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恩美是當今美國文壇上頗為引人矚目的一位華裔女作家,她的小說《喜福會》一出版就引起了國內外學者的廣泛關注,并獲得全美圖書獎、海灣地區小說評論獎等多個重要獎項。《喜福會》通過對移民美國的四位母親以及她們在美國土生土長的女兒們的生存狀況的描寫,全面構建了一個荒誕的世界。但小說的基調是積極的,她們并沒有在荒誕的人生境遇中沉淪,而是時刻希望改變自己的處境和命運,并按照自己的意圖進行自由選擇。這種關注人類的生存狀況,對生命進行深層體驗的方式有著強烈的存在主義氣息。所以,小說中女主人公在荒誕的人生境遇中對希望的尋求,并勇敢地做出自由選擇的過程是存在主義主題的最有力的詮釋。
一荒誕人生
法國重要的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一生關注生命與自由,致力于探尋人生存在的價值。薩特認為,人之存在于世界是荒謬的,也就是說人生活于世并沒有什么理由,是無緣無故地被‘拋’到世上。薩特的“存在先于本質”更是直接宣稱,人類世界已注定陷入了毫無理喻的虛無和荒誕。譚恩美在《喜福會》中通過對華裔女性們生活的描寫,構建的正是這樣一個荒誕的世界。
這個荒誕的世界主要體現在來自中國大陸的四位母親身上,她們都有著難言的痛苦經歷。其中吳宿愿在戰爭年代的中國失去了一切:父母親、家庭、第一個丈夫,還有兩個雙胞胎女兒,背井離鄉來到美國,在荒誕的人生境遇中品味著人生的痛苦和焦慮。圣克萊爾·映映年輕時既富有又漂亮,哪個男人也不配娶她,而她卻碰到個壞丈夫,偏偏成了被遺棄的女人。蘇安梅的母親亦是如此,在丈夫去世一周年去六和塔燒香磕頭以求身、思、言和諧起來時,碰到吳慶和二太太。沒想到被他們欺騙并污辱后被娘家趕出了家門,在沒有容身之處時當了吳慶的三姨太,在家中沒有絲毫地位,過著枯燥乏味的荒誕生活。鐘林冬也同樣墮入了生存的困境當中。在她兩歲的時候由父母包辦許配給黃家做媳婦。在當時她沒有選擇的余地,因為那時的農村人家十分落后,總是守住愚昧的陋習不放。在她十二歲那年,洪水使她家變得一貧如洗。由于家里要遷往無錫舅舅家,鐘林冬就只好和黃家住在了一起。然而她在黃家的日子并不好過,身份和地位與廚子、下人毫無區別。在結婚前夕,她為著自己苦命的婚姻哭了一夜。小說中的荒誕不僅體現為人與環境的隔膜,還體現為人與人之間的無法交流。鐘林冬和天余雖然是夫妻,睡在一張床上,過的卻是沒有性的姐弟般的生活。鐘林冬對待天余的想法,不是妻子對丈夫的愛,更過的是姐姐保護小弟弟。《喜福會》的每個故事都使我們看到了一幅幅充滿矛盾和困境的社會人生圖景,展現了女主人公們荒謬的人生處境。在那個令人厭惡的荒謬世界里,女主人公們在沒有選擇、無法逃脫、無法抗爭的情況下,受到命運的百般蹂躪。譚恩美透過她們對自身痛苦體驗的抒發,把荒誕的人類生存困境的存在主義主題展現得淋漓盡致。
二尋求希望
薩特認為,希望是人的一部分;希望總是在現在中孕育,然后又在現在中設法實現它;人類的行動在未來找到它的結局,找到它的完成;在行動的方式中始終有希望在。薩特曾在《他人就是地獄》中寫道:“對于荒謬也有一種激情,不放棄自己的任何信念,荒謬的人在反抗中確立自身。”[1]由此可以看出,薩特是一位充滿希望的絕望者,一個帶有濃厚悲觀主義色彩的樂觀主義者。他給人們展現了一個令人絕望的世界,卻又為人們指出了一條充滿希望的行動之路。譚恩美的《喜福會》在向讀者展示女主人公的荒誕的生存困境時,也向讀者展示出她們在生存受到威脅的情況下,并沒有自暴自棄,依然抱著積極樂觀的態度。存在主義就是一種樂觀的哲學,它以人的行動來界定人,告訴人們只有行動才有生命,只有行動才有希望。在《喜福會》中,存在主義思想中對希望的尋求在女主人公身上可見一斑。
希望,從頭至尾貫穿小說全篇,無處不在。首先,在“千里鵝毛”中一位老婦人在上海花大價錢買了一只天鵝,后來帶著它飄洋過海,在海上她對天鵝說:“到了美國,我要生個跟我一樣的女兒。那里誰也不會說,她值不值錢全看她丈夫嗝打得響不響;在那里,她總會得到滿足,用不著含辛茹苦!她能明白我這番苦心,因為我將把這只天鵝送給她———這生靈已變得比心中的希望還珍貴。”[2]雖然,一踏上美國,移民局官員卻把天鵝從她懷里奪走了,只剩下一根鵝毛,這根羽毛雖值不了幾文錢,可它是從遠方來的,寄托著她所有的憧憬。其次,“喜福會”本身就是女主人公們的希望之所在。當日本人轟炸桂林時,宿愿的母親和父親都被壓在燒塌的房子下面,面對著失去親人、家園和財產,以及戰爭的恐懼,她深知絕望也找不回已經失掉的東西,絕望只能是延長已經不可忍受的痛苦。愁眉苦臉坐在那里等死,還不如選擇自己的快樂。于是她們開始聚會,把每個星期都當新年過,忘記過去的不幸和煩惱,讓自己丟開壞念頭。希望每星期都交好運,唯有希望是她們的快樂。還有當吳宿愿來到美國后,一直給中國的朋友寫信,希望找到在中國失去的兩個女兒,甚至到離世時都沒有放棄尋找的希望。當女兒吳晶妹知道母親的心愿后,來到中國,和從未謀過面的中國姐姐們相見,終于了卻母親多年的心愿。在“紅燭”中,鐘林冬在婆家受盡了磨難,表面上她雖然百般順從,但心中始終都沒有放棄要逃離這可惡的生存環境,尋找新生活的希望。“我問自己,人到底是什么?我能象河水那樣改變顏色,但又不改變自己嗎?———在蓋頭下面,我仍然知道我是誰。我會永遠記住父母的希望,但永遠也不會忘記我自己。”[3]最后,在《喜福會》中,不僅來自自中國大陸的四位母親們在困難面前尋找希望,她們在美國出生的女兒們也都是靠希望走出困境,挽救婚姻。喬丹·蘇·羅絲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在面臨婚姻出現危機時,并沒有任其發生,而是堅信“命運一半是由希望,一半是由疏忽構成。但是,當你失去愛戀的東西時,信仰便取而代之。你必須留意失去的東西。你必須擁有希望。”[4]正是在希望的指引下,羅絲在家庭、婚姻方面都發生巨大變化,她不再惟命是從,唯唯諾諾,勇敢地去爭取自己的權利,泰德為此感到驚訝、恐懼和迷惑,他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妻子,并改變了離婚的初衷,從而挽救了危機中的婚姻。《喜福會》中的女主人公們雖然處于荒誕的人生境遇中,但無時無刻不在尋找機會,改變境遇,體現出存在主義思想積極樂觀的一面。
三自由選擇
在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范疇里,“自由選擇”是一個核心概念,其內涵是,人是一個沒有任何本質的存在,人成為什么,具有什么命運,完全取決于他的一系列無止境的行動和選擇;人在選擇時,是絕對自由的,因為“上帝死了”,隨著上帝的消失,一切能在理性天堂內找到價值的可能性都消失了。這意味著,人徹底自由了,再沒有任何先天價值觀念束縛他了,他必須完全從自己的理念和判斷出發去做他想做的一切,成為他想成為的人。雖然人命定是自由的,但人的自由還必須有所體現。在薩特看來,自由就體現在選擇之中,自由也就是一種選擇的自由。人是由于自己的自由選擇而成為懦夫或是英雄。
《喜福會》中女主人公們都以自己的方式尋求存在的意義,用自由選擇的行動來對抗不人道的現實。鐘林冬就是自由選擇中最有力的體現者。當她面對婆婆的打罵和丈夫的欺負,并沒有愁眉苦臉坐在那里等死,而是在命運之途上向前摸索,不再恐懼,快樂地做出自己的選擇。她選擇在清明節早晨嚎啕痛哭,給黃太太講她預先編好的夢,說這樁婚事不吉利,如果不斷了這門婚事,天余就活不成了。在黃太太深信不疑的情況下,鐘林冬不僅得到了衣服、車票和足夠的金錢,更重要的是順理成章地獲得了自由。鐘林冬用自己的選擇和行動詮釋了人的概念。人不是命運的奴隸,要按照自己的設想塑造自己的形象。在《喜福會》中,不僅鐘林冬按照自己的心意作出人生選擇,其她的女主人公們亦是如此。蘇安梅的母親作為吳慶的三姨太,過著苦難的日子,有吃不完的苦果。最后聽從了自己的心聲,選擇在春節前的兩天死去,把死亡當成武器。安梅母親即使選擇的是死亡,也同樣體現著自我選擇的深刻價值。因為她的死亡不僅僅是掙脫束縛,對人生困境的反抗,更重要的是她要讓自己軟弱的靈魂死去,留給女兒堅強的靈魂。所以說,安梅母親所做出的抗爭是值得肯定的,她使個人的尊嚴得到提升。在“兩類人”中當吳宿愿強迫晶妹彈鋼琴時,她告訴母親:“你要把我變成我自己不喜歡的人,你希望的那種女兒,我永遠也不當。”并且心中暗暗發誓,絕不當“不是我的我”。晶妹的這種自由并不在于達到某種結果,獲得某種東西,而是一種內在的自我決定,沒有任何東西能限制人的這種自由。
譚恩美在其小說《喜福會》中反映了存在主義的三重主題。女主人公們在荒誕的人生境遇中,依然對未來充滿希望,并自由地做出選擇,賦予人生以意義和價值。小說的創作思想散發著濃烈的存在主義氣息,與存在主義哲學所關注的世界的異化和荒誕,對希望的尋求和自由選擇思想暗合。通過對《喜福會》中存在主義三重主題的分析,可以挖掘人生存在的意義,反思現代人的困惑,以探討人的存在本質、人生價值以及對整個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
參考文獻
[1]薩特.他人就是地獄———薩特自由選擇論集[M].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12:13.
[2][3][4]譚恩美.喜福會[M].程乃珊,賀培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6(3):51,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