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回憶蘇珊·桑塔格的小書2008年開始動筆,這一年,我應邀為文集《導師、繆斯和惡魔:三十位作家談改變他們生活的人》(自由出版公司,2009年)撰稿。我想寫伊麗莎白·哈德威克這位受人敬重的文學評論家和小說家。她幾個月前剛去世,是我20世紀70年代初在巴納德學院讀本科時候的老師。可結果是哈德威克已被兩人選走。接下來,我想倒是可以寫寫蘇珊·桑塔格,盡管沒有正式師從蘇珊·桑塔格,但她也曾經是我的導師,比起哈德威克教授或我的其他任何老師來,她在更大程度上改變了我的人生。的確,說桑塔格對我的思想和創作產生了最為重大的影響,并非夸大其辭。
我和蘇珊·桑塔格第一次見面時,她四十三歲,已是美國重量級作家和思想家。那是1976年,我二十五歲,剛剛在哥倫比亞大學藝術學院讀完小說寫作方向的藝術碩士。那年春天,桑塔格處在癌癥手術康復階段,她生病期間積壓了成堆的信件需要回復,于是雇我用打字機打回信。整個工作只持續了幾天,但有一天,她把我介紹給了她兒子——大衛·里夫。和我一樣,大衛也是個有抱負的作家,后來寫過幾本書。他當時還是個大學生,仍然住在他母親家里。我和他開始約會,幾個月后,我搬過去和他們一起居住。
我很快就意識到,桑塔格是個天生的導師,她把其他人,尤其是年輕人的教育視為既是一種道德義務,又是一個不竭的快樂源泉。事實上,她以自己飽滿的文化激情和思想激情來影響她周圍的人,這是出了名的。和她生活在一起而不受到她的感染簡直是不可能的。作為一個夢想著成為作家的女青年,我把遇上桑塔格視為發生在我身上的最幸運的事情之一——這個觀點在接下來的三十五年當中,以及在后來與蘇珊相處而麻煩不斷的日子里,始終都沒有改變。
除了2005年為桑塔格逝世一周年而寫了篇簡短的紀念文章以外,我從未寫過她,而且我曾認為以后也不會寫她。但現在出乎意料的是,寫一篇文章的機會來了,我既激動又忐忑,畢竟,桑塔格是個聞名世界、卓爾不群的傳奇人物(偶像這個詞多么頻繁地被用來形容她啊!)。她大半輩子都備受公眾矚目。關于她,已是眾說紛紜。毫無疑問,我來寫她極具挑戰性。
可事實上,文集中《桑塔格的規則》這篇文章,我寫得非常快,也非常自然。我很驚訝地發現,寫這篇文章比寫小說容易多了,盡管我此前寫的幾乎全是小說。
這篇文章出版后,一家文學類非小說獨立出版公司——阿特拉斯出版公司的詹姆斯·阿特拉斯碰巧讀了,便和我聯系。他想知道我是否愿意寫本關于桑塔格的書。我深思熟慮后才接受了這個稿約。我不想寫一本桑塔格傳,對撰寫研究她作品的著作也不感興趣。但是,在我那篇二十頁的文章當中,就桑塔格這個話題而言,我當然沒有講完我要講的全部。
又一次,我為有機會再寫點桑塔格的東西而激動不已;又一次,因諸多原因,我感到忐忑。首先,迄今為止我出版的六本書全是小說。《永遠的蘇珊》將會是我的第一本非小說作品。在我的文章里,我寫的主要是作為導師的桑塔格。然而,一本回憶錄,如果不包括一幅更完整的桑塔格肖像,不更加深入地探究我和她的友誼,那么,它就不值得寫,或者也不值得看了。但是,我們的友誼非同尋常,也非常復雜——人人都會描述為“敏感話題”;再者,在大衛的母親可怕、占有欲強、強烈的情感羈絆的陰影里,我不知道如何能夠避而不談試圖與大衛維系關系而出現的種種麻煩。
我一直記著哈德威克以前經常跟我們寫作專業的學生講的話:“你們得找對調子。找對了,什么都能寫了。”我相信,寫《桑塔格的規則》時,我的確很幸運地找對了調子。對我來說,如果我能夠繼續抓住這個調子,那么盡管可能有困難,但我卻能坦誠地講述剩下來的故事,因為,很自然地,除非你實話實說,否則寫回憶錄便毫無意義了。
正如我前面寫《桑塔格的規則》那樣,坐下來寫《永遠的蘇珊》的時候,我發現要說的話會自然地流淌出來。我無須糾結,去回憶那段生活,一切恍若昨天。后來,人們會問我,這一切你怎么都記得啊?我會笑笑說,那是我的青春,我怎能忘記?
這本回憶錄里的一切完完全全是按我的記憶記錄下來的,我沒有虛構或美化任何部分,我也沒有編造合成任何情節或者對話。
我非常感激,也非常開心,通過譯者的努力,這本回憶和表達敬意的作品現在譯成了中文。《永遠的蘇珊》由一位已經把蘇珊·桑塔格的多部作品譯成中文的譯者來翻譯,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最后一點。讀者會不可避免地想知道我認為蘇珊·桑塔格會怎么評價《永遠的蘇珊》。她已經去世,她的評價無從猜測。但如果我說我并不覺得回憶錄中的部分內容會惹惱她,那我就是不誠實的。其他部分,我相信會讓她高興。當然,她會發現她的影響無處不在。我最大的希望是,她把這本書視為是——借用她評價文學作品時最喜歡用的詞之一——嚴肅的。對我來說,這本回憶錄是最嚴肅的。
2011年11月18日于紐約
(本文是“江蘇高校優勢學科建設工程資助項目”研究成果,學科代碼為20110101 )
(姚君偉: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郵編: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