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摩司·奧茲的混雜身份
傳統的身份理論認為,身份是一種穩固的人格狀態,是人們確定自身權利和行為能力的標準,在穩定的、意義明確的傳統社會,人們一旦獲得身份,往往終生不變。但是現代身份理論則對這一概念提出了質疑,認為身份不是保持固定不變的狀態,而是時刻處于形成和不斷的塑造的過程當中,是多個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決定身份的因素是多元化的,身份“不是由血統所決定的,而是社會和文化的結果。后殖民主體必須不斷地重新定位,尋找自己的位置。種族、階級、性別、地理位置影響‘身份’的形成,具體的歷史過程、特定的社會、文化、政治語境也對‘身份’和‘認同’起著決定的作用。”
奧茲的父親出生在烏克蘭的敖德薩,奧茲的母親出生于波蘭一個家道殷實的磨房主之家。由于當時歐洲的反猶主義愈演愈烈,奧茲的祖輩才忍痛從歐洲來到了貧瘠的巴勒斯坦。雖然奧茲出生在耶路撒冷,但他的思維模式卻是根深蒂固的歐洲式的,誠如奧茲所言:“我父母和我全部家人都是歐洲人,他們是熱誠的親歐人士,可以使用多種語言,倡導歐洲文化和遺產,推崇歐洲風光、歐洲藝術、文學和音樂。”
奧茲在熱愛歐洲文明的家庭長大,從父母對歐洲風情的熱情洋溢的描述里接受了歐洲傳統文化的熏陶,對歐洲的文化生活有著無限好奇與渴望。在小阿摩司的整個童年時代,“農舍”、“牧場”、“養鵝女”等詞語一直對他有著致命的誘惑力。布拉格大學文學系畢業的母親經常在小阿摩司睡覺前給他講述來自西方的充滿神奇色彩的民間故事與傳說,這些陌生的疏離的敘述技巧和色彩斑斕的語詞豐富了小阿摩司的文學想象,也加深了小阿摩司對西方文化的憧憬與向往:“我在耶路撒冷的凱里姆亞伯拉罕度過了整個童年,但我沒有生活在那里,我真正生活的地方,是媽媽故事中講到的或是床頭柜上那一摞圖畫書中描述的森林邊、茅屋旁以及平原、草地、冰雪上,我身在東方,但卻心系遙遠的西方,或者是‘遙遠的北方’,就像那些書中所描繪的那樣。”正是父母給予童年時期奧茲的歐洲文化啟蒙深深地影響了奧茲的文學創作。奧茲曾經在采訪中表示,對他來說,“更多的影響來自契訶夫、希伯萊語作家中,阿格農·別季切夫斯基、布倫納對我的影響最大。希伯萊語圣經(《舊約》)也給我許多靈感,因為我的母語是從那兒來的。”即使奧茲的超歷史怪誕小說《觸摸水,觸摸風》和《惡意之山》受到了內在希伯來文化的影響,但這些故事仍被置于不折不扣的歐洲語境之中。
此外,奧茲從小就生活在國際化的城市耶路撒冷,在那里度過的童年生活也對他的文化身份的形成產生了重要的影響。耶路撒冷是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圣地,千余年來受到了東西方不同文明的撞擊和融合。古代埃及、古代以色列、古希臘、古羅馬、古代巴比倫、拜占庭、波斯和阿拉伯等文明都留下了很深的足跡,現代西方文化都能從中找到淵源。奧茲在回憶錄中寫道,耶路撒冷是“一座迷人的文化城市……在那里,追求文化的猶太人和阿拉伯人與富有教養的英國人舉止得體;在那里,富有夢幻、脖頸頎長的女子身穿晚禮服,在藏青西裝筆挺的紳士懷中翩翩起舞;在那里,寬宏大度的英國人和猶太文化人或受過教育的阿拉伯人共進晚餐;在那里,舉行獨奏會、舞會、文化晚會、茶話會,以及賞心悅目的藝術座談會。”在英國托管時期的耶路撒冷,雖然經濟形勢相當嚴峻,但與此同時,在文化上卻呈現出一種多面化、國際化、放蕩不羈的態勢:“每天晚上,耶路撒冷的居民就這樣把他們自己鎖在家里,像我們一樣,寫作。……整個耶路撒冷每晚低頭坐在一張紙面前,修改,涂抹,書寫并潤色。”在《人物周刊》對奧茲的采訪中,他說道:“耶路撒冷是一座有著3000多年歷史的古城,它不僅僅是以色列的國都、一座現代城市,也是基督教、猶太教、伊斯蘭教這兩大教派的圣地,更是以色列人認定自己身份的地方。”在奧茲的很多優秀作品中,都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某種“耶路撒冷情結”。正是耶路撒冷這座不同文化與宗教和諧共處的城市,賦予了奧茲一種橫跨于東方與西方兩種文化之上的多重視野。
由此可見,奧茲的父輩和母輩被動的移民經歷以及耶路撒冷特殊的歷史氛圍使奧茲生活在多種語言、多種文化、多種種族與多種宗教并存的環境中,形成了他多元的混雜的文化身份。
二 阿摩司·奧茲的身份困惑
奧茲筆下形形色色的歐洲猶太移民們雖然完成了地理意義上的回歸,但是他們由于長期生活在西方世界中,已經逐漸適應了那里的生活方式,對歐洲的價值觀也日趨認同,他們或多或少地被歐洲文化同化,在他們身上仍然保留著雙重文化認同中客居國的文化元素。因此當他們迫于無奈回歸巴勒斯坦時,巴勒斯坦陌生而殘酷的生存環境及文化根基對他們來說是與之相對立的“他者”。可以說,奧茲對筆下的小說人物的身份困惑描寫正是奧茲對自我身份困惑和迷失的書寫。
奧茲早期的小說作品《我的米海爾》中,奧茲借漢娜之口寫道:“耶路撒冷是一座極其遙遠的城市,即使你身居其中,即使你生于此地。”“我不知道有誰會把耶路撒冷當成家園……我寫下‘我生在耶路撒冷’。我不能寫‘耶路撒冷是我的城市’。我不知道在俄羅斯庭院深處,在施耐勒軍營的墻后,在埃因凱里姆修道院的隱蔽所在,在惡意山上的高級專員官邸,有何種兇險在恭候著我。這是一座令人窒息的城市。”漢娜對自己生活的城市耶路撒冷有很多不滿,并產生了一種逃離的情緒。在漢娜的夢境和臆想中,她將自己看作是統治但澤城的女王,是與壓抑沉默的漢娜截然相反的情感外露、熱情奔放伊馮娜·阿祖萊小姐。“我突如其來產生一陣痛楚:我為什么被流放至此?‘鸚鵡螺’號,‘龍’號,愛琴海群島。快來呀,拉哈明·拉哈米姆夫,我那英俊的布哈拉司機。大聲按響你的喇叭,伊馮娜·阿祖萊小姐已準備啟程。她已準備好了,就等在這里。無須更換衣服。一切準備就緒。立即就走。”
同漢娜的逃離情緒相似,《沙海無瀾》中的主人公約拿單一直渴望著離開壓抑的現實生活,離開他溫柔漂亮卻頭腦簡單、平淡乏味的妻子,離開他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基布茲,開始他想象中全新而美好的生活。《何去何從》中神秘甚至有點邪惡的伊娃·漢姆伯格曾因愛上了魯文而毀棄了與堂兄弟的婚約,與魯文一起來到麥茨塔特·拉姆基布茲,后來卻又心甘情愿地丟下魯文和兩個年幼的孩子與前來旅游的堂兄弟私奔到了德國慕尼黑;《鬼使山莊》中移民到巴勒斯坦的“父親”由于一次偶然的機會搶救了英國高級官員突然昏厥的嫂子,故而收到了一封邀請他攜家眷參加在高級官員府邸舉行的五月舞會的請柬。就在這場舞會上,他那位來自華沙、對巴勒斯坦生活極其不滿的漂亮太太陶醉在獵艷老手瑟阿蘭將軍的花言巧語中,從此一去不歸;《鬼使山莊·思念》中的米娜棄她的丈夫伊曼紐爾·納斯博姆醫生而去,選擇美國作為自己的故鄉;《惡意之山》中,一位母親為和一個英國官員私奔離開了自己的國家……奧茲筆下的這些人物,深受文化認同問題的困擾,他們也像作家一樣在生活中苦苦地探尋自己的歷史位置和文化身份。
三 阿摩司·奧茲身份的回歸
1949年,以色列總理本·古里安在討論新的兵役法時提出,所有的士兵,無論男女,都有義務在基布茲或農業合作社服務一年,以增強自己的“拓荒者”意識。受這一思想的影響,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建起了集體勞動、人人平等的社會組織——基布茲。
奧茲在很小的時候就從亞歷山大爺爺那里聽說過基布茲和生活在那里的拓荒者們的故事,基布茲離耶路撒冷非常遙遠,“那里,土地正在開墾,世界正在改革,那里正在建造著一個新型的社會。那里他們正在自然景觀和史冊上留下自己的痕跡……他們正在譜寫新的詩篇,他們正拿起槍支、騎上馬背、還擊進犯者,是他們把我們這些悲慘的軀體鑄成了戰斗的國民”。在小阿摩司幼小的心中,已經種下了成為英雄一般的拓荒者的種子:“我悄悄地夢見,他們有朝一日會把我一起帶走。把我也鑄造成戰斗的國民。我的人生也變成了一首新歌,那人生純凈直白又簡單,就像熱天里的一杯水。”小主人公向往像他們那樣成為新希伯來英雄,而不愿像他的父母那樣成為“憂郁苦悶的逃難學者”。于是,他報名參加了童子軍運動,從事“體力勞動,保護并居住在基布茲內”。
奧茲的父母是大流散文化下的舊式猶太人,他們雖然支持基布茲理念,認為它在國家建設中很重要。然而,基布茲的生活異常艱苦,拓荒者們住帳篷、吃粗糧,白天在荒山上勞作,晚上炎熱和蚊子使人無法入睡,這是來自知識家庭的小阿摩司無法承受的極其艱苦的生活方式。因此,他們堅決反對兒子到那里生活:“基布茲是給那些頭腦簡單身強體壯的人建的,你既不簡單,也不強壯。你是一個天資聰穎的孩子。一個個人主義者。你當然最好長大后用你的才華來建設我們親愛的國家,而不是用你的肌肉。它并不那么發達。”父親的勸告并沒有澆滅小阿摩司成為新型希伯來人的夢想,在他12歲時母親的自殺震動了他,成為了他反叛父親以及所代表的舊式猶太人、逃離耶路撒冷的重大契機。奧茲在十四歲半,母親去世兩年后,他通過改變姓氏的方式“站起來滅掉了父親和整個耶路撒冷”。他放棄了他的父親,或者說他的大伯父——著名的猶太歷史學家、文學批評家約瑟夫·克勞斯納的姓氏,孤身前往胡爾達基布茲學習工作。
卡普蘭認為,使奧茲成為基布茲人的最終原因是對過去的否定,正如他后來在澳大利亞以色列評論雜志中所說:“我成為一個社會主義者是因為我的父母是右翼勢力,我成了一個基布茲人是因為我的父母是城鎮居民。”但筆者認為,奧茲違背父命去往基布茲的堅決意志與其說是對父親和舊式家庭的反叛和不滿,倒不如說是他對自身身份的尋找與回歸猶太傳統文化的表現。因為,首先,基布茲是猶太精神的體現。早在公元前8世紀,最早的正典先知阿摩司在向眾人傳達神諭時就說道:“惟愿公平如大水滾滾,使正義如江河滔滔!”阿摩司警告世人,一個對社會不公和宗教敗壞毫不介意的國家必將遭受審判。猶太教的要旨是主張公平、正義,而基布茲所實行的公有制是猶太精神的具體化,因此,在建立基布茲時,嚴格地執行了《圣經·舊約》中“土地永不可出售”的戒律。奧茲從耶路撒冷到基布茲之路正是對猶太精神的尋找與回歸。其次,這也是奧茲對自身政治身份的尋找。對于奧茲的父母那一代人來說,以奧茲的父母為代表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迷戀于激進的修正主義運動。但是,自20世紀50年代開始,修正主義者們已經失去了其知識分子的面具,僅僅成為勞工黨的一個反對黨,幸好貝京運用卓越的修辭技巧拉攏了被勞工當權者邊緣化的中間隊伍。因此奧茲這個德系猶太知識分子,從政治身份的角度研究他的過去,試圖為自己尋找更自然的政治家園。正是這種對政治家園的尋找,以及他想令他父親震驚與不安的愿望,引領他來到基布茲,成為猶太復國主義和德系以色列人當權者的先鋒。
在尋找自身身份認同的過程的同時,奧茲對猶太傳統文化,尤其是基布茲文化有著更為全面、深入的認識。奧茲的小說文本中刻畫了形形色色的受到西方文化影響或定居在西方的人物,他們對自身身份的尋找一刻也沒有停歇,這些人物的最終結局大多是回歸到以色列,回歸到猶太傳統文化中去。
《黑匣子》中桀驁不訓、具有反叛性色彩的布阿茲象征著基布茲的拓荒者,他在面對生父阿里克斯·吉代恩提供給他的兩種選擇:一個是去美國,為他提供住處和工作;一個是住在宰克龍雅可夫附近的一所大空宅子,用自己的雙手修復房子,他選擇了后者。而反英雄阿里克斯也在生命垂危之際選擇了從美國來到以色列度過殘生。《何去何從》中從德國來的澤卡賴亞·西格弗里德·伯杰受諾佳母親之托,來到基布茲規勸懷孕的諾佳去往歐洲。面對澤卡賴亞的游說,諾佳也產生過動搖,但她始終沒有離開基布茲,沒有離開她的父親。在奧茲的基布茲題材小說之一的《沙海無瀾》中,作者描寫了一位為尋求真正的生活而離開基布茲的叛逆者約拿單。作者用了近四分之三的篇幅描寫約拿單如何下定決心要離開農莊。而當他真的出走之后,沒過多久又悄悄地潛了回來……在奧茲的這些作品中,作者暗示著這些居住在基布茲的年輕人始終無法將自己同家園、同猶太文化分割開來,但是這些回歸家園的年輕人并不代表著生活在以色列基布茲的所有猶太青年。奧茲在回答記者的提問時這樣說道:“這只是約拿單一個人的故事,不代表所有猶太青年……有些以色列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他們去了西方,去了東方,一去不回頭。而約拿單,他與他的村子,與他的基布茲,甚至和他的父母妻子之間都有如此強烈的依附關系,所以最終他回家了”。
奧茲在基布茲創作他的小說,在創作中尋找自己的身份認同。但他對基布茲的態度并不全是褒獎,在其小說作品中也對其缺點也有著深刻的揭露,因為基布茲的生活意味著失去太多的自由,沒有自己可以支配的空間。但即便如此,奧茲仍然是忠實的基布茲成員,他一直生活在那里,直到耶路撒冷和特拉維夫大學向他發出聘請他做全職文學教授的邀請才搬離出基布茲。正是在這里奧茲完成了很多基布茲主題的小說。可以說,正是基布茲這片熱土給予了作者靈感,使作者找尋到了他的身份和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