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上海書展,麥克尤恩新書《追日》的發布會。譯者黃昱寧扯著嗓子介紹,毛尖、沈宏非助陣,喊不過對面展臺《生了癌,怎么辦》火暴的銷售現場。她無奈地說,“還是拼不過科學啊”。諷刺的是,《追日》的一大主題就是“科學”。
伊恩·麥克尤恩,被媒體稱為英國的“國民作家”。處女作《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即獲得毛姆獎,此后作品榮膺布克獎、全美書評人協會獎等。作為嚴肅文學作家,他獎項拿到手軟,作品則“暢銷得不道德”(《紐約客》語)。根據他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贖罪》上映后,這位“國民作家”的銷售神話更是令人震驚。
暢銷絲毫也沒有削弱麥克尤恩在文學上的進取心和野心。新作《追日》挑戰小說禁區:科學家的世界。長久以來,文學家可以把任意他所鐘意的身份安插在作品主人公的身上,唯獨“科學家”是科幻小說家們的自留地。《追日》中一個片段自嘲了這一現實:科學家或許可以通過一個星期的學習扯上幾句彌爾頓,但沒有哪個文科生能在同樣的時間內把有有個物理問題搞清楚。麥克尤麥克尤恩所面對的挑戰是艱巨的:他生造了一個有著強大理論支撐的“別爾德——愛因斯坦別論”,由此理論衍生出來的太陽能技術解決了全球的能源問題;主人公獲得過諾貝爾物理學獎,各色真實的歷史人物和物理發展史是小說的大背景;全球變暖、清潔能源都是基本議題。麥克尤恩選擇正面強攻科學領域,這讓他的小說甚至有了點“硬科幻”的味道。
麥克尤恩對于科學的興趣由來已久。《愛無可忍》的作者是個科普作家,《星期六》的男主人公是神經科醫生。他的博學讓他在成為“百科全書式作家”的道路上領先于同仁。迄今為止,他寫過青少年的懵懂情欲(《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中產階級的生活(《阿姆斯特丹》),二戰中的英國和德國(《贖罪》與《無辜者》),作品涉及心理分析、犯罪、驚悚等文學體例。但《追日》無疑是最勇敢的,作者需要換一個大腦半球思考問題,用頂尖科學家的眼光看待情欲與競爭、探討真正意義上拯救世界的事情,這比跨越歷史更需要廣博的知識和驚人的體察力。
《追日》分三部,記錄了主人公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邁克爾·別爾德經歷過的三個重要的年份。諾獎光輝已逝,別爾德在逐漸淪為學術花瓶的過程中遭遇了第五次婚變,老婆居然和家里的裝修工偷情。一心要尋找清潔能源并拯救世界,孰料自己成了偷天換日的竊賊。環保議題背后利益鏈盤結,別爾德即便智力通天,也不敵幕后操盤手。政治格局和時代潮流交替,個人命運則隨波逐流。
拋開題材,麥克尤恩是一個技巧高超的小說家。他身具小說家最古老的天賦——制造懸念。在他幾乎所有的作品中,詭譎的驚悚氣質時不時像幽靈般冒出來,讓讀者倒吸一口冷氣的同時,欲罷不能。“很簡單,只是寫的時候截留信息罷了”,麥克尤恩說得很輕松。他的另一個拿手好戲是對情欲的描寫。在他筆下的世界里,情欲如光照一般無處不在,且毫無邊界,《追日》里仍可見到結合以上兩者的“麥克龍恩瞬間”:主人公的命運在一次絕對意想不到的、由桃色轉為血色的事件中被改變,走向不可知的未來。
許多評論家認為麥克尤恩的短篇比長篇更佳,因為他的長篇“不具備那些偉大長篇小說的特質”。這種批評或許源于麥克尤恩更擅長寫某種瞬間,把它們串聯起來,而不是一個連續的狀態。即便好評如潮的《贖罪》,也采取了利用瞬間去分割整體的寫法。但麥克尤恩精于互文和戲仿,瞬間戲經常服務于主人公的敘述,把故事修飾得更像一個故事。《追日》中,這種炫技般的手法再次顯影。三個章節中,有的文學感強,偏向生命體驗的描寫,有的則理科味道十足,是科學家看世界的角度。麥克尤恩的書并不迎合讀者的閱讀習慣,卻贏得讀者的瘋狂追捧,確是一件奇事。
《追日》寫作的靈感來自麥克尤恩參加的一次科考旅行。受某環保組織邀請,他和其他一些知名的科學家藝術家去格陵蘭島見證氣候問題。大家為了宏大的主題吵得不可開交,卻把更衣室弄得一片狼藉。“他們怎么才能拯救地球呢——地球可比這更衣室大好多”,麥克尤恩坐在更衣室里默默地想。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中國古人在同樣的問題上悲情和說教的色彩較濃,到了麥克尤恩這里,他想到了一種“喜劇性”的表現方式。主人公玩弄智力游戲,卻深陷情欲和罪惡之網;這個星球上最急迫的能源問題懸于主人公脆弱的理想主義情結,而理想主義卻在一系列荒誕的事件中被消解。智力與理性無法拯救世界,甚至無法拯救主人公,麥克尤恩著力最深的部分終于顯現出來——明暗不定的曖昧人性,說不清道不明的邏輯悖論,才是文學存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