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五十年代后期,也就是在我上大學的那些年月,“興無滅資”運動普遍展開,經常在某個文化學術領域物色“資產階級觀點”的典型代表,然后用“馬克思主義觀點”對他進行批判。記得在美學領域較早被選中的“靶子”是朱光潛先生。那時總以為朱先生必以一篇系統的檢查和認錯告終。但不,只見他檢討后依然精神抖擻,頑強應戰。他在接受對方某些他認為正確的意見,切實進行自我批評的同時,也堅持自己的觀點,認真與別人論辯。他自知不懂馬克思主義,卻并不自暴自棄,而是決心學習這門新的學問,且為此學習俄語。朱先生的這一特點,當時給予我這個大學生深刻印象,覺得他真正具有“實事求是”的精神。
想不到這位心儀中的大學者后來竟有機會讓我認識,甚至還在同一個單位共事!那是1960年的下學期開頭,北大西語系主任馮至教授根據中宣部副部長周揚關于加強外國文學教學的指示,著手擴充該系外國文學教研室的隊伍。為此他把全系一些較有外國文學專長的老教授都集中在文學教研室,同時從四年級愛好文學的學生中抽調了好幾位,包括筆者,作為“新生力量”。朱光潛先生當時在許多人的心目中雖然是“唯心主義的代表”,但大家都公認他是確有學問的學者。所以西語系和哲學系(他也兼哲學系教授)就共同委任他一個任務:給兩個系的青年教師和研究生開一門西方美學史培訓課,課堂就設在西語系所在的“民主樓”(這座中式大屋頂的二層樓是原燕京大學的遺產)。說心里話,這門課我是很感興趣的,誰料第一課我就出了洋相!原來朱先生正在講課的時候,窗外的樹上傳來嘁嘁喳喳的鳥叫聲,我朝窗外一看,只見一群歡蹦亂跳的鳥兒玩得正歡,似乎在互相熱烈交談什么。我正津津有味試圖辨別出它們交談的內容,忽聽得一聲“葉廷芳!”的叫喚。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只見朱先生兩眼直直地盯著我!“請你站起來!”“你把我剛才講的復述一遍!”。這下我懵了,什么也答不出來!全班二十幾人的目光一起投射過來,我一下成了眾目睽睽的聚焦點。我滿臉通紅,等著朱先生的訓斥。但他卻一句話也沒有說,盯了我一會以后,用手勢示意我坐下,繼續講他的課。
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都知道,學校之所以用拔苗助長的辦法讓我們提前畢業,“趕鴨子上架”當教師,就是希望我們快快“成長”起來,以便早日把“資產階級專家”的老教師們替換下來。這一意圖當時系里掌實權的領導曾經明確地向我們透露過,老教師們心里也是明白的,故他們對青年教師一般都客客氣氣。然而朱光潛先生通過給我這個“下馬威”,分明表示他不買這個賬!我把朱先生這種表里如一的嚴格態度跟他的治學精神和學術爭鳴精神聯系起來,覺得他在這里表現的又是一種堅持真理的態度,我又看到了他的一種骨氣,因而心中更加敬佩他了!于是我決定登門拜訪他一次,為道歉,也為求教。
開門的正是朱先生本人。出乎我的意料,他熱情招呼我往屋里坐。在他樓上的書房坐定后我馬上說:“朱先生,今天主要是來向您負荊請罪的……”“哦,沒有那么嚴重!那天上課你走神了,我提醒你一下而已。”停了一下,他接著說:“現在你自己也是教員了,我想你自己在上課的時候,看到這種情況也不會當作看不見的吧?”我連忙說:“是,是,維護課堂紀律是每個教員的責任。”也許他看見我臉紅了,趕緊把話題岔開:“最近你在忙什么?”“在寫講稿,關于海涅的。”我說。“你備課時除了德文,還看別的語種的資料嗎?”“我中學六年學的是英語,大學第二外語領導要求我學俄語,可學了俄語卻把英語忘了!現在這兩門外語用起來都有困難。”他像在思索什么。這時我立刻想起了朱先生掌握多種外語,正好乘此機會向他討教一下:他有什么訣竅沒有。他聽了我的提問后說:“那時我們有機會去國外學習,在外語環境里效果自然不一樣。再說西方一些大的語種都是拼音文字,字母大同小異,字義也有不少相近甚至相同。從學習方法上說,外語這東西最講堅持,切忌中斷,不能抓了這個,放了那個;凡抓到的就要死死不放。”我又問:“在您學過的幾門外語中,您覺得哪一門最難?”他沉吟片刻,說:“德語最笨。”見我流露出會心的微笑,就沒有繼續回答為什么了。
然而“文革”后,恰恰是朱先生最弱的這一門外語,使他完成了一項國家的重點翻譯工程,即黑格爾的《美學》(三卷四冊,第一卷已于1959年出版),這也是他個人翻譯事業中成就最大的組成部分(其他還包括萊辛的《拉奧孔》和歌德的《談話錄》等),一如楊絳,她也是利用幾門外語中的弱項——西班牙語解開了她鐘情于歐洲巴洛克文學的最大心結——完成了《堂吉訶德》的翻譯。二者都是在“文革”這樣的特殊年代里,通過頑強的毅力實現了自己的奮斗目標。比較起來,朱先生還要不容易。因為“文革”初期,朱先生在學校里受紅衛兵的沖擊比楊先生在我們單位受到的沖擊要大,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美學》的翻譯任務如同《西方美學史》的編寫任務一樣,都是“文革”前周揚交代的國家任務。在“文革”的中期和后期,周揚已經作為文化界“最大的走資派”投入監牢了,你還在執行他的“黑線”,豈不是真正的“死不悔改”嗎?但朱先生顯然沒有考慮這些。此刻我的記憶閃回到“文革”中、后期在北大兩次與朱先生的偶遇,兩次都是未名湖西邊盡頭的小徑上,其間相隔兩三年。兩次都見這個瘦弱的老人右手提著一個藍色的布袋子(里面顯然裝了幾本書),佝僂著背,眼睛只看著路,邁著沉穩的步子。我喊了一聲“朱先生!”他朝我一笑,我問:“您去哪里?”他手一指,淡淡地說:“系里!”后來知道,他在被罰掃廁所那些年,民主樓入口左側的那一小間原來勤雜人員用來休息和放工具的地方,成了他勞動之余的去處。由于他的住宅有一部分被分給別人住了,朱先生白天只得“蝸居”在這里,忙里偷閑進行他的《美學》第二、三部的翻譯!
第二次去朱先生府上拜訪,已是“文革”之后了。那時他已經從燕東園搬到了燕南園。經過了滄桑,很想去看看這位身體瘦弱而精神堅韌的老人。那是一個初秋的傍晚,朱先生情緒很好,他親自給我沏了一杯茶。寒暄以后,我說:“朱先生,我實在佩服您!您挺過了‘文革’的批斗和摧殘,還完成了《美學》的翻譯。”他說:“批斗嘛,嘿嘿,”他輕輕地笑了一下,好像覺得很滑稽,但突然語氣一轉:“但也不能說人家都錯,因為我不能說我沒有缺點。但我也有一個信念:我是愿意學習的,我是尊重科學的。至于翻譯,這要歸結為我珍惜時間。誰都會說:人最寶貴的是生命。但生命是靠時間來維持的,沒有時間,你做不出成績,也就體現不出生命的價值。說到黑格爾《美學》的翻譯,我只認定兩點:第一,這是一部世界經典名著;第二,這是周揚同志交代的任務,因而是國家的任務。你說他有這個那個錯誤,我管不著,我只敢說,他交我這個任務是沒有錯的。”“我以前聽您說過,您只學過一年德文,卻把這部很有難度的大部頭拿下來了!這太了不起了!”“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畢竟我的英文、法文基礎還比較好,也參考了俄文。在這些語言的幫助下,我把德語中有些難懂的地方弄懂了。因此可以說,我通過《美學》的翻譯等于把德語重新學了一遍。”
接著這一話題,我又向朱先生討教一個問題:在外語學習過程中,“精讀”和“泛讀”應以哪個為主?朱先生毫不猶豫地回答:“以精讀為主!”他說:“與其一年讀四本書,不如一年讀一本書!”他認為,在你的外語閱讀能力沒有達到爐火純青的時候,不扎扎實實讀幾本書,泛讀起來就會囫圇吞棗,理解錯了往往都不知道,知道了也不知錯在哪里。朱先生還認為:“精讀的最好方法是翻譯。”
我又向朱先生請教一些在治學方面的經驗方法。“經驗、方法這類東西是不好說的,因人而異啊,”他說。但停了片刻后還是說:“就我來說,珍惜時間最要緊。在這個前提下,多讀、多寫、多思考。同時,只要以為對的,就堅持;發現錯了,就修正;不懂的,就學。至于別人怎么看,讓時間去做結論。做學問,就是不能人云亦云。”
現在,每當看到擺在我面前的《朱光潛全集》皇皇20卷,未名湖畔那位踽踽獨行的枯瘦老人立即映入我的腦海,而卡夫卡那句箴言也同時從我的記憶中躍出:人是不可沒有一顆堅不可摧的精神內核而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