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的政治語言中,有一個“團結,教育,改造”,還有一個“利用,限制,改造”。
“團結,教育,改造”是對知識分子的政策。“利用,限制,改造”是對工商業(yè)者(或稱資本家,資產(chǎn)階級),同時也是對私營即民營工商業(yè)(正式冠名為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政策,究竟首先是指人,還是指那份產(chǎn)業(yè),說不清,一而二,二而一吧。——在萬惡的舊社會,老板是靠有廠有店有公司才成其為老板的,離開他那份“業(yè)”之實,哪還有他那“者”、“家”之名?至于丟了家業(yè),仍然背著“資產(chǎn)階級”的惡名,那是后來的事,遵的是另一套邏輯了。
然而,一般認為,對知識分子的“團結,教育,改造”比對工商業(yè)和工商業(yè)者的“利用,限制,改造”,似乎好聽些。——好像政策制定者也這樣看,所以,對知識分子那六個字,一直不吝于昭告天下;對工商業(yè)那六個字,在一段時間里,是只見諸內(nèi)部文件,直到1956年實行向社會主義(公有制)過渡的“三大改造”大張旗鼓時,才揭出底牌的。——其實,最后透底都是“改造”,應該沒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不同。那么,所謂好聽,無非是“團結,教育”兩個詞兒,比“利用,限制”顯得順耳些罷了。
“團結”當然是好詞兒。在共產(chǎn)黨的階級路線中,講的是“依靠誰,團結誰,打擊誰”,“團結對象”雖不如“依靠對象”之被視為親近可靠,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強似當“打擊對象”了。土改或后來鄉(xiāng)村各項運動中,下鄉(xiāng)干部、工作組吃派飯,也講階級路線,絕不到“打擊對象”(或疑似打擊對象)家里動筷子。而在依靠對象之外,一些中間力量(多半并沒有什么力量,只是處在所謂“中間地帶”罷了),如果得到被“派”做“飯”的機會,皆大歡喜,因為這透露的消息就是,他們內(nèi)定為團結對象了。
知識分子也是人,在大動蕩的年代中,也難免要考慮自己在社會中的“定位”(更準確地說,也許是“被定位”),除了其中自知被“依靠”的積極分子以外,中間狀態(tài)的聽到“團結”二字,幸免于打擊,多數(shù)也就安心就位,接受并準備著迎接“團結”的好運了。更不用說其中還有少數(shù)“上帝的選民”,以其“代表性”,給了個代表、委員當當,也會產(chǎn)生某種幻覺,沉湎在筵席上的貴賓、朝堂上的客卿的準幻覺中。
然而,人們忽略了,作為政治語言的“團結”二字,并不是日常生活中的“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尤其不是《反對自由主義》這一視為經(jīng)典著作篇目中所反對的那個“一團和氣”。它是有個著名公式的,叫做:“從團結的愿望出發(fā),經(jīng)過批評和斗爭,達到新的團結”。原來,要想達到“團結”——“被團結”的境界,并非一言定局,而是個動態(tài)的過程。其間的關鍵,也還是要“經(jīng)過批評和斗爭”,甚至是所謂“以斗爭求團結”,如果在“批評和斗爭”中你這“團結對象”沒能過關,則不僅達不到“新的團結”,怕連“舊”團結也丟掉了,兩頭不著家了。
現(xiàn)在,人們回顧毛澤東1957年反右派斗爭初期宣布是“陽謀”不是陰謀,常常斤斤計較其前后自相矛盾。這是沒有從一個較長的歷史時段來考察毛澤東的言行的緣故。毛澤東所提出的知識分子政策,雖是逐步形成的,但其核心就是這個“團結一批評一團結”的公式,早在延安整風中已具雛形并且奏效了。只是后來不斷完善其表述,從“經(jīng)過批評”發(fā)展為“經(jīng)過批評或斗爭”。你知識分子們沒出息,一廂情愿只想著享受團結,害怕并逃避斗爭,忘記了這個最根本的“陽謀”:不論你“鳴放”不“鳴放”,“知無不言”或知而不言,“言無不盡”或言不盡意,那批評和斗爭,都是“團結”題中的應有之義,在那兒等著你呢。
至于“教育”云云,就不必說了。秦政“以吏為師”,今則普遍須受黨的教育。而具體說來,黨的思想政治領導是經(jīng)由組織領導落到實處的;黨員屬于黨支部’,黨支部書記就代表黨組織,支書不是常常代表組織上找你談話嗎?對于非黨員來說,一個普通黨員都可以代表黨,在反右派斗爭中有文件顯示,反對一個黨支部書記,乃至反對個別黨員,都可以以反黨論罪。你不是表示要接受黨的教育嗎?那就從接受支部書記乃至一個普通黨員代表支部對你的教育開始吧。1957年的運動中,北京大學和其他許多大學,在“大鳴大放”開始階段,青年學生從相互平等的觀念出發(fā),批評意見曾經(jīng)一度集中在班干部、學生黨員和他們的后盾黨支部書記、黨支委以及政治輔導員(清一色是黨員)身上。年輕的學生不懂得共產(chǎn)黨的規(guī)矩,誤闖白虎堂,結果大遭“不教而誅”,可慨也已。
經(jīng)過那一場運動,戴了“右派”帽子的,暫時沒戴帽子的,全都受到了“教育”,一定程度上在知識分子“改造”的長途上前進了一步。然而事情并沒有完,“改造”是個無底洞,所謂“活到老,學到老,改造到老”,意謂知識分子是要戴著“改造對象”的有形無形的帽子“死而后已”的。這不是隨便一說,這是歷史的事實。反右以后,不是有來勢更猛、時間更長的文化大革命嗎,不是重申對知識分子的改造和專政(據(jù)當時文件的提法,對知識分子“占領”的上層建筑包括文化領域要奪取回來,實行全面專政)嗎?對知識分子而且不限于“從舊社會過來的”,連累及于所有“資產(chǎn)階級世界觀”尚未改造好的知識分子,都要加以改造。(而怎樣算是世界觀改造好了,的確也拿不出一個計量和質(zhì)檢標準。)
50年代的反右派斗爭是“政治戰(zhàn)線思想戰(zhàn)線上的社會主義革命”,后來嫌反右等運動都不徹底,于是才搞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當然不止革知識分子的命,但知識分子遭遇的革命必然是空前“徹底”的。改造即革命,革命即改造。“團結,教育,改造”這一政策的“底”也就在這里。
而1956年敲鑼打鼓完成的“對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和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社會主義改造”,對作為改造對象的工商業(yè)者、資本家、資產(chǎn)階級,早就“見底”了。那就是宣稱通過嗣后分期發(fā)付“定息”實行“贖買”的辦法把那些資產(chǎn)階級分子的資產(chǎn)收歸“國有”,簡言之,沒收了。十年后林彪在發(fā)動“文革”前夕,講解權力就是一切、革命就是奪權時,說到有了權,可以使百萬富翁一夜之間變成窮光蛋,使窮光蛋一夜之間變成百萬富翁,是最形象、最通俗不過了。
所謂改造對象,歸根結底就是革命對象,也就是“消滅對象”。因為,眾所周知,革命的任務就是要把革命對象加以“消滅”。1956年把工商業(yè)者——資本家“改造”完成的標志,是把他們的資本、資產(chǎn)沒收了。用政治語言說,就是“把資產(chǎn)階級作為一個階級消滅”了。這樣說,是為了表明不是要把他們這個階級中的每個人“肉體消滅”。如在土地改革中所說的“把地主階級作為一個階級消滅”一樣,表明與對待另一類革命對象如反革命分子中要加以“肉體消滅”者有所區(qū)別。對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正是“死罪可免”(后半句是“活罪難逃”)也。’
知識分子,作為“改造對象”,在共產(chǎn)黨的政治語言里,并不認為形成“知識階級”,甚至也不算一個“知識階層”,而是如毛澤東所說,他們一個一個分子,猶如一根一根的“毛”,總要依附于或是革命或是反革命、或是這個階級或是那個階級的“皮”上的,而當時中國的知識分子,按他的階級分析,除了依附蔣介石國民黨這張皮的以外,大多也仍為依附在地主、資產(chǎn)階級這張“皮”上的“毛”,越到后來這個估計越嚴重,連共產(chǎn)黨內(nèi)老革命中的知識分子(甚至還算不上知識分子的有些工農(nóng)干部),以及“生長在紅旗下”從未接受過舊式教育的青年,從“世界觀”劃線,也都列入了“(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黑名單。
那該怎么改造他們,怎樣革他們的命,或者直截了當說是怎樣“消滅”他們呢?他們沒有政權可奪,也沒有土地、工廠等資產(chǎn)可以沒收,毛澤東鄭重其事地對他的高級干部——各省、市、自治區(qū)黨委書記交底說,土地改革沒收了地主的土地,三大改造沒收了資本家的產(chǎn)業(yè),他們沒有對抗共產(chǎn)黨的資本了,這里說的已是從物質(zhì)資本轉(zhuǎn)化成的“政治資本”。那么,什么人還有對抗共產(chǎn)黨的政治資本呢?那就是知識分子。他們手里的知識,就是他們用來跟共產(chǎn)黨分庭抗禮的,能夠跟共產(chǎn)黨爭奪領導權的政治資本。于是,知識分子首先是他們的代表人物(毛的說法是“頭面人物”)成了“三大改造”完成后社會主義革命的主要對象,知識分子在劫難逃了。
然而,想一想,要“消滅”地主階級、資本家階級,標志性的行動是沒收他們的土地、工廠,這些有形的生產(chǎn)資料,可以量化,可以交接;知識分子的知識既然被指為政治資本,應予沒收,可這些東西都在一個個人的腦袋里,怎么下手奪取或消滅呢?
有辦法,那就是用無產(chǎn)階級的共產(chǎn)主義的世界觀,取代他們原來的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的世界觀,叫他們換腦筋。首先,要讓他們認識到他們比起工農(nóng)這些從事體力勞動的人來,是“比較地最無知識的”,這還是客氣的說法,后來直接指其“讀書越多越愚蠢”,“知識越多越反動”;因為據(jù)說所謂知識,只不過是生產(chǎn)斗爭知識和階級斗爭知識兩大門類,工農(nóng)勞動者本身在從事生產(chǎn)勞動中,自然就有了相關的知識,以工農(nóng)勞動者為主體的革命隊伍,則在革命斗爭中“實踐出真知”,也具有了階級斗爭的知識;你們知識分子,一不會種田,二不會殺豬,即使有些書本知識,頂多算半個知識分子,理應放下知識分子架子,拜工農(nóng)兵為師,當然更要拜領導工農(nóng)兵干革命的領袖為師。要向工農(nóng)繳械,向無產(chǎn)階級投降,放下(不肯自己放下,就由同志們打掉你的)知識分子架子,也就是“個人主義”范疇的個人尊嚴,放棄個性,服從黨性,做一個無產(chǎn)階級的知識分子,“革命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俯首帖耳充當黨的馴服工具。
在知識分子頭腦中取消了個人尊嚴、獨立人格,也就從精神上消滅了知識分子個人。一個由這樣一個個知識分子組成的群體,無異于什么呢?當然,對于其中敢于抵抗者,也不憚于加以人身囚禁乃至肉體消滅,如同對待工商業(yè)者中的對抗者一樣。這都屬于對待資產(chǎn)階級的總政策中“我們手里有強大的國家機器,不怕民族資產(chǎn)階級造反”之謂也。
總之,在趕走了蔣介石國民黨,消滅了地主、資本家之后,“關門打狗”,知識分子這個群體是成了新一輪必須追而殲之的“窮寇”。至于人們常常憶及的,意在“消滅知識”的“砸四舊”包括焚書之舉等等,不過乃其余事,知識的主要載體是那些叫知識分子的人啊。
從精神上消滅知識分子,這就是所謂“團結,教育,改造”的知識分子政策的真諦。它與對工商業(yè)和工商業(yè)者“利用,限制,改造”的政策精神,并無二致。知識分子在幾十年間歷經(jīng)的磨難,正是這一基本政策派生的,并非所謂“經(jīng)是好經(jīng),讓歪嘴和尚給念歪了”。來自各級干部對知識分子的歧視、打擊、迫害,其源蓋出于此。
當人們從“文革”的噩夢中緩醒過來時,如久旱逢甘雨般地迎接了“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新猷。絕大多數(shù)人如我一樣,即使不是感激涕零,也是喜形于色仿佛新生,歡呼“第二次解放”,當然不遑顧及反思多年一貫的“知識分子政策”。而執(zhí)政者在其后30年中,屢屢強調(diào)貫徹知識分子政策,卻也從來沒有重新闡釋這一政策,更似乎從未反思過多年來對待知識分子的惡政,跟這個以“改造”為終極目標的“團結,教育,改造”的政策有什么必然的關聯(lián)。這是值得過來人好生想一想的,包括從30年前大規(guī)模“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后,發(fā)生在知識界,知識分子和黨的關系中的問題以至事件,是不是由于黨與知識分子存在隔膜,而這又與雙方對知識分子政策都缺少根本的反思有關?
(作者為詩人、雜文家)
(責任編輯 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