和細絲之間的溫度是二百三十度。麥斯特羅這家糕點店規定得非常清楚,我還記得呢。”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想逃避更多的東西。他的眼睛似乎仍盯著我的臉,眼珠微微動了兩下,大概只有我才能看出他臉上那種不安的神情,因為在他還沒揚名世界時,我就已經是他的知心朋友了。
我已經快一百歲了,還是能夠察言觀色的。我大概比以前更能看清人的真實面目。我坐在客廳里墊得厚厚的椅子上接待來客,不管是傻乎乎的,還是假惺惺的客人——請原諒我這個壞脾氣的糟老頭子如此稱呼他們——但愿他們所有人今后都能和睦相處。在越南,延綿不斷的家族形成一條血脈,把人們連在一起,就像村里打谷場邊圍繞的一長串紙燈籠。我們血肉相連就能眾人拾柴火焰高。這一直是我們越南的文化傳統。但我的這些客人在美國待的時間太長了,一看就知道,他們有些人已經變異了。
今天早上來的沒有外人。我仍坐在墊得厚厚的椅子上接待他們。我這個人丁興旺的大家庭里來了四位客人。一位是我的女婿小唐,原南越共和軍上校,一個假惺惺的訪客,他坐在我那把卡斯特羅折疊椅上;另一位是他的兒子小立,就是來晚的那個,他幾分鐘前剛到,也一屁股坐進折疊躺椅里。十幾年前,我們國家還沒敗在共產黨手里時,他是他父親手下最年輕但資歷很老的上尉。還有一位是我女兒蘭,她是小唐的老婆。她跟在他們倆后面進來,不好意思坐下。最后進來的是我大女兒。她靠在門框上,肯定是剛去過我的房間,把我一睡醒就合上的遮陽罩又打開了。
我已經習慣小唐那副假惺惺的傷心表情了。我在他眼里,大概已顯得虛弱不堪了。他總和大家保持距離。我還能看出他們爺倆仍然都很機警。我現在不想聽這些人閑聊。我半閉著眼睛。小唐鎮定自若,有著一雙戰場上軍人的那種機警的眼睛。盡管他努力含而不露,但我總能看出他心里隱藏的東西。他以為我閉著眼不理他們,于是不緊不慢地將目光移向兒子,開始談起最近發生的暗殺事件。
只聽他說:“你們應該明白阮必禮先生為什么上星期在新奧爾良的社區里被人開槍打死了。新奧爾良的很多越南人都沒被暗殺,唯一遭此厄運的就是阮必禮先生。他經常出小報給我們看。但他最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盡管在美國他犯的還算不上是個錯誤——他發表文章說,該是接受越南共產黨政府這一現實的時候了。他還說,我們應該開始和他們對話。我們必須與我們國家的統治者打交道。他表白自己,說他一直忠于南越共和國。”我相信這位禮老哥說的話。如果有人問我對這個老頭子的看法,我有膽量說,禮老哥說得對。
令人遺憾的是,他上星期被暗殺了。他已是四十五歲的人了,有妻子和三個孩子。他被槍擊中時正坐在自己的雪佛蘭小卡車的方向盤后。我覺得這個細節特別讓人心痛:那男人被殺死在他的雪佛蘭車里。我認為,開輛雪佛蘭車到處跑是最美國化的生活方式了。我們在西貢時都知道這一點。那時在西貢擁有輛雪佛蘭車是非常美國化的,如同有輛雪鐵龍車非常法國化一樣。
禮先生非常崇拜美國文化,而且崇拜程度比別人更勝一籌。他不僅買了雪佛蘭車,而且買的還是一輛雪佛蘭小卡車。這不僅讓他很美國化,而且還讓他成為地道的路易斯安那州人,因為這里到處都是這種車。只是他沒在后窗上裝槍架。后窗裝槍架是這個地方的另一道風景線。他要是裝上的話,也許會好一點,因為子彈正是從后窗射進來的。有人藏在他的卡車里,從后面殺了他。一名越南黨代表在打給報社的電話里已經把這次暗殺行動的理由講清楚了。
我女婿唐先生正對兒子小立說:“至今還沒人找到暗殺用的槍。”我察覺到他說這話時眉毛輕輕一揚,好像想讓兒子聽出自己話里有話。他又重復了一遍。他故意說得很慢,好像在念密電碼。“還—沒—有—發—現—殺—人—武—器。”我外孫很干脆地點了一下頭。女兒小蘭一邊盯著我,一邊大聲說:“禮先生被害太可怕了!” 接著她捅了捅自己的丈夫和兒子。他們倆趕緊轉過身來看著我,然后大聲說:“是呀!太嚇人了!”
我耳朵可不聾,我把眼睛閉得更緊了,因為我看夠了殺戮。我讓他們以為,他們的嚷嚷不但沒吵醒我,反而讓我睡得更香了。我曾批評過這些人。盡管如此,我并不喜歡騙他們。我是和好教徒,相信世上一切生靈都能和平共處,特別是越南的家庭成員。
胡志明第一次來看我時就跟我打包票,說他做麥斯特羅·艾斯科菲爾糖漿時的溫度沒錯,然后又問我:“刀老弟,我的老伙計,你是不是還在走你在巴黎選擇的道路?”
胡志明所指的是我的宗教信仰。我是在巴黎決定皈依佛門的,這讓胡志明很失望。我們1918年年初一起來到巴黎。當時整個世界還在戰亂中。我們那時住在巴黎17區最破的街道上的最破的房子里。門牌號是9,位于一條死胡同里幾所搖搖欲墜的房子中間。除了我們租的單元,其余都是倉庫。石頭鋪的街道上,到處都是碎瓦片。愛國(阮愛國,即胡志明)和我各住一小間。屋里只有一張鐵床和一個可坐的包裝箱。我好像還能看見愛國站在燭光下,戴著禮帽,穿著深色西服,一副傻乎乎的樣子。我雖然沒當著他的面這樣說,但他心知肚明,所以不斷把帽子摘了又戴,戴了又摘,雖不說話,但心里憋著一股火,最后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我剛說的是我們還沒結束一起生活時的事。以前,我曾天天去拜訪一位和尚。這個和尚非常想把我拉到我父親的宗教信仰上來。我叛離了父親,漂洋過海去國外闖蕩,就這樣遇到了阮愛國。后來,我們一同去了倫敦,又來到巴黎。父親就是通過我在杜樂麗結識的這位越南和尚把我召喚回來的。
但愛國沒有被他的過去喚回來,反而被未來吸引過去了。他租了深色西服和禮帽,然后在凡爾賽宮待了幾個星期。他在鏡廳里踱來踱去,爭取讓伍德羅·威爾遜聽取自己的意見。愛國在印度支那殖民地問題上向西方提出了八條請求。他的要求非常簡單,只要權力平等、集會自由和出版自由。愛國當時甚至沒打算提出獨立的請求。他不過是想在法國議會為越南代表爭得一席之地。這就是他想跟西方人要的東西。現在他頭上的禮帽讓他很惱火。他一把將帽子摘下來,兩只手攥著帽子,避開燭光藏起來。我聽見他在黑暗中嘟囔,說自己還沒踏進凡爾賽宮,就看出情況不妙了。原來,他根本沒見到威爾遜,也沒見到利奧伊德·喬治,甚至連克萊芒索都沒見著。他還是在和自己的帽子過不去,見他這個樣子,我有些替他難過,于是我從床上起身對他說:“算了吧,胡伯伯。”
他仍站在我身邊。這不是大夢初醒,像你可能認為的那樣,這不是夢見了巴黎的圓頂禮帽,醒來后卻發現胡志明從未去過那里。他仍在我的床邊,盡管他站在我手不能及的地方,也不朝我這兒挪動。他揚起一邊的嘴角苦笑了一下,微笑中充滿諷刺,好像他也和我一樣,想起那天晚上試穿西服的情形。他說:“你記得我在巴黎是怎么工作的嗎?”
我想了想,我當然記得,包括他刊登在報紙上的廣告詞“工人生活”:“如果你想擁有家庭的永久紀念,請到阮愛國照相館修復老照片。”這就是他在巴黎的工作:他用靈巧的雙手修復老照片,這雙手還曾讓倫敦的艾斯科菲爾大廚師欣賞不已。我說:“是的,我記得。”
胡志明嚴肅地點點頭。“我給法國人的腮幫子涂腮紅。”
我說:“美好的照片裝在美好的相框中,只需40法郎。”這也是廣告里的話。
“是45法郎。”胡志明說。
我想起了那個還沒回答的問題。于是,我指著遠遠地擺在屋角里的香案說:“我還在堅持那條路。”
他看了看我說:“至少你成了和好教信徒。”
他從樸素的香案就能判斷出這一點。香案上只鋪了一塊紅布,紅布上有四個漢字:寶山奇香。這就是和好教的教義。我們謹遵一位和尚的教導,他與那些主張繁文縟節的佛教徒背道而馳。我們不需要精美的佛塔和繁瑣的禮儀。和好教認為精神的秉持是非常簡單的,快樂的奧秘同樣很簡單。這四個漢字的意思是“奇山上飄來的香氣”。
我一直欣賞我的老朋友阮愛國的幽默感,于是我對他說:“你可沒少給西方人涂脂抹粉。”
胡志明回過頭看著我,但他沒有笑。我對此很驚訝,但更讓我驚訝的是,我的小玩笑似乎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手。他抬起手來仔細端詳,然后問:“加熱后,糖漿表面是什么樣的?”
“老朋友,”我說,“你現在讓我擔心。”
但胡志明好像沒聽見。他轉過身,穿過屋子。我知道他是活生生的人,因為他沒有呼的一下從我眼前消失,而是打開門走了出去,又砰的一聲使勁把門關上了。
我搖鈴招呼女兒過來。大女兒給了我一個瓷鈴鐺,假如胡志明是從前門走的,那我留了足夠的時間讓他下樓走出前門后才搖鈴。大女兒睡覺很淺,不一會兒就來了。
“爸爸,怎么啦?”女兒的聲音里透出極大的耐心。她是個好女孩,熟悉越南家庭,人也很聰明。
我說:“快!快摸摸門把兒!”
她毫不猶豫地摸了摸,這就是她的可愛之處,我真想起來親親她,但我實在太累了,并沒有行動。
“怎么了?”她摸完門把問。
“黏不黏?”
她又摸了摸。“是有點黏,”她說,“您想讓我把它擦干凈嗎?”
“明早再說吧,”我說。
她笑了,從屋子另一側走過來,在我額頭上親了一口。她身上有股薰衣草味,還有新換的床單味。那么多人在我前面走進了極樂世界,我多么渴望見到他們。我渴望看見村民們在打谷場上歡聚一堂,還渴望見到妻子,再聞一聞她身上的薰衣草味和我們倆身上的汗味。就像1968年剛打完仗不久,我們倆在西貢打開窗戶遙望夜空,聽著炮彈在遠處的地平線爆炸。那時西貢正值旱季和雨季之間,外面一絲風也沒有,整座城市彌漫著瀝青、汽車尾氣和火藥的味道。即便如此,我仍然打開了窗戶,然后轉過身來望著妻子。屋里香氣四溢。妻子也聞到了香味,從床上坐了起來。這種香味并非花香,但總讓我們想起那些甘愿碾成塵的鮮花。這香味仿佛是寶石散發出的芳香,又像是專屬于翡翠之山的芬芳。我走到妻子面前,我們已經老了,已經親手埋葬了兒女和孫子孫女。我們祈求孩子們在奇山腳下村里的打谷場上等著我們。但當我走到床邊時,妻子撩起絲袍,將它扔到一邊,我貼在她的身體上。那天晚上,我們的汗水散發出甜蜜的香氣。我想在村里的打谷場上和她相聚,和我們親手埋葬的人相聚。我想起孩子們的小胳膊小腿、大人們塌下去的眼睛以及灰色的臉龐。胡志明手上糖漿的甜味還讓我想起了其他我希望在打谷場上見到的人:那些坐船逃跑的難民、后來發燒病死在印度洋上的一個鄰村來的越南小伙子、土生土長的達卡爾人(他們被殖民軍官強迫,在鯊魚出沒的水域中游向我們的逃難船,以將船只系牢),還有那兩個在我們眼皮底下被法國人毫無愧疚地打死的人。胡志明被這一幕震動了,而我希望那些人團聚在村里的打谷場上,包括那個第一次見到胡志明時稱他為“先生”的法國人。他是我和胡志明在馬賽港碰到的。我們在一起時,胡志明曾兩次提到過他,所以我希望那個法國人也在那兒。當然,還有胡志明。他現在是不是已經在打谷場上了,在那兒等著我?煮著他融化的糖漿?女兒整理著我身邊的被單,她身上的薰衣草味依然濃郁。
“他剛才在屋里。”我對女兒說,告訴她門把手為什么是黏的。
“誰在屋里?”
我困了,沒力氣說下去,她雖然很聰明,但也可能聽不懂我的話。
第二天晚上,我開著燈等待胡志明的出現,但我睡著了,他不得不把我叫醒。他從屋子的另一端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我聽到他對我說:“刀老弟,我的老朋友,醒醒!”
胡志明把椅子拉到我身邊時,我肯定已經醒了,因為我聽見他說的每一個字。“我醒著呢,”我說,“我正想著朝我們的船游過來的那兩個可憐人呢。”
“他們已經吃過我的甜點了,”胡志明說,“在我忘記怎么做之前。”他抬起手,上面仍沾著糖渣。
我說:“你以前是不是用一塊大理石板做糖皮?”我還記得呢,奇怪的是,這么多年了,記憶依然清晰,就像我記得胡志明在巴黎的生意廣告一樣。
“大理石板,”胡志明重復著,疑惑不解。
“就是把加熱好的糖倒上去的那塊大理石板。”
“對。”胡志明把帶有甜味的手伸了過來,但并沒有碰到我。我想從被子下伸出手來握住他的手,但胡志明一下子跳開了,在屋子里踱來踱去。“那塊大理石板,沒抹多少油。當然。我一般等糖半涼后,才用刮刀將它四面鋪開,直到完全鋪滿,這樣糖就不會變硬結疙瘩。”
我問他:“你見到我妻子了嗎?”
胡志明已經溜達到了屋子的另一頭,但聽到這個問題,他又轉身走過來對我說:“對不起,我的老朋友,我沒見到她。”
我臉上一定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因為胡志明坐了下來,把臉湊過來。“對不起,”他說,“這兒還有其他很多我必須找到的人。”
“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我問,“因為我沒走你選擇的路。”
“這很復雜,”他輕輕地說,“你覺得自己已經盡力就行了。我再也不會質疑另一個靈魂的選擇。”
“你內心平靜嗎,在那個世界里?”我之所以問胡志明這個問題,是因為我知道他仍在回憶做糖皮的方法。但我真心希望這只是他在另一個世界中遇到的小難題,就像美食最終順利完成時,顧客對它自然而然的期待一樣。
胡志明說:“我并不安寧。”
“艾斯科菲爾先生也在那邊嗎?”
“我沒見到他。這跟他沒有直接關系。”
“那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你贏得了一個國家。你心里清楚,不是嗎?”
胡志明聳了聳肩。“那邊沒有國家的界限。”
我今早從女婿和外孫的臉上讀出隱情時,本該想起胡志明聳肩的動作。有什么東西在我的腦子里活躍起來,那是懷疑。我閉著眼,頭歪向一邊,好像已經睡熟,鼓勵他們把話說下去。
我女兒說:“這不是說話的地方。”
但男人們沒聽她的。小立問他父親:“怎么回事?”他指的是那把失蹤的暗殺用槍。
“還是少知道為妙。”小唐說。
接著是一陣沉默。我當時立即產生了懷疑,現在我的反應慢了下來。事實上,從第二天晚上起,我確實一直想著胡志明。不是他聳肩的動作。他曾長時間地陷入沉默,而我閉上了眼睛,因為光線似乎太強了。
胡志明又說:“他們是蠢貨,但我不能再讓自己發火了。”
我在臥室里睜開眼睛,燈已經關上了。是胡志明把燈關上的,他知道光線會打擾我。我問他:“誰是蠢貨?”
“我們曾一起趕跑日本鬼子。他們中有許多人是我的朋友。我還抽過他們夠味兒的沙龍牌煙卷。他們自己也受過殖民主義者的壓迫。難道他們不了解自己的歷史嗎?”
“你指的是美國人?”
“這兒有上百萬的靈魂和我在一起,我們國家的年輕人,他們都穿著黑西服、戴著禮帽。在一面面鏡子前,他們的數量變成了千萬,變成了上億。”
“愛國,親愛的朋友,我選擇了自己的道路,這樣一來,那邊的世界就可能是和諧的了。”
盡管渴求和平,但我無法寬恕自己推斷出的、今早聽到的那番話中的涵義。小唐告訴小立暗殺用的手槍被扔了。他們倆都認識那些殺手,同情他們,也許他們也參與了謀殺。這對父子都當過空軍,我有好幾次聽到他們咬牙切齒地談論同胞被驅逐出境的事。相信美國人實在是太愚蠢了,他們說。我們應該把仗打下去,推翻腐敗無度的阮文紹政府,把該做的事進行到底。每當他們在我跟前說這話時,都會快速地瞟我一眼,然后轉身道歉。“對不起,外公。往事總是勾起舊恨。我們很高興全家開始了新生活。”
我想為他們的這番話拍手。我很高興看到家里又恢復了安寧。很高興還能轉臉聞聞山茱萸的香味,甚至還能再聞一聞公路對面咖啡樹的味道。但我總是覺得渾身無力。其他人都起身告別,我指的是男人們。也許我的一個女兒會走過來,無言地撫摸著我的腦袋,沒有人會問我為什么哭了。我想聞一聞女人產后那股濃厚的血腥味。我想抱抱我的第一個兒子。我覺得兒子還在我懷里,還是那么滑溜溜的。那里有一股打谷場上塵土的味道和山那邊中國南部海水的咸味,就在高山的那邊。那里有一股血腥味和我妻子腹腔的味道,因為專屬我兒子的海從我深愛的女人體內流出來了,海水涌出,將他帶到鮮活的世上,可生命沒過多久就消失了。在那個世界里,他會不會撐著不穩的小腿站在我面前?我是不是得彎下腰和他打招呼,還是他已經變成男子漢了?
女婿和外孫的沉默幾乎讓我真的睡去,憂慮地睡去。過了一陣,只聽小立說:“我要是對這事一無所知的話,會被認為是膽小鬼。”
唐先生大笑著說:“你已證明自己不是膽小鬼了。”
但愿我那時睡著了,我希望自己睡得什么都不知道,讓生命在夢中游蕩,尋找村里的打谷場。我活得太久了,我想。我聽見女兒呵斥他們:“你們倆都瘋啦?”接著,她變了聲調,每個字都說得清清楚楚,“讓外公好好睡個安穩覺吧!”
于是當晚胡志明第三次來看我時,我想問問他的意見。他的手上仍沾滿了糖渣,仍和前兩晚一樣心不在焉。“做出來的糖衣還是有些不對勁兒。”他在黑暗中對我說。我一聽便掀開被子,挪動雙腿執意起身下床。他沒有試圖攔我,但默默地退進了黑暗中。
“我想和你一起在屋里走走,”我說,“就像我們倆在巴黎那些狹小的房子里一樣。我們可以聊聊馬克思和佛教。我現在必須和你走走。”
“好吧,”他說,“也許這能幫助我回憶。”
我穿上拖鞋,站了起來,胡志明的影子從我眼前飄過,穿過街燈射進來的光線,融入門邊的黑暗。我跟著他,聞著他手上的糖味,我走到剛才他待過的暗處,糖味先是在我身前,接著越過我。于是,我站住,轉過身來,依稀看見胡志明站在窗前的輪廓。我對他說:“我認為我的女婿和外孫都參與了一個人的暗殺。是政治暗殺。”
胡志明站在原地不動,燈光下只見一個黑影立在那兒,他一言不發,我站在屋子的另一側,聞不到他手上的糖味,只聞到小立把頭靠我肩膀上時的奶酸味。他那時還是個孩子,女兒蘭把他交給我后就上陽臺去了。這個小男孩望著我,我也望著他,我甚至還能聞到他媽媽的奶味,他呼出來的奶味帶著酸氣,他聞起來酸酸的,屋里點著香,彌漫著一股茉莉花的香味,那是亡靈駕馭的祥云,外孫靠在我肩上呼了口氣。我趕緊扭頭避開他的氣息。女婿小唐走了過來,他很快發現了自己的媳婦,等著她把孩子從我手里接過來。
“你從不過問政治。”胡志明說。
“是嗎?”
“當然。”
我問:“我的老朋友,你現在待的那個地方有政治嗎?”
我看不見胡志明向我走來,但他手上的糖味變濃了,越來越濃,我感到胡志明離我很近,盡管我看不見他。他離我非常近,糖味又濃又甜,直沖我的肺腑,似乎它是從我自己的身體里散發出來的,似乎胡志明正穿過我的身體,我聽見身后的門打開了,接著又輕輕地關上。
我從屋子另一側挪回床邊。我轉身坐下,但臉朝著窗外,街頭燈光星星點點地灑在窗戶上,如同遙遠宇宙中的新星。我走到窗戶前,撫摸著反射進來的燈光,不知星星爆炸時是否也會產生那種塵埃與氣體燃燒的濃烈氣味。然后我合上了遮陽罩,溜回床上,我覺得這樣非常非常得體,我現在躺著等待入睡。胡志明是對的,當然。我將對外孫的事守口如瓶。也許當我加入胡志明那邊時,也會不得安寧吧。但那無關緊要。他和我又將走到一起了,也許我們還能互相幫助。現在我終于想起他忘記了什么。他是用果糖做糖漿的,所以應該放砂糖。我當時只是個洗碗工,但艾斯科菲爾大廚講解如何做糖漿時,我卻仔細地聽了。我想把一切都弄明白。他的廚房里充滿了這類氣味,于是你知道,你必須先研究透這些氣味,否則你將永遠一事無成。
(胡向華:天津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郵編:300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