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安：《白鹿原》其實不是情欲戲

關中土地的復雜，張雨琦的單純

“怎么有股蒜味？”王全安抬頭問鏡頭另一端的攝影師，“你吃面了吧？”

都傍晚了，王全安的午飯還沒吃。一家雜志同行給他和張雨琦拍照，攝影師說，“導演你得和雨琦有點交流”，王全安就“嗯嗯”地應著，回道：“交流？那你得讓她坐我對面，什么交流都有了。”張雨琦左手搭著王全安的肩膀，厚實；再搭，高低不合適了，索性把手掌罩在丈夫的光頭上，大家都笑了。

那是王全安在北京東直門附近的工作室，窗明幾凈，老式的家具擺設在客廳，一角則靜默著一尊佛像，是老家陜西出土的唐代舊玩意。

“你信佛或修禪嗎？”記者問。

“我對這個很警惕，”王全安搖頭，他覺得這東西智慧有點太大了，“我修持不起”。作為中國第六代導演的一名干將，王全安很老實：“拍電影是俗事，你得有困擾，才有前行的動力。（佛學）那個東西太透徹了，當你翻過去的時候，天地一片白茫茫，如果內(nèi)心的問題被解決得太多，我對拍電影（的心態(tài)）就會改變。我擔心這種改變，我還是愿意待在里面，帶著很多困擾——活著。”

沉甸甸的情色

《白鹿原》公映在即，眼下正是馬不停蹄展開宣傳的時候。老公做導演，老婆是女一號，顯然，王全安和張雨琦都有點忙。頗有些無奈的是，記者們除了問這片子的宏旨大義外，少不得要關心的還是張雨琦的情欲戲。

在《白鹿原》發(fā)布的一張官方劇照里，段奕宏扮演的黑娃赤裸地壓在張雨琦扮演的田小娥身上，后者的雙手抓著段奕宏的背，眼神迷離、痛苦而又滿足；在另外一個場景中，他們爬上高高的麥垛，赤身相交，暮色靄靄，關中平原蒼茫橫亙身后。

人們問，情欲戲是不是《白鹿原》的主要賣點？王全安回應，“情色只是它的封面，翻開它就如同打開一扇歷史的門，你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份沉甸甸的情色，這是陳忠實當初的睿智”；但私下里，他會這么說：“所有這種問題我都會先問他（記者），你覺得該怎么弄？”

倒是他的夫人更介意這個問題，一邊說不知道那算不算什么賣點，一邊說那是情感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正常表達，這取決于你怎么看，有些人“看什么都是情欲，比如看一個蘋果，那蘋果多可愛啊，他還覺得那是一個器官呢！這種東西，你的想法我控制不了”張雨琦說。

1992年，陳忠實修改完《白鹿原》，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的王全安則剛剛被分配到西安電影制片廠不到兩年，后者崇拜弗朗西斯·科波拉和黑澤明，一心想著走前輩的路子，在廠里埋頭寫拍不成電影的劇本。因為廠里改制發(fā)不出工資，王全安窮得連飯錢都欠著，有時候出門都要喬裝一番以躲避債主。五年后，陳忠實因為《白鹿原》獲得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王全安則在之后的第三年拍上那部“技驚四座”的處女座——《月蝕》。

2004年底，西影廠找上來了。王全安多少有點意外，“因為我那時候才拍完第二部電影《驚蟄》，我比較多拍個人電影，突然有一部很有影響力的小說拿來，我覺得挺突然”。實際上，2002年買斷《白鹿原》電影版權(quán)的西影廠最早也找過別人，吳天明、張藝謀、陳凱歌、李安、賈璋柯等都曾經(jīng)是名單上的人選，但最終都未籌拍成功。

“有兩個困境，造成這電影難拍，”王全安說，“一是手藝上的要求，這個要求已經(jīng)把導演人選控制在很小的范圍里了；第二是導演必須是陜西人，因為小說是建立在陜西方言的基礎上的。”

制作當然也是一個難題。彼時電影商業(yè)化的大潮方興未艾，“有人就提要不要放韓國的、香港的明星”，王全安說，不，“你不能破壞陜西地域的這種質(zhì)感”，按他的提法，應該讓“張藝謀演白嘉軒，陳忠實演白嘉軒他爹，張朝陽演新縣長”，都是陜西人，他覺得這是條路子，但制片人給否了。

他還找過姜文，“他一見我就說，你怎么來找我啊，我要是你就不會來找我。我說你說得對，這不是廠里的要求嘛。他說我一個唐山人，我想弄懂什么是陜西人，至少都得三個月。”也找過葛優(yōu)，葛大爺?shù)故钦J真上心，劇本看一遍，所有細節(jié)都清楚了，還跟王全安聊這事該怎么做。

不過，這些都沒成。2005年，《白鹿原》劇本立項，投資5000萬，最后王全安跟制hA，鬧掰，2006年劇組解散，王全安退出了事。

接著是拍攝《圖雅的婚事》，這部講述一個攜夫嫁人的蒙古女人的劇情片在2007年的柏林電影節(jié)斬獲“金熊獎”，這也使王全安成為繼張藝謀、謝飛之后第三位獲得金熊獎的中國內(nèi)地導演。

2010年，王全安表現(xiàn)兩岸家庭散聚悲歡的第五部電影《團圓》獲柏林電影節(jié)最佳編劇銀熊獎——這時候，有些事情就變得簡單起來了一《白鹿原》的導演權(quán)重歸王全安，投資增至一億元，當年9月開機，次年春節(jié)前殺青，而今年則再次在柏林電影節(jié)贊譽而歸——電影獲得了最佳藝術(shù)貢獻獎。

先讓明星成為農(nóng)民

從電影的角度來看，將小說《白鹿原》搬上熒幕的難度，不僅在于小說敘述橫跨近百年的時間跨度，也不僅在于陳忠實所描述的白鹿兩族三代人的恩怨情仇、露骨的情欲描寫以及背后備受爭議的政治歷史觀，對王全安來說，難點還在于，既然要將《白鹿原》拍成一部兼顧藝術(shù)和票房的劇情片，那么，怎么樣才能讓張豐毅、吳剛、段奕宏、劉威、成泰桑這一幫明星變成農(nóng)民——畢竟，《白鹿原》講述的是農(nóng)民的故事。

王全安的方法是，“讓他們花半年時間，在山里靜下來，最好手機也不用，得慢下來”。他要的是電影的“質(zhì)感”，幾大主演進劇組，王全安沒有和演員對劇本，也沒有排練，只提了兩大要求：一是操練陜西方言，二是操練農(nóng)活。

“一開始他們挺不安全，這么大的戲，怎么連個討論都沒有”，到現(xiàn)場排戲，王全安也不告訴他們怎么演，“他們一開始不理解，但那正是我想要的，我想要讓他們陷入一種不安全里。農(nóng)民是沒有安全感的，他們太有安全感了。”王全安說。

“白鹿原是很復雜的戲，他們幾個都是鉚了勁兒來的，這一鉚勁兒就有問題”，為了營造陌生感，以達到表演上的鮮活和“無招勝有招”，他讓那些大腕們下地割麥，讓他們?nèi)サ裘餍巧砩系奶┤蛔匀簦煜まr(nóng)民生命中如影隨形的惶恐不安，因此，段奕宏去割麥，把手掌割破了好幾回，張雨琦下廚做面條，段奕宏NG吃了七八碗。

拍攝進行到三分之一，“他們就打開了，看似失去了原來的小我，但融入到了一個更大的環(huán)境里去了。”王全安認為，導演的工作在于化繁為簡，抓住演員本質(zhì)里的東西，他演不出來的那部分，“比如說白嘉軒是很固執(zhí)的，而張豐毅就是很固執(zhí)的，他對自己有很大的強迫，不抽煙，不喝酒，不喝茶，每天健身三四個小時，他對自己的嚴格跟白嘉軒是一致的，所以他很自然地就能做白嘉軒做的事情。”

跟以往的作品不同，《白鹿原》也許是王全安野心最大的一部電影。開拍之前，王全安專程到白鹿原去考察，時隔百年，白鹿原已是西安的長安、灞橋兩區(qū)的交界所在，但小說中描寫的人情世故還在。“我沒有看到時光把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了，”王全安說，“歷史在這個地方一直都在延續(xù)，我們中間折騰一下，但其實那個東西—直在走。”

他這樣假設歷史的吊詭之處：如果白嘉軒一族人離開白鹿原，那么他的后人也可能成為最早的生意人，繼而參政，最后又回到白鹿原，又會重新蓋上祠堂，這跟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把砸碎祠堂的潮流，本質(zhì)上看只是歷史的輪回而已。小說《白鹿原》描述了帝制的終結(jié)和隨后而至的動蕩，描述了東方文明遭遇西方文明的挫敗以及中國人“想要變成外國人”的努力，但最后——不管是陳忠實還是王全安，都把思索的源頭牽系回了土地，“土地是什么概念？白鹿原看遍了中國歷史十三個王朝的興衰，我們沒見過，但那塊地見過，土地是連續(xù)的。”

他想探討中國人在皇權(quán)崩塌后心理結(jié)構(gòu)和價值觀的崩塌，在宗法被推倒之后的茫然，“（宗法）這個東西一旦被瓦解掉，人的欲望就散發(fā)出來了，欲望這種東西是不燙手不知道疼，就像現(xiàn)代人口袋里裝滿了錢，但精神卻不知往哪里放，就是這樣一個困境。”

王全安生于1965年，曾夢想以畫畫作為畢生志業(yè)，1977年為逃避上山下鄉(xiāng)，身為延安黨校校長的父親把他送入延安歌舞團學習古典舞。1980年代初期，當國人還在摸著石頭過河的時候，王全安隨團游歷歐美，十七八歲的小伙子跟法國姑娘談戀愛，并因此受到啟發(fā)，決定從事電影。從北影畢業(yè)之前他就是一個好演員，最早出演過張曖的《北京，你早》。他和蔣雯麗談過戀愛，不過他在過去12年拍攝的幾部長片，女主角無一例外是他曾經(jīng)的戀人余男。在拍攝《白鹿原》之前，王全安備受國外電影節(jié)的青睞，但幾乎不為國內(nèi)大眾所熟知。

電影《白鹿原》的粗剪片長達五個小時，接著剪成220分鐘，最后將以156分鐘的版本在國內(nèi)上映，1938年之后的歷史都略過不談。即使如此，《白鹿原》也獲得了包括陳忠實、鐵凝、崔永元、洪晃、朱偉等文化人的交口贊譽。

1983年王全安出國，那時候他明白，“我不可能變成一個外國人，我拍不了國外的電影，反過來，在國外待久了你也不可能像中國人那么了解中國人”。王全安早期的電影多以成熟的技法和富于人情味的視角表達“中國人的生存困境”，現(xiàn)在他手藝純熟，年歲漸長，“我現(xiàn)在接近一個職業(yè)導演了''開始認真地去拍一個電影，這電影既跟我自己有關，同時也跟環(huán)境社會有關聯(lián)。”

他打算下一部戲拍上海外灘，“這跟《白鹿原》在大的脈絡上有關聯(lián)”，討論中西方文明的交匯和沖突。他傾向于相信，“向歷史回歸的潛流，是非常強大的，我們這段（歷史的變革）可能真的是曇花一現(xiàn)，歷史在這里扭了個彎兒，然后繼續(x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