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周刊》7月9日晚十二點的微博引用威廉?格納齊諾的話向世界道別晚安,“在這世上至少要有一間讓我呆在里面而不會被嚇到的房間,至少要有個不會讓人接近我,不會受到挑戰的房間。”看到這條微博的時候,我正在書房結束深夜讀書。我環顧四周,整排高大沉靜的深紅色書櫥,一張細致精巧的深紅色書桌,兩把木制的深紅色小沙發,以及黑白書法圖案的麻布窗簾環抱了我,這就是我的書房,我想象中的模樣。我想起多年前讀伍爾芙,聽她說:“女人如果想寫作,……還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我知道眼前的這一間,僅僅是我生命中此刻的一間,在我流逝的歲月里,我還擁有另一些關于書房的記憶。而那些記憶幾乎構成了現在的我。
準確地說,記憶起點的那個房間不是我的,她只是母親工廠里的一個小小圖書借閱室。我認識她的時候,八歲,小學一年級,每天中午放學在媽媽辦公室吃完飯,我便出現在那里。但是那個時候,我出入的是她外面那間乒乓球活動室,而她,異常高大的書架,層層壘壘的書籍,讓我心生畏懼。十歲,我替一個姐姐還書,第一次怯生生地走進她。這次經歷并不像很多機緣巧合墜入文學世界的人所描寫的那樣:書香彌漫,心生向往。這里沒有書香,倒是有一股經年的窒悶氣息,因為地方小,通風僅靠一扇窗,燈光昏暗,人聲寂寥,讓我陡然生出逃跑的念頭。
但是我畢竟走向了她,母親的工廠和所有老大的國有企業一樣,內退、下崗,改制,動蕩不安的氣氛席卷著廠里的每一個人,乒乓室里很少有人了,大人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而我也慢慢可以獨立看一些書了。于是在我還不要午睡的年紀里我的中午幾乎都獻給了這個小小的借書室。夏天的午后,工廠如此安寧,機器和人都休息了。而我就在她這里,一個人精神抖擻地看著金庸的故事。偶爾也有借書的人,匆匆地,來了又去。管理員也趴下睡覺了,老式吊扇無精打采地在頭頂哐當哐當作響,時光慢下來,只有窗外的知了還在不知疲倦地叫嚷,而且愈叫愈響,萬物沉寂。就是在這樣的午后,在這方似乎僅屬于我的天地里,世界異常活躍,書里的俠客仿佛就在這個空間兀自生動,笑傲江湖,劍氣琴心。池波正太郎的“我仗劍而立,心中沒有迷惘。”大概就是我的心情。
從萬籟俱寂讀到萬籟有聲,一個個中午就這樣悄然而逝,屋外,是烈火炙烤的大地,屋內,是一個孩子捧著厚厚的書似懂非懂地閱讀,那么多不認識的字都跳過了,我驚訝地發現,我還是讀懂了這些故事。偶然抬起頭來,那僅有的一扇窗戶中飄來風,灑進光,像某種神秘的暗示。有一天,管理員告訴我所有金庸的故事我已經讀完了,我視這一天為我個人閱讀史的里程碑,如果稱得上閱讀史的話,因為由金庸洞開的文學世界開始真正走近我。此后我開始流連那些少有人問津的書,只有我的名字的借書卡越來越多地出現,我開始形成自己的閱讀趣味,一種更偏向男性的、剛健的閱讀趣味。我很慶幸,這個小小的借書室在我買不起書的時候給了我那么多真正的營養,在這個光線并不明亮的房間里,在無數個寂靜得只有呼吸聲的中午,在我缺少童年玩伴的時光里,這些書籍和文字安慰了我。我至今對圖書館有著天然的親切,對閱讀有著持久的熱情,大概就源于此吧。
我的第二個書房,是一間朝北的房間。家不大,所以書房更小,小小的房間又分為兩個功能區,一張床,一張書桌。我的整個學生時代都和她緊密相連。她等待我長大,生命中的無數歡欣和悲傷都與她共享。在我離開她之后,很長時間,每從睡夢中醒來,我似乎還能清晰地看到對面的應天塔,聽到樓下阿姨獨特的說話聲,聞到那個電鍍廠里特有的味道,于是便總生出“今夕何夕”的感慨。
如果說,兒時的中午屬于那間借書室,那么幾乎所有的夜晚都屬于這個房間。飯后,溫暖的燈光便開始點亮夜晚,燈下溫書,做題,一晃十二年。無數記憶烙印,留下便不再消失。
房間很樸素,甚至看不出這里生活的是一個女孩。我曾經無數次地動過裝飾她的念頭,在文學作品描繪的花季雨季里,粉紅、粉藍、粉紫,布娃娃、米老鼠、花仙子,然而它們都僅僅停留在想象中。我的房間,只有一種色彩,一種裝飾。因為在相當長時間里,我只有一個愛好,就是買書。哪里有新書店開張,哪里有特價書處理,我都要去看一看。越來越多的書來到這個房間,由于地方局促,容不下太大的書柜,父親就在能放隔板的地方全部給我釘上了隔板,觸目所及,觸手可得,皆是書籍,很多年以后,讀陸游的《書巢記》,雖不能如他“飲食起居,疾痛呻吟,悲憂憤嘆,未嘗不與書俱”,但若說“或棲于櫝,或陳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顧,無非書者”,倒的確是極為相像的。今天,在我這個還算寬敞的書房里的大部分書都來自那個小小的房間,搬家的時候,我很驚訝,那小小的幾層隔板和一個不大的書柜是如何容納了我想看世界的夢想。
記憶中最為溫暖的時光,便是冬天的晚上,做完作業,燈下看書,母親在旁邊挑毛衣,四壁書影,周遭靜寂。我想,“歲月靜好”大概就是這般模樣:我有未來,母親還年輕。有時候看書冷了,我就把戴了手套的手環抱到臺燈周圍,一會兒手便熱了,于是埋下頭去,繼續沉浸在筆墨芬芳中。
除了書柜和隔板,書房區域就只剩下一張書桌,每個周日的晚上,我都在這方小小的天地中躬耕文字,一篇一篇的隨筆,為我贏得讀書時代“才女”的名聲,也讓我品嘗到文字之路上的孤獨和美好。燈下,一篇“心中的博物館”使我獲得了江浙滬文博考察夏令營的機會,一篇《歷史深處的聲音》開始了我的發表之路,當然最為難忘的是高一暑假,白天軍訓,晚上日記,十天內,寫出了厚厚一本,語文老師大為贊賞,于是我“一記成名”。我常常想,我的寫作習慣與夜晚相連,也許最初的原因就是這個房間的那些燈下漫筆。
從房間往下看,便是人間煙火:一條黑色的狗長年在弄堂里游蕩,為著避開它,我總是繞道而行;樓下人家的煤爐就放在屋門前,燒什么好菜,氣味告訴你;夏天的夜晚,家家戶戶在樓道口納涼,東家西家的故事傳遞,還有孩子的奔跑和父母帶著愛意的訓斥。九點過后,人群漸漸散去,樓道寂靜,而恰在此時,一檔“點詩”的節目從隨身聽中緩緩流出,主持人輕輕地讀著“蟬聲低落,蛙聲響起”,讀著“莫問收獲,但問耕耘”,讀著“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于是便覺得在這小小的房間占盡了人間與天堂,擁有了塵世和詩歌。
此刻,我所在的是我的第三間書房。我漸漸懂得,所謂自己的房間,并不只是安放了自己,而是盡管白云蒼狗,我的房間依然有夢想,有愛、期待和歲月,于是在靜夜里我想威廉?格納齊諾所渴望的大概就是一個安放靈魂的心之所在。
夜風溫柔,于是在對書房的追憶中向過去說再見,向世界說晚安,向黎明說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