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粒的下午
許志鵬進開關廠,是八年前的一起車禍造成的。
五月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正走在回家路上的許志鵬不知不覺中被一輛飛馳中的上海小轎車撞到路邊一座石墩上——這起后來轟動王武縣的車禍不僅毀掉了他的大學夢,還讓他丟掉一條右腿。
當然,車禍本身并不足以轟動,畢竟那是每天都在發生的事,即使再重大的事故,不死上二三十人,也很難讓別人記住點什么。是接下來發生的事,上海小轎的車主,也就是振華開關廠在善后處理中決定把傷者接收為該廠的一名正式工人,這才是大家議論的中心和興奮的焦點。
那時候正是開關廠有史以來最為紅火的一段時期,產品遠銷歐美,譽滿全國,整個王武縣都在以振華開關廠為榮,連縣城的出入口都有一個巨型的振華開關模型作為標志。因此,人們在看待許志鵬進開關廠這件事情上(其實是兩件事)也表現出極其復雜的態度。那天,當開關廠的小車把許志鵬從云夢村接走時,云夢村首先轟動了,可能這之前村民們都還在同情許志鵬,村委會還在頭痛如何安排他的生計一這個只有一條腿的孩子,就到后山去放羊吧,和許國柱一起。但是同樣的車禍,同樣的斷腿,人們卻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命運,許國柱在后山放了十年羊,許志鵬卻一天沒上山,就被城里來的小車接走了。村民們先是驚訝,而后又忍不住嫉妒……也許,損失最大的還是許國柱,他不僅瘸得比從前厲害了,而且每次從許志鵬家經過,都忍不住要往地上吐一泡仇恨的口水。
接著這件事也在王武縣成為盛談,城里人當然不會像云夢村民們那么小見,但茶余飯后他們還是堅持認為許志鵬進開關廠是因禍得福,雖然許志鵬斷了一條腿,但以后他至少不用再務農,至少不用再忍受風吹日曬雨淋,起早貪黑,一句話,許志鵬已經成為一個有鐵飯碗,靠拿工資養活自己的城里人。許志鵬記得當時很多人一聊起這件事,更多的是在強調這一點,即使談到他那條消失的右腿,用的也是那種劃算的口氣,好像為了當這個工人他們也情愿斷條腿,一條右腿換一份開關廠的工作已經是大大的便宜。
這些看法自然讓許志鵬有些氣悶,斷腿的人畢竟是他,用一條腿走路的也是他,在他看來,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是可以和他那條消失的右腿相提并論的,因此,他也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人得點好處就把斷腿當成便宜事,這么說,就好比說開關廠的汽車不是撞了他,而是給他送便宜來了。況且那一年他就要參加高考——現在,不光大學泡了湯,還讓他變成獨腿人。
他剛來的幾個月,幾個車間主任都在拼命推辭為他安排工作,有的甚至說他能干什么,這一箱箱的銅帽鑼絲,我們都扛不動,他一個——怎么搬?或者,他要再斷只手,少條腿,我們又往哪兒安排?這些話最后自然會傳到他的耳朵里,于是許志鵬非常委屈,一方面這是實情,另一方面,他又覺得開關廠并沒有在他斷腿的問題上負責到底。
有一天下班,許志鵬和同屋的劉國棟進行了一次談話,正是這次談話讓他一下子有了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他頭一次這么想,也許從前的想法都是錯誤的。
劉國棟是許志鵬第一個同屋,八年里許志鵬有過無數個同屋,劉國棟是第一個。他是三車間的一名車工,一個老肝炎,好酒貪杯,醫生曾威脅他再不戒酒的話就等著爬煙囪,結果劉國棟弄來一些草藥泡在酒里,重新名正言順地喝起來。
那天劉國棟顯然喝多了藥酒,就對落落寡歡,總喜歡在他眼皮下搖來晃去的許志鵬很不順眼,尤其那只單拐也吵得他的兩個太陽穴直跳,于是劉國棟就讓許志鵬坐下,“你能不能坐下來嘛,晃來晃去的”,許志鵬還在搖,劉國棟扭過頭,“咦,你還沒去找郝書記啊?”
許志鵬果然一愣,停住了,不知道找郝書記干什么,于是他沖著劉國棟老實地搖頭。
“你還是要去謝謝人家郝書記才對呢,人家郝書記對你這么好一人嘛,總是要講點良心嘛,對不對?要飲水思源,對不對?”
許志鵬被弄得一頭霧水,本能地反問謝什么?他臉上的不高興一閃而過,但劉國棟還是捕捉到了。他很高興,雖然前面只是一通胡說,但這時候劉國棟卻發覺自己很有道理,“謝什么啊一人啦,總要有點良心的,要吃水不忘挖井人——要是沒有郝書記,你能進廠啊?!你肯定以為——你們把我撞了,腿也斷了,所以你們就應當管我一這世上哪來這種好事情噢,你想過沒有——你坐下來,坐下來嘛!”
許志鵬被他拽住袖子,只得在床沿上坐下來。劉國棟看上去很滿意,“如果廠里不讓你進廠呢,賠你點錢,可不可以,賠你一萬、二萬,就算賠個五萬吧,可不可以——花完了你怎么辦,你還不是要回去種田?這種事外頭不是多得是,你肯定知道的……”
許志鵬一下子想起許國柱,他懷疑劉國棟認識許國柱,而且很可能是許國柱讓他這么說的。許國柱已經在后山上放了十年羊,三十多歲都討不到老婆,曾經一度,許志鵬也認為那是他的將來。
“你可能覺得,我會讀大學的——還不說你考得上考不上,現在一個大學生怎么樣,大學生還不是要分配,大學生也不一定進得了開關廠吧?郝書記可是個好人啦,他是最不愿意見到別人受苦的,他是在可惜你啊,知道吧,如果換個人,他完全可以不管的,給你醫好腿,最多再給你丟點錢……”
許志鵬低頭咬起指甲,撞車的場面又一次恍惚而來,的確,在他昏過去時,最后一眼看到的就是郝書記那張寬闊、慈祥的胖臉——如果不郝書記,他的小命大概也早已丟在路上了。許志鵬有些后怕,想想這段經歷,真有些驚心動魄,他就像飄浮在激流中的小樹葉,差一點就落到最糟糕的境地……
一瞬間,許志鵬的心里充滿了感激,對郝書記的感激,繼而是對老肝炎劉國棟的感激,如果不是他提醒的話,他很可能還會在自己斷腿的問題上永遠地糾纏下去,自怨自艾,黯然神傷,他很可能永遠都體會不到郝書記的苦心。
劉國棟看著許志鵬,見他不說話,知道被自己說中了心思,頗有些得意,接著說,你應當去謝謝人家郝書記,隨便買點什么,人家郝書記也不會圖你什么的,是不是?但禮輕仁義重嘛……許志鵬還是不吭聲,平時他一個人想心事想慣了,對別人的話,無論對錯都不會有意見,他聽了劉國棟這么多酒話,也是第一次對深以為然,那可是像他的肝炎病一樣值得別人尊重的。
好容易到了發工資的時候,一下班許志鵬早早地吃了晚飯,就拄著拐杖上街了,能進的商場超市他都去轉上一遍,買了一瓶果珍,兩包餅干和兩把干面。這些東西換在他們村里已經算得上極重、極有誠意的禮物,但在縣城許志鵬就沒有把握,他既沒送過禮,也弄不清城里人的禮數,因此走著走著不得不又買了兩瓶本縣出產的白酒加進去,這樣沉甸甸地提在手上,終于覺出些分量,這樣許志鵬才吁了口氣,終于踏實下來。
那時候天已經黑了。許志鵬雖然沒送過禮,但憑本能也知道這種事總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當然不知道郝書記家的住處,只是恍惚聽誰說起過他家住在三樓,便懵懵懂懂地鉆進廠干部們住的那幢樓里,敲錯一家人后他找到了郝書記家。
開門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隔著防盜門很詫異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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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誰?”
“郝書記在家吧?——我是開關廠的,五車間的。”許志鵬這么說額頭上立即滲了一層細汗,不知為什么他忽然間擔心女孩會在他說完話前就把門關上。
女孩卻很認真地看著他,目光所及包括他手里的提包,腋下的拐杖和褲腿。那時候他的空褲腿是挽起來的,因為許國柱總是把褲管扎起來,所以他就喜歡把褲腿挽起來,位置剛好到從前的膝蓋上。
女孩打開門,在他進門的同時喊道:“爸,有人找!”
“誰啊?”,郝書記的聲音模糊地混在一條廣告里。
“不知道,他說是你們廠的……”
郝書記家別有洞天,客廳就有幾個單身宿舍大。許志鵬進去時要過一個放有古董磁器的玄關,郝書記已經從沙發上站起來,他顯然很意外,當然比意外還要醒目的是他臉上的緊張,但郝書記畢竟見過大場面,很快就讓自己鎮定了。
“小許啊,來坐坐——屹飯沒有?”他重新坐下來,用牙簽剔著牙,沒拿牙簽的那只手示意許志鵬進來坐。
“吃了吃了,郝書記我在食堂吃了。”
許志鵬進門的過程無疑有些漫長,他的步點甚至連焦點訪談的片頭曲都無法蓋住。等他成功地抵達沙發邊,先把手里那幾個提包先放在茶幾上。
郝書記不看,眼睛仍然盯著電視,“坐吧,坐!”
“我今天來是來謝謝郝書記——郝書記對我這么好……”
許志鵬慌亂是突然的,他只顧想禮物的事了,完全忽略了郝書記的態度,郝書記會用什么態度來接待他……許志鵬的聲音有些發虛,這當然因為他年輕,另一個原因則是郝書記看上去并不像平時那么和藹。
郝書記在這慌亂的感激聲中支吾了兩段模糊的喉音,眼睛仍然從那幾只塑料袋上越過去,至少這時候他還沒確定許志鵬的目的,謝謝在他聽起來就像譏諷。他腦子里又一次閃過那個畫面,那個讓他連發惡夢的畫面:一個瘦弱的穿藍衫的背影正斜斜地從馬路上穿過,他越來越近,越來越無法避免……
尷尬是由郝書記的愛人打破的。她從廚房出來后,就捏著兩只毛線針坐在他們旁邊,像往常一樣聽郝書記同來客閑聊。這一次稍稍不同的是,她顯得格外有興趣,替許志鵬倒來杯白水后她說,他就是那個娃娃吧?顯然知道他的事,從他進門后她的眼睛就沒離開過他的腿。她無疑也是個好人,至少車禍過去這么長時間,仍然不忘記問他的傷口,還痛不痛?沒等許志鵬搖頭,郝書記就皺著眉頭制止她,“這么長時間了怎么還會痛,只可能不方便啦——”
“我就是這個意思嘛,是不是小——小許是吧,小許,你看我這個肘子也摔過一次,每次下雨都會痛的……”
“你那是風濕,和小許這個怎么比?”
許志鵬只能笑笑,輪到他說話還是那句:“我今天來就是來感謝郝書記的,如果不是郝書記關心,我還不知道怎么辦——真的,我們村里的人都說我運氣好……”
郝書記終于感受到許志鵬的真誠,他的“感激”是真感激,是有誠意的,絕對沒有嘲諷的意思,在許志鵬這段近乎語無倫次的表白過后,他嘆了口氣,終于說小許是個好人啊……后面的話他沒說,應該是好人倒霉吧。顯然郝書記的愛人也同意,不住地點頭。以后小許啊,就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有事就來……多讀點書,就算上不了大學,也可以讀個電大,成人高考,對不對……
許志鵬跟著他們頻頻點頭,當然最后郝書記都還說了什么,許志鵬也記不起來,因為接下來,那個女孩,郝書記的女兒從衛生間里走了出來。她剛洗完個澡,出來時頭發濕漉漉地滴著水,她于是用一塊雪白的毛巾在頭發上來回地擦拭。許志鵬眼角全是這個動作,后來腦子里也全是這個動作……
臨走時為了那些禮品,他們開始全力地推搡,一方要堅決地送,一方又堅決地拒絕,最后許志鵬的眼淚都幾乎掉下來。還是郝書記的主意,讓女兒從里屋提出兩盒蜂王漿塞到許志鵬手里。許志鵬心里雖然遺憾,卻不得不遵照這個意思,當然禮物總算送出去了,也讓他釋然。
不知和這次經歷有沒有關系——幾天后廠辦忽然通知許志鵬去車隊,他懵懂地上了一輛小面包,然后稀里糊涂地出了廠,最后他才知道他們要去的地方是省醫。廠里已經決定替他訂制一副假肢。這也是許志鵬平生第一次去省城。
年底假肢從上海寄來了,那同樣是個讓人記憶猶新的好日子,對許志鵬來說,那一刻就像作夢:假肢裝在一只嚴絲合縫的木箱里,像一只小型的棺材。別人替他撓開外面木板,再揭開一層泡沫,露出一節肉色的腿:它靜靜地躺在一層海綿上——真像他的腿,他失去的那部分。初次嘗試時效果并不好,那種感覺就像踩在棉花上,他的“腿”還不聽使喚,仍然走得一瘸一拐,但只是一會兒人們就開始夸他了,看不出來,就像真的一樣,幾乎所有人都這么說。
許志鵬在開關廠這八年也是廠里由盛而衰的八年。說起來真是一瞬間兒的事,他一晃眼也由一名高中生,變成了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大齡青年。
對家里來說,許志鵬無疑是盡心盡責——四個弟妹都被他先后帶出了云夢村,這也是他到開關廠后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照他的原意,他曾經暗暗地希望他們中間的某一個能讀完高中,最好是考上大學,這樣,不僅自己出息了,也可以了卻他沒實現的心愿,但很顯然,他們都辜負了他,小的兩個弟弟去了廣東,兩個妹妹在縣城成了家,他的大外甥,已經知道根據錢的多少,來決定對他的態度了。好像也只有他,沒什么大變化。
還是他進廠的頭兩年,家里就開始籌措他的婚事。這也很自然,在農村婚姻一向是頭等大事,過了二十歲還沒有定下女方,那也意味著選擇的余地將越來越小,當光棍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大,更何況許志鵬這種情況,前面已經有個許國柱作例子了。所以,等許志鵬一轉正,家里就開始為他籌措婚事。當然,以他們的能力,能給他帶來的不是某個村就是某個鄉里的姑娘,后來,里面又有了寡婦,沒孩子的,到三個孩子的寡婦。
也許介紹對象才是評估一個人方方面面的最佳時機,婚姻講究的是門當戶對,一個人在別人心里幾斤幾兩,即使平時夸得天花亂墜,這時候也不言而喻,和盤托出,這些主要從老家匯集而來的女人隊伍則是這些看法的具體反應,說白了,它就像鏡子一樣不容分說,因此殘酷。
頭一次家里要給他介紹對象時,許志鵬還是有些期待的,雖然他嘴里說不用、不用,但究竟還是想看看女孩的模樣,對婚姻許志鵬還是有些向往的。但等到見面,許志鵬的心也立即涼了半截,雖然他也想不清為什么自己要這么憤怒,但還是覺得受到了羞辱。
女孩是他嬸子那邊的一個遠親,由他父親領著送到廠里。那是下班的時候,許志鵬回到宿舍就看到小板凳上縮手縮腳坐著一個又丑又黑的女孩,頭發扎得像兩把掃帚一樣粗糙。他剛出現時,女孩就像受驚擾的動物一樣拘束不安,捏手捏腳地忍受他的檢閱,但后來,她再看他的時候就像盯著某種食物,嘴巴張著,那些愚蠢的口水轉眼都要掉出來。
這個姑娘,許志鵬的父親其實也不滿意,只是礙著弟妹的情面才違心地帶進城的,讓她在兒子面前走走過場,但第二個星期,他帶來的卻是自己看好的,以為上佳的兒媳人選。在許志鵬看來其實是一回事兒,他仍然義憤填膺,甚至,比起第一個合不攏的嘴唇,這個長著包谷嘴的姑娘尤其讓他覺得不可原諒,何況,合攏嘴巴要比改正包谷嘴來得容易。“你倒底要找什么的嗎?”父親臨走時問,兒子的委屈在他看來是不值的。找個什么樣的?許志鵬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他心里忽然間就冒出個姑娘的影子,那是郝書記的女兒郝佳的影子,郝佳長長的頭發在眼前飄過去,但郝佳應該也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他無法解釋,只得說,起碼不要包谷嘴嘛。
可能這么過去一年,家里送來的女人中就有了已婚者,拖油瓶。這當然也意味著,許志鵬的身價也隨著年齡的增長開始下降了。
那個三十歲的寡婦應當是最后一個由家里送來的。他父親已經灰心,他說許志鵬再不愿意的話,干脆家里也不管了,以后隨你自己找!
寡婦倒沒給許志鵬什么特別的惡感,也是勤快的樣子,頭一次去,就把許志鵬的幾件臟衣服給洗了,她也不是很關心他的腿,問的最多的還是他的收入。從表情上看,她對許志鵬倒是很滿意,目光熱情潑辣,如果許志鵬對自己找個寡婦還有些心存不甘,他很可能當時就會去親近這個現實。
這八年中,許志鵬就是在這種挑挑揀揀的選擇中過來的,得失之中他也浙漸變得有些枯干,從前年輕潤澤的臉上開始顯出蒼桑,和他一起敗落下去的當然還有他的假腿和他賴以生存的開關廠。
許志鵬的假肢用到了第二個。假肢是消耗品,畢竟不是肉長的,會有跌打損傷,會有壽終正寢。除了睡覺,第二個需要長時間離開它的時段是洗澡,他去廠家屬區公共澡堂洗澡的經歷也是讓他頗覺為難的,除了擺放假肢的難題,他還得面對各種或赤裸或遮掩的關心。開關廠好像也沒有第二個截肢者來滿足這份好奇,因此所有的熱情都送到他一個人身上。
第一次上著假肢去洗澡,許志鵬是和同室的那位老肝炎一同去的。等許志鵬脫完衣服,才知道那個放衣服的衣柜里根本放不下他的腿——他真是糊涂了,而且還忘記帶他的拐丈,他幾乎忘干凈他還有需要拄拐的時候,許志鵬想,要出丑了。他把假腿擱在柜頂,狠了狠心,然后一路蹦跳著,朝蒸汽最濃的地方“走”去。
那天是,星期五,周末,開關廠只有二五兩天開洗澡堂。周末要過生活的人多,所以洗澡的人也多,這一路上,幾乎所有碰到的人都在為他讓路,但他們的目光也同時被那只蹦跳的獨腿所吸引。許志鵬跳得有些累了,也有些煩,但去大池的路競也變長了,好幾次如果不是劉國棟扶著他,許志鵬都險些滑倒。劉國棟倒不厭煩,好像很樂意干這種活,他喜滋滋地看那些關注的人,一邊大聲地嚷嚷,讓讓——一邊又對許志鵬說,慢點慢點……
終于到了大池。許志鵬松了口氣,然后一個猛子扎進水池,接著再溜進那個水溫更高,但人很少的小池里。到這時候他確信已經沒有多少人注意他了,許志鵬才慢慢地把頭抬起來——但仍然有人在看他,表情異樣地留在他那具剛被水淹沒,與眾不同的軀體上。許志鵬捕捉到那種眼光,他憎恨這種探究,甚至他懷疑,如果他不表露一點厭惡的話,那些人就會直截了當地詢問,甚至來觸摸他的疤痕,觸摸他早已消失的部分。
那天還發生了一件事,沖淋浴時,換衣間里傳來一聲咚地巨響,說是巨響其實也只有許志鵬注意到,也只有他才明白那是他的假肢落地的聲音,他飛快地“跑”出去,幾個孩子早已嘻笑著出了門,他的“腿”橫在一片骯臟的水漬中,就像一截快要腐爛的尸首。這次事故在他的“腿”上留下一塊小小的摔痕,露出里面指甲蓋那么大灰色的材質,許志鵬心里立即像被刀剮了一下,因為他明白,這樣一來這條“腿”至少在他的心目中不再是真的了。
當然這以后他的“腿”還摔過很過次,有一次還是在街上被一輛突然出現的三輪車狠狠撞了一下,褲角也被掛爛。三輪車師傅不疊地道歉,他也忙說沒事的,沒事的,因為他發現三輪車師傅想看他的腿。事后許志鵬才發現,他的那條“腿”上留上一道很深的劃痕,他第一次心痛褲子超過了“腿”……
第六年由廠里出面替他重新換了副假肢,這一次新腿上身沒有什么不合適,他行走如常……
開關廠從金融風暴那一年走起了下坡路,先是接不到訂單,接著發出的貨也開始源源源不斷地退回來。最初這只是領導層操心的事,等消息盡人皆知,開關廠已經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獎金沒有了,工資快發不起了。郝書記等幾個廠領導每天穿棱于各級銀行,企盼貸款能使工廠重新走上良性循環。那段時間也像陰雨天氣,要命不是淅瀝的雨水,而是那種陰霾給人們心頭帶來的永無出止境的絕望,從前多少有些趾高氣揚的開關廠工人也開始變得謹小慎微,他們以為這種屏息靜氣能夠幫助他們度過難關,但大半年時間過去了,市場仍然沒有看到復蘇的跡象。
隨之而來便是各種各樣的傳聞,有的說工廠要被沿海地區某家更有實力的工廠兼并,有的說振華很快就要破產,每個人至多能拿到兩個月的生活費,更離奇的說法是有個日本公司看中了振華廠,準備合資,但這樣一來,肯定有不少人要下崗……謠言讓人們惶惑不安,相反,這種不安又成為滋生新謠言的溫床。廠里為了穩定軍心專門開了動員大會,結果證明于事無補,因為就在大會的第二天,有人就看見了一撥奇怪的外地人在車間里轉悠……
“這些情況都可能存在的”,李明亮說,他是許志鵬的新同屋,剛分來兩年的大學生。“不過還是倒閉的可能性大,振華的產品早就不吃香了,就是沒有金融危機,也沒什么什么市場,遲早都得倒——”
“真的會倒?!”
許志鵬期待地看著他,其實這幾天他都是這副驚悚的表情,他希望大學生能給他帶來點有用的消息,比如告訴他,廠里的情況開始好轉了,甚至金融風暴也過去了,但他的希望又一次落空。
“媽的,這鬼地方也沒什么混的了,還是早點走好,你看三車間那幾個老不上班的都回來辦病退了,病退起碼還能得點錢……”,李明亮沒有立即回答他,而是把一本考托福的書狠狠地丟到床頭。
“我聽說下崗名單已經出來了……”
下崗,病退,買斷……這些詞他們也是最近才開始熟悉起來,每個詞聽上去都像一口橫在路中又丟失蓋子的窖井。
應當說,李明亮并不是許志鵬想象中的大學生,他顯得過于單薄,而且很少會領別人的情。當初,許志鵬如果不點頭,李明亮肯定擠不進這間宿舍,但事后李明亮并不感激他。只是時間相處久了,許志鵬對李明亮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惡感,相反,他以為大學生多半就是李明亮的樣子,如果當年他考上大學,也應當是這個樣子。
“唉,當時我不聽家里人的,非要分什么國營單位就好了,如果去了廣東,肯定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們同學今天還在喊我呢!”李明亮仰頭躺在床上,有些像自責,又有些像炫耀。
考研,考托福,曾經是他們這兩天的話題,當然主要是李明亮在說自己的想法,他正在想如何離開這個鬼地方,而且走得體面,“我想算了,學這么多,最后還不是要工作?!”
是啊,他可以考研,考托福,可以去廣東,讀書多好啊,可惜啊,他的機會八年前就被人給毀了,“那你說——我會不會下崗呢?”許志鵬小聲地問,他終于忍不住要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
李明亮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他搖頭的意思是不知道,而不是不會下崗。李明亮明白這個可憐人的意思,他有條斷腿,他的斷腿和這家工廠有關一李明亮的視線照顧了一下那個部位,可惜的是他無法給出任何保證。
隨著李明亮搖頭,許志鵬眼睛里的光也像盞燈那樣熄滅了。他當然知道,李明亮的保證其實并沒多少實質意義,但這幾天他都是這樣子,頻繁地問別人,任何人,他需要一個保證,任何人的保證都可以,哪怕騙騙他。李明亮顯然不屑于騙他。
“你可以去找個人問問嘛,你這種情況怎么處理的——他們總得給你個意見的!”
李明亮終于有些不忍,如果這就是安慰,他當然是愿意付出的,好在,許志鵬只過了會兒就緩過來了,接著自嘲地說:“我啊,倒想去街上開摩的,就是不知道讓不讓?!”
“你也別想這么多,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許志鵬搖搖頭,心想那是不一樣的,沒哪個人會像他這樣和開關廠拴得這么堅牢,但他只是這么想,沒說出來。
“別想了,別想了,今天——要不晚上你和我去玩吧,散散心!”
“上哪兒?”許志鵬來了些興趣。
“我們一個同學家里新開了一家娛樂城,已經開張幾天了,讓我過去玩,你和我一起去吧……去吧,別想這么多了,大不了就不干了嘛。”
李明亮雖然只是個才畢業兩年的大學生,但許志鵬知道他的同學從中學到大學就像一張地圖冊里的地標建筑,鋪滿了縣里、州里、省城,甚至全國,同學這個詞從李明亮嘴里冒出來的時候也是引以為豪的,這當然也是許志鵬羨慕的地方,他的同學多數都在農村,能拿得出手的沒幾個。當然他同意和李明亮出去還有個原因,那就是他長這么大,還沒進過什么娛樂城,他也愿意去見識一下。
娛樂城在州里,吃完晚飯,兩個人就找了輛中巴車,直奔州府,一個小時,也就天黑不久,他們就出現在州府的迎賓大道上。與王武縣城相比,這里當然大得多,自然也氣派許多。
聽李明亮說,其實現在經濟到處都不景氣,唯獨這個吃喝玩樂上的東西,卻異常火爆,夜總會、茶樓、酒樓一到晚上就熱鬧非凡,也難怪李明亮同學的這個娛樂城要修在離州政府不遠的地段上。
等他們趕到時,“地中海洗浴中心”那幾個霓虹大字遠遠地就刺傷了許志鵬的眼睛,洗澡嗎?他猶豫著停下來,這一點臨來之前李明亮并沒有告訴他。
“不光洗澡,還洗腳,里面什么都有的,看錄像,喝咖啡,打臺球——”李明亮沒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而且已經到門口了,他多少顯得心急火燎。
“你玩吧,我還是回去了……”
李明亮看看他,忽然間明白過來,忙攥住許志鵬的手,“不好意思,我沒想到這一點——不過,反正我們已經來啦,反正也沒洗澡……”一通狠勸下來,許志鵬拗不過,只得含混地答應了。
李明亮的同學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兩人交換昔日的同窗之誼時,許志鵬注意到門邊立著的兩個比真人還大的的石質雕像,雕像呈半裸,都是大胸脯的西洋女人,一個拿砍刀,一個拿弓箭,臉上都有一副視蔑卻很輕浮的表情。許志鵬曾經陪同事在縣城一家舞廳里跳過舞,盡管那天晚上他從頭坐到尾,但那種燈紅酒綠的刺激還是留給他深刻的印象,因此表面上許志鵬盡管壓抑著,但心里還是禁不住為接下來的刺激開始興奮,他其實是向往這種刺激的,許志鵬很害怕別人會看出來。
浴室在地下室。換衣柜有一人多高,所以不存在擱不下假腿的問題,而且沒兩步,就是大池的位置,它修在澡堂中央,不是通常見到的方形,而是個極不規則,形如花瓣的造型,里面有四五眼噴泉正噴涌。比起廠里那個澡堂,這里當然像宮殿一樣,而且不多的幾個顧客,也沒像廠里那些人,緊盯著他的腿不放,他們并沒對他發生更多的興趣,就好像他是正常的,一條腿,三條腿進來都是正常的。
李明亮也很興奮。同學把他們送下來就走了,這讓他很放松。李明亮在水池里游來游去,半天才老實地坐到許志鵬旁邊,神秘地對他說:“你知道吧,我們這個同學家原本是干什么的——他老爹老媽全是揀破爛的,想不到吧,揀破爛也能發財!”
其實李明亮問他的時候,許志鵬就有這方面的預感了,這些年他也讀過一些書,知道一些大富巨賈都有很低賤的出身。所以李明亮笑的時候,他沒跟著一起笑,這的確不是很好笑。
“唉”,李明亮壓低了聲音,“我們同學說,一會兒他請我們洗腳,他免單——”
“洗腳?!”許志鵬忍不住反問,李明亮突然問冒出的一種小男孩的表情還真嚇了他一跳。
“是啊,讓那些妹兒幫你放放血嘛——”
“放什么血?”
“就是把手按在這兒,壓著”,李明亮說著用手摸了一下他的胯,“然后再突然一放,保證你那里立起來……”
“不,不,不……”許志鵬猛地搖起頭來,其實聽到這兒他那兒就已經立了起來。
“去嘛,沒什么的,不要這么不開放嘛,來都來了……”
“不,不,不,你去嘛!”其實不是什么不開放。
“何必啦,你不去我怎么去嘛……”李明亮的口氣漸漸有些不高興。
“沒事的,真的你去嘛,我去,劃不來嘛”,許志鵬幾乎要從水里把那只斷腿伸出來,他并不想讓李明亮掃興。
噢,李明亮明白了,還是那句怕什么嘛,但勸了半天,許志鵬都咬死了不去。兩人才說好,李明亮在大廳里洗腳時,許志鵬在咖啡廳里等他。
咖啡廳顯得很冷清,只有靠窗的位置上坐著兩個情侶模樣的人,旁邊的臺球室倒有幾個打臺球的,因為隔著一道玻璃幕墻,也聽不到聲音。許志鵬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一位服務生問他要點什么,他本來說不要,但一轉念還是要了一杯白開水。
這時候夜已經深了,外面街上已經看不到多少行人,尤其刮著北風,門外的一排彩旗正在唿啦啦地飄舞,就像水里的游魚一樣興奮。一時間,這個失去了聲音的地方也讓他有種不知道身在何處的印象,州里還是王武縣城,或者他那個單身宿舍……被蒸汽熏蒸的頭腦雖然在冷卻,但他還是有種作夢的恍惚。
等那個熟悉的影子自動跳進他的眼睛里,許志鵬自然心里一驚。說熟悉,那是他覺得應當熟悉,但最初許志鵬還是以為自己花了眼,在一個不適宜的地方見到這個人,但她出現了。竟然是郝佳。
郝佳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吧柜里,那也是咖啡廳唯一光源充足的地方,郝佳正用指甲刀磨著指甲,手指一根根分得很開,可能因為沒有多少人,她的表情看上去也是寂寥的。許志鵬趕緊動了動,把身體轉向窗外,但隨即他想,就是站到面前她還能認出他來嘛。他看看面前的空杯子,很想再去倒杯水,證實一下。
郝佳的名字是他在一個很偶然的場合下知道的,休息時,幾個老單身一起議論廠里看得過去的女人,其中就有人提到了郝佳。
八年前去過郝書記家后,許志鵬就再沒機會和她說過話,他只知道郝佳在省城藝校學舞蹈,后來在幼兒園當老師。他能看到她的地方無非是路上,每次郝佳都顯得很匆忙,一副神情凜然的樣子。也許她從來都沒認真看過他。
他決定還是去要水。站起來的時候,一個大胡子卻走進來,走到吧柜里,許志鵬認出這個人就是李明亮同學的哥哥,他連忙坐下,眼睛重新落到外面那些飄蕩的旗子上。
郝佳明顯高興起來,手里的指甲刀仍沒有停,眼睛卻景仰地望著來人。大胡子不是什么高個子,但郝佳的表情分明是在看一個類似姚明似的人物。大胡子說了幾句話,手一下伸出去,在郝佳的臉上擰了一把,郝佳雖然拍開那只手,表情卻是歡喜的,歡喜得讓許志鵬覺得難受,他也不明白自己是喜歡郝佳,還是不希望她這樣,也許她畢竟是他們廠郝書記的女兒……
李明亮終于跟著他的同學上來了。他看上去懶洋洋的,活像個剛出籠,還冒著白煙的大白饅頭,“累死了,累死了,沒想到洗個澡還這么累!”李明亮像只口袋那樣落到沙發上,然后沖著許志鵬轉動著脖子,同學替他倒來杯水,李明亮也一口氣灌下去了,就像他剛才不是去洗腳,而是從沙漠里鉆出來。
“放血了?”許志鵬問。
“什么?”李明亮沒聽清。
“你不是說要放血?”
“噢,就這么回事吧,今天這個放得不好”,李明亮看上去有些疲倦,臉上還忽然間多了種和他年齡不相襯的老氣。
李明亮的同學又倒來了第二杯水,在他們旁邊坐下時,他忽然間變得興沖沖的,“唉,我上次跟你說的就是這個,你們廠書記家的姑娘,一直纏著我家老哥——”
李明亮的眼睛亮了一眼,他轉過身,但吧柜那兒一個人也沒有,沒有大胡子,也沒有那個據說是書記千金的女人。他們中只有許志鵬看到他們一起出去了。
“現在的女人嘛”,李明亮的口氣里明顯有些不屑,許志鵬沒說話,也沒有驚奇,如果有的話,也早已經過去了。
“你朋友怎么樣?”
“那個啊,早吹了”,兩個老同學開始閑聊。
“還是我們志鵬好,能忍得住,唉,許志鵬,你那朋友也好久沒來了吧?”
李明亮說的是許志鵬父親給他介紹的那名寡婦,和寡婦咄咄逼人的追求相比,許志鵬的抵抗也顯得有氣無力。他搖搖頭。
“你們到底——那個沒有,我還真看不太懂啊?”
這個問題也是李明亮第一次問,也許經過這個晚上,他們的關系會比從前更熟悉些。許志鵬笑笑,同時似有似無地搖頭。李明亮和他同學立即大笑起來,李明亮玩笑的情緒也上來了,說你還要忍啊,再忍下去黃花菜都涼啦!
下崗名單一周后公布的,幸運的是上面沒有許志鵬的名字,但第二天,廠辦把他叫去了,辦公室張主任告訴他,廠里對他已經有了新安排,決定調他去西山抽水站,因為原先看守水站的老王頭這次也要退了。
“這是黨辦的決定,你最好明后就動身過去”,張主任看到許志鵬還在愣神,解釋道。
這個西山抽水站許志鵬也知道一些,這是廠里專配的一個抽水站,離縣城有四五公里。它曾經也是振華家電的驕傲,他們喝的水都是地下水,而不是全縣人民都喝的那種被污染后再凈化的河水。
消息來得有些突然,許志鵬一時也無所適從,也許看到那份下崗名單時他還有些慶幸,但這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還不如那些下崗工人。
“請問,郝書記在吧?”許志鵬委屈得要命。
“應該不錯了,我告訴你,現在下崗的只是第一批,接下來還有第二批,第三批,考慮到你是個殘疾,廠里才這么決定的!”
“郝書記在不在,我能見見他嗎?!”許志鵬的口氣開始冒出些許怒氣。
“這是黨辦的決定,也不是郝書記一個人能決定的,再說,郝書記,現在也去溫州考察了……”
許志鵬堅持了三天。這三天里他天天去廠辦公室坐著,和他同時坐在那兒的還有第一批名單里的人,他們或者哭,或者鬧,也有的沉默不語。許志鵬站在里面,就像個應運兒,第三天他終于看到了一份新名單,第二批下崗工人的名單,里面就有曾經和他同舍的老肝炎劉國棟。所以第四天許志鵬就決定去西山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發生了兩件事。
許志鵬結婚了,老婆自然是那個叫林滿春的小寡婦。寡婦林滿春聽說許志鵬一個人去了西山,大喜過望,連夜趕了過去。當天晚上,林寡婦就憑著一瓶燒酒和一桌好菜,把許志鵬弄上了床。
第二件事則有些蹊蹺,某一天,振華開關廠忽然間全廠停水,無論廠區還是家屬區都放不出一滴水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稀罕事,但第二天仍然沒水送過來。廠辦只得派人到西山抽水站探個究竟,探回來的消息卻令人吃驚,因為整個抽水站一個人都沒有,許志鵬和他老婆不翼而飛。廠里只得另外派人,但這一次卻在蓄水池里發現了尸首。這個消息不僅驚心,而且很多人立即出現嘔吐,跑肚等生理現象,不用說也知道那只是一種心理反應。
等蓄水池里的放干后,才傳來利好消息,原來水池中發現的尸首其實只是一段假肢,準確地說,是許志鵬用過的假肢。人們松了口氣,這至少可以證明,第一許志鵬還沒有死;第二,他們吃到的充其量只是許志鵬的洗腳水,這當然比喝泡過尸首的水要劃算多啦!
怎樣給別人,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老許回“那邊”是取他漏在那兒的幾個筆記本,他兒子打電話問他還要不要。這已不是第一次了,前幾回老許的精力都放在衣服和書籍這些容易想到的東西上,輪到收拾小雜物時盡管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不要遺漏,但百密一疏,總會有幾樣從他眼皮下溜過去。其實也很自然,畢竟這個家他已經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就是一棵植物,根須也應當從各個方面和它聯系在一起,糾纏在一起,因此清理——或者說剝離得并不順利,都得掉層皮。
家里裝修了一遍,兒子替他開門時,老許立即發現了這個變化——上一次來時還是水泥地的地板上已經鋪上了白磁磚,墻上是新刮的磁粉,瑩瑩閃光。他們甚至還買了音響。他敲門前在樓道里聽到的《紅梅花兒開》,原來發自他老婆的喉嚨,當然是他的前妻,年輕時前妻最喜歡這首歌。老許注意到兒子腳上穿著一雙拖鞋,他猶豫著要不要換,從前他們家沒有換鞋的習慣,他也不用換,現在他是客人,客人對主人家的習慣總是應當尊重的。兒子卻沒有理會,引著他朝廚房邊的陽臺上走過去。外面剛剛下過一場雨,老許看到他那雙布滿泥點的皮鞋在磁磚上留下一只污濁的腳印,接著是每二只,他小心又無奈地走著,心里面一下子布滿了揪心的歉意。兒子停在陽臺門邊,指著陽臺上一只網兜說,全在那兒了。兒子不看他,自從他和他母親決定離婚的時候起,老許就沒看見兒子對他笑過。老許低下頭,假裝看網袋里的本子,有幾張是他得過的獎狀,底下那只盆是他洗下身用的,現在它們和一堆垃圾放在一起。對不對?兒子問。對,對!他的態度絕對像在認領失物,這很別扭,好像取筆記本是他找的借口。
老許開始在口袋里掏煙,離開前他打算跟兒子再聊上幾句,但就在這時候他注意到里屋的歌聲忽然間停了,連音樂也停了,沉默變成他前妻怒氣沖沖的樣子,他還能想象她坐在床頭扭著身子生他的悶氣,她一生氣就不吃飯,然后心口痛。他得趕緊離開這個地方,老許果斷地朝身后丟了一句:走啦!提著網袋急急忙忙地朝外面走,即使這樣他也沒忘記踩著來時的腳印走出去。到三樓時老許聽到一聲猛烈的撞門,他原本就走得很快,因為這聲關門他走得更快了,簡直就像在逃命,搪瓷盆底不停地在和樓梯叩擊,但老許還是有了一種的感覺,這種感覺一旦產生就不那么容易擺脫了:老許覺得不是他要離開這個家——他是被人合伙趕出來的!
那一年老許五十五歲,離婚一年,新婚四個月。老許的新婚曾經是單位最引人入勝的話題,爆炸性絕對超過了克林頓和他的萊溫斯基。以他的高齡而能娶到一位年輕女人,自然免不了一連串各式各樣的猜測和議論,這一點老許非常清楚,但他把這全當成了羨慕一對他的羨慕,人們只有對他們辦不到的事情才會投入這種談論的熱情。像他這樣年齡的人有幾個能從原來的生活里脫身?而且脫得那么徹底!他們全是口頭革命派,說得熱鬧,是調侃是嘲笑是驚奇,骨子里誰不往肚子里吞咽口水?看他們和他打招呼時含義豐富的表情就知道了。從前老許也是這么一個往肚子里咽口水的人,好在他現在不是了,他已經身體力行,就讓別人來咽他的口水吧。
也是這個原因,在他那個簡單樸素的第二次婚禮上,老許請來的賓客差不多都是年輕人,年齡比他的孩子們大不了多少。他們單純的祝愿是和婚禮相配的,他們不會把他當成對手或者譏諷的對象,他們話里沒話,直截了當,他們的狂放只會讓老許覺得年輕,他雖然被舊的世界所拋棄,卻被另一個更新的世界接納了。他甚至把自己的冠心病都放在了一邊,無需深勸就和他們喝酒劃拳。
新娘子叫馮麗,三十六歲,中學老師,結婚是第一次,也沒有性經驗。他們是在一次交流會上認識的,兩個人坐在一起,簡單的閑聊后,彼此都留下了好感。馮麗覺得他風趣,而他驚嘆的是馮麗在紙上留下的一連串娟秀的字跡。那張會上用來閑聊的字條一直由老許保留著,再轉給馮麗收藏,上面除了雙方的姓名、工作單位還有不少趣事,比如老許寫的——請注意主席臺右數第三位,他的頭發全是假的,一根真的都沒有!這段話沒有回答,被馮麗現場壓抑的笑聲所取代。老許還記得當時馮麗為了掩飾笑聲,不得不埋下頭,把嘴摁在自己的手背上。會議上的文字游戲使他們遠離了報告的無趣和冗長,也使他們在會后的聯系有了鋪墊,他們開始通信,即使再次見面、熱戀,甚至他被離婚鬧得焦頭爛額這種游戲都沒有停止過。
自然,通信最初并沒有談婚論嫁,比起那些更年輕的筆友,他們是不太容易滑到主題上去的,都在兜山繞水地說閑話。是那次不期而遇使這種平衡發生了變化——有一天老許站在大十字附近一家報攤前翻看報紙,忽然就聽見身后有人喊,回頭發現是馮麗。馮麗說,你走得真快一我在對面就看見你啦。她一邊說一邊用一塊手巾往臉上扇風。這么說她應當是從對面跑過來的了,先上天橋,再從大轉盤上下來,趕上他——可她說得那么輕易,好像遇上他也有巨大的歡喜。回去后老許腦子里亂了套,全是那塊手巾飛舞的動作,還有那塊白凈的脖頸,他忍不信寫了封信,加了些親近的話,它們是朝馮麗腳下墊的石頭,就看她愿不愿意踩——馮麗很快回信了,自然已經踩在那塊石頭上。
原本老許準備過一年再結婚,這一年應當從他離婚那天算起的,這是老許對自己的一種約定。他需要一段時間調整一下,而且結婚是件嚴肅的事,需要慎重。結果他們都沒有給自己時間,老許發現他和馮麗其實都耽擱不起,尤其馮麗,她雖然沒明說,可他離婚的輕松絲毫就沒有感染她,她會突然地陷入沉默,這種沉默是有含義的,因此沉重。她是不是在懷疑他與她的交往動機,他只是在借助她的力量離開原有的生活?而她的不安也反過來讓他煩躁,他的付出她怎么就視而不見呢?那時候他已經搬到他哥哥家,雖然是哥哥家,但也是別人家,兒女成群,又不是很寬敞,老許只能賴在馮麗那兒很晚都不想離開,影響他哥不說,連馮麗也休息不好。持續了一段時間,老許終于退了一步,他這么想——我們現在這樣其實和兩人世界沒有什么分別吧?我到底需要什么呢?馮麗不是完人,真是完人他才會受不了。這個結論或許有些自欺欺人,真正讓他動心的是一個平靜溫馨的生活其實就在他身邊,他不可能長久地視而不見,于是老許對自己宣布考察結束,正式向馮麗求婚。
新婚生活雖然并沒有讓老許脫胎換骨,但他還是覺得很滿意,尤其是他腦子里對新舊兩種生活不斷也是無法控制地比較一女人有女人味,也有品位,雖然略微地有些神經質一看來真得感謝當初那個拋棄馮麗的人,沒有那次刻骨銘心的痛,難說馮麗還會這么完好地把自己留給他。他們的新家就安在馮麗那兒,馮麗的房子,他出錢裝修,他十來年積攢的私房錢差不多全投在上面了,終于弄出一個不輸于任何新婚家庭的新房,對他們來說它就是宮殿。他哥哥說他傻,他也知道這是補償心理作祟,可是控制不了。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只是希望不要做得太明顯,明顯得馮麗都覺得自己吃虧,他是要馮麗體會到他的付出,她對他的重要,有時候他甚至像一個剛戀愛的男孩那樣希望發生點什么事,好讓他證明這一點。老許正在體會一種近乎完美的幸福,他受的一點小小的挫折與這種幸福相比是根本不值一提的。所以那天他離開“那邊”后,提著那只網兜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僅僅幾條街下來,他就恢復了常態,剛剛還在困擾他的那種傷感的失落,也像那天的大雨,由滂沱而到淅瀝,最后又被蒸發得無影無形。他到家時一縷夕陽正巧落到他們家陽臺上,而這時他手里除了那只網兜外還有他為新娘子專門買的兩斤紅富士和一束紅玫瑰。他是作為一個體面丈夫從外面回來的。
晚飯照常進行。吃完飯馮麗才想她的疑問,她先吃完,走到門邊打開了老許從“那邊”提來的網兜。她遲遲沒提這個疑問是因為覺得多余。那天他們吃的是山東肉餅卷大蔥就皮蛋粥,老許記得那么清楚是因為晚上他不習慣吃面食,他一吃面食就反胃,這一點馮麗顯然還沒弄清楚,需要找個時機巧妙地提醒一下。馮麗這時候把那一堆東西翻完了,她甚至還拿起那只掉了瓷的盆問明了它的用途,最后她才發現里面什么也沒了:“我的信呢,你沒要回來?!”
老許立即意識到他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這個錯誤比他晚上吃面食可要嚴重多了,但他還是堅持把剩余的半碗粥全喝完,他盡量慢條斯理,其實已經開始想對策,對策也是立即有的——就是不能承認忘記!忘記的另一面就是不重視,另外忘記是老年人的專利,所以承認忘記就等于承認不重視和衰老,老許像忌諱他的冠心病一樣忌諱這個字眼。就在他仰脖喝最后那口粥時,他突然說:“她不肯給。”“她”自然是他的前妻了。老許說完連自己也被嚇了一跳,他沒想到慌忙之下會撤一個謊,但很快他就可以看到這個謊的好處,它顯然比忘記更有說服力。
馮麗當然信以為真,她原本蹲在地上,這時候猛地站起來,“她不給——憑什么,這又不是她的東西!”馮麗的臉上涌起一團紅暈,她停了一下,才想起要批評老許,“那你剛才進來那么高興——我還以為你拿到了!”
馮麗說的信其實就是她和老許大半年的通信,自然是她寫給老許的那部分,結婚前馮麗就讓老許拿給她,她準備和老許寫的那部分合在一起,比照著閱讀,以后也是個紀念。她已經催促老許好幾次了,但他左拖右拖,起初說在辦公室,后來又說可能在他前妻那兒,怎么能讓她不生氣?這一次去“那邊”她千叮嚀萬囑咐,結果還是沒拿來。
馮麗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第一次沒去廚房刷碗。“怎么辦呢?她那種人要是真來鬧,把信復印了再貼遍學校,你看我還怎么活?”馮麗這么一想,幾乎就看到那些信布滿學校的樣子,學生們人手一份,交頭接耳再接著狂笑,還有她同事詭秘的笑容,她的臉在里面越縮越小……馮麗越想越害怕,況且那些信都寫了些什么她一點印象都沒有了,但那是情書,情書的熱度她是知道的,所以馮麗又忍不住在沙發上跳了一下,“怎么辦嗎?!”她使勁甩自己的手。
老許收拾著桌上的碗筷,安慰起他的新娘子:“不會的,你放心,她不會這么不理智。”但他也知道這樣的事很可能發生,離婚時他前妻那幾場又潑又踹的大鬧可以證明這一點。
馮麗不吭聲,她的意思更明白——不會才怪!
老許只得放下手里的活兒,在馮麗旁的沙發扶手坐下,“你放一百個心,我再去找她——就是跑斷腿,我也會把它要回來,只是我們要講點方式方法,對不對?把她逼急了,沒什么好處,對不對?”老許發覺馮麗已經開始同意他的說法了,只是低著頭啃自己的手指甲,啃得很專心。老許覺得剛才的話太像個領導甚至像個父親,所以他換了種口氣:“看看,我的小麗麗急成什么樣子了,我這就去要,我這就去要——”說著他把馮麗的手拉過來,擱到自己的掌心里,捏著拍著,馮麗掙了兩下才把自己交給他。
其實,那些信究竟在不在他前妻手上,老許也不能確定。他記得那些信是藏在辦公桌里的,他鬧離婚那段時間,聽同事說有一天中午他老婆來過了,打開他的抽屜又取走了什么,那一摞用皮筋扎好的信可能就在里面。老許氣憤他老婆這種趕盡殺絕的態度,又慶幸有先見之明,事先把兩張存單送到他哥哥家里。那些信他自然不會看得像馮麗這么重,如果真是她拿的,就讓她看好了,另一個女人如何對他好一不氣死她也得氣個半死!他只是不好先開這個口,劉銳英,這信是不是你拿的?她要是反咬一口呢,或者干脆說是我拿的,怎么樣?除了生氣你還有什么辦法,逼急了她真可能去單位上鬧,那個女人他算是了解的,毀掉他半輩子,還想毀掉他一生。她自以為拿到一顆定時炸彈了,你越當回事兒,她就越相信它的威力。只是目前他還不清楚劉銳英拿了這幾十封信的意圖,甚至他懷著一種僥幸心理,希望劉銳英僅僅出于無法克制的好奇心——當然這又有些自欺欺人了。
老許把女兒約出來,因為是上班時間,他把女兒請到一家冷飲店,選了一個不容易被人發現的角落。女兒是他和劉銳英的混合體,三分像她媽,七分隨他,因此女兒有著和他一樣的肉墩墩的臉。這種臉當然說不上漂亮。她高考失敗后就進了一家報社當打字員,可能工作上不如意,她臉上也很少看到笑容,他離婚就是她剛進報社不久,現在還很難說對她算不算個打擊。老許看著女兒用吸管拼命地吸著酸奶,那只酸奶瓶是放在桌上的,這樣女兒不得不將身體向前傾。這個姿勢說不清為什么會讓老許看得有些揪心,這種感覺只有看到小孩故意作踐自己來氣大人時才會有。老許看著女兒用這種笨拙的姿勢把一瓶酸奶吸完了,他沒有說話,只是結束時他才問她還要不要?女兒用紙巾擦著嘴,搖搖頭。
不管怎么樣都得開口了,指望女兒問他是不可能的,所以老許咳了一聲,潤了潤嗓子,開始磕磕巴巴地解釋來意。這讓他覺得痛苦,因為這樣一來他就得解釋那些信的來由了——和你“馮姨”是如何認識的,如何交往,為什么通信,又為什么藏在辦公室最后又被你母親拿走。女兒聽他說著,無動于衷,至少看起來她是不感興趣的,他說的時候她一直不停地在用紙巾擦嘴。
“那你為什么不找哥哥呢,現在媽什么都聽他的。”女兒突然冒出來一句。
的確,那小子可能更管用,長得漂亮又能說,劉銳英從小就對他偏愛,說不定他一開口什么問題都能解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理都不理我。”老許發覺這句話說得有些低聲下氣的,但他猜想中更可能的情形是,“誰?哪個‘馮姨’——”,兒子肯定會這么反問,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弄得你根本沒法下臺。
“那么我替你跟哥哥講嘛。”
他的本意是想讓女兒替他在家里找一找,趁她母親不在的時候把那些信拿出來,現在,他再也開不了這個口了。
女兒原本想走的,她站起來,大概是不忍心看到他那副挫敗的樣子,才重新坐下。她說:“你也不要怪哥哥,你要是那時跟我們講講,商量一下,哥哥也不會這樣子。”
是啊,如果講一講,商量商量,肯定不會這樣子,但商量什么,怎么講,他在和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姑娘戀愛?可笑!但他還是點點頭,表示同意,表示不該這么不把他們兄妹放在眼里,才導致了今天這種格局。女兒走了,老許有些后悔寫那些信了,為什么放在辦公桌里呢,不一起放在他哥哥家?他自怨自艾,黯然神傷,女兒走時那種不以為然的表情也深深地刺激著他。
兒子的電話打到單位,大概女兒立即和他聯系了。“小莘說你找我!”兒子現在經營著一家電腦公司,生意不錯,讓他聽上去總這么咄咄逼人。
“是啊,是啊,她都跟你說了吧?”
“她就跟我說你找我!”兒子顯然要逼他再說一遍。但現在在單位,誰不豎著耳朵等他的新聞,“什么事?”兒子又逼他一下。
老許對著話筒壓低喉嚨說,“我把一些信放在辦公室,是馮麗寫給我的,被——”
“什么?!”兒子打斷他。他是故意的,但沒辦法,他只得咬咬牙,說得大聲些,讓兒子聽得見,也讓他的同事聽得見,他們果然有反應了,每個人都朝這邊張望了一下。他豁出去了。
兒子在那邊笑,幸災樂禍,“有這種事?”停了停,問:“你要我怎么辦?”
“你能不能讓你媽把它們還給我?”
兒子沉吟了片刻才答應,但又說不能保證拿到這些信。老許覺得自己盡了最大的努力,如果這樣都不成功,那他也沒更好的辦法了,只有等那顆定時炸彈自己上門了。
晚上他把情況告訴馮麗,但這和沒取到又有什么區別呢,馮麗不為所動,她甚至陷入一種更難堪的境地,現在可能連那兩個孩子都會看到她的信了。
老許進門時,馮麗正躺在床上看老許給她寫的那些信,那些信現在都是按順序一封封排好的,有序號。有一段話老許是這么寫的:“一個健康的家庭應當就像一架可以正常航行的飛船,左右兩翼是平衡的保證。”另一封信老許又這么寫:“你的信是我現在最夢寐以求的東西,它們像一支支排列成行的愛情的利箭朝我射來,可我卻總嫌不夠。希望我的信也有丘比特之箭的效果,將你打動。”馮麗幾乎想慟哭,現在那些利箭,她發出去的愛神之箭已經沒有了,很可能它們還會變成一枚枚毒箭朝她射來,無論她怎么躲,都逃不掉。能不焦心嗎?一連數天,她都夢到自己住在一幢沒有地基的樓房里,它危險地聳立,成為一幢空中樓閣。她恨老許,不把她當回事兒,不愛惜她,她原本以為一個老點的會待自己好些,其實全都一樣,他哪是那些信里面的那個男人,這么自私又無能。
這是馮麗第一次和老許鬧,當然她是別一種鬧,她不聽解釋,不讓老許碰她,不到九點就說頭痛然后蒙頭大睡。老許也有些火起,一想到自己在小孩面前丟失的威信,就十分委屈。這還不是為你馮麗?那些信又能怎么樣,難道真能把你殺了?難道不是我把你從老姑娘的隊伍里解救出來?!他抱著被子睡在客廳里,對著電視機睡著了。半夜,老許被電視里嘩嘩的聲音吵醒,屏幕上一片雪花,不知道幾點了,電視節目早已結束,他躡手躡腳地走進臥室,爬上床,輕輕地吻了一下馮麗的臉龐。她并沒有睡,一下子睜開眼睛,開始哭,“你來干什么,你去那邊好了,就我不好,不會讓你高興,只會讓你生氣——”他們把信的問題放在一邊,和好如初。
那次約會是兒子給老許安排的。兒子回去問他母親,那些信果然在她手里。母親說,什么信,鬼才知道他們的信!但小許一聽就知道信肯定被他母親拿去了,這一次他決定站在父親這一邊。他說:“媽,你就把信還給他們吧,你們——你拿著又沒有什么用。”劉銳英的態度是斬釘截鐵的,“不給!我憑什么給?!他們做的那些丑事——一個老蓮花白,老不收心,一個三十多歲不嫁人,不是變態是什么?!”小許再一勸,劉銳英就哭開了,“兒子,我是不服這口氣呢,你家老子在別人面前都是怎么糟踐我的——說我不會持家,一天到晚兇巴巴,還說他從來就沒得到愛的感覺,他一個老家伙還愛的感覺,好不好意思”,又說“把我逼急了,看我不去潑治他們,我就是要讓他們學校的老師都看看,為人師表,就是這樣破壞別人家庭!”
小許勸了五天,五天后他給老許打電話,他告訴老許,他可以去和他母親談一次,他已經做好工作了,剩下的事就得看他的了。
那是個星期五的下午,老許如約去“那邊”。一路上他都在惴惴地想像會遇到的各種情形,因為那些信他顯得心虛,但有一點,他知道這一次就是為了談判來的,而且是不平等的談判,談不好就沒有下一次,因些除了像兒子說的那樣多說好話或者少說話外沒有別的辦法。她要鬧的話就由她鬧——老許決定任劉銳英如何撒氣都不還口。
還是兒子替他開的門。這一次他叫他了,“爸爸,來啦。”但老許懷疑這一聲是故意喊給他母親聽的,老許嗯了一聲,這一次他換了拖鞋,跟在兒子身后朝客廳走過去。拖鞋是塑料的,拖在磁磚上有點滑。他們其實應該弄地磚的,他鋪的就是地磚,這樣走在上面才比較穩當,當然這已經不是他的事情了,老許這么想著臨到客廳時真的差點滑一下。
客廳里擺著新買的大彩電和音響,兩只大落地音箱分放在兩邊,老許都是頭一次見到,它們的對面是一個高檔原木沙發,大茶幾,劉銳英和一個留碎披的小姑娘就在那兒坐著。這屋里只有那排書柜還是原來的,有一多半還空著。劉銳英當然知道他來了,故意裝著和小姑娘聊天,把頭朝窗口那邊扭著,弄得那個小姑娘看到他進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是兒子新交的女朋友,這當然是大好事,兒子給他們作介紹,小姑娘終于有機會站起來,用清亮的嗓子喊了一聲伯伯。老許點頭,忙說好好,來了。他注意到劉銳英這時候唬著臉,假裝在看電視。他想接著問一下小姑娘的職業、年齡,劉銳英卻把話題搶過去,繼續她們剛才的談話,小姑娘看過劉銳英漏看的一部港臺連續劇。這樣輪到老許看電視了,他留心劉銳英的表情,到少她沒有刻意地生氣,看起來她對兒子的新女朋友還是比較滿意的,其實在她眼里兒子什么都好,他交的那么多女朋友,她好像個個都喜歡,老許偷偷松了口氣,心想只要她不亂發脾氣就行了。
女兒也回來了,身后也跟著個小伙子。女兒也戀愛了,他不知道,這當然也是天大的喜訊——據說男朋友還是兒子的同學,兒子做的媒。女兒的臉上現出一絲她那個年齡應有的活力,她甚至愛笑了,能開玩笑了,她介紹那個略為拘謹的小伙子時甚至說他是他那所醫院最帥的帥哥。小伙子臉紅了,女兒又笑他居然敢承認。
做飯時幾乎所有的人都搶著去了廚房,劉銳英是不想和他在一起的,這一點老許知道。其他人,兒子女兒的女朋友男朋友都樂于表現,跟著去打下手,擇個蔥剝個蒜,一陣一陣的笑聲從外面和著油煙味飄進來,只有兒子女兒穿梭在廚房和客廳之間,陪他聊兩句,女兒還記著給他倒杯茶。那時候他一個人在客廳里,眼睛在那幾個他認為可能藏信的地方搜索著,但他不想動,總不至于搜吧,有一刻他甚至想問女兒她母親藏信的地方,但她知道嗎,她就是知道會告訴他嗎?而且這么做是不是太下作?老許慶幸自己沒沖動到問出這種無趣問題的地步。
吃飯時,兒子刻意的安排更加明顯了。他甚至想讓他母親和他父親坐在一起,但劉銳英死活不干,結果她坐在女兒和兒子中間,他則坐在未來女婿和媳婦中間,剛好是劉銳英的對面。晚餐是豐盛的,那天他還喝了點酒,兒子和女兒的男友陪他,他喝了兩口開始對他們說,別客氣,放開了吃,多吃點菜——這樣的話他重復了兩遍,劉銳英不住地看他,他才發覺自己說了錯話,他早已不是這里的主人了,可偏偏還是一副主人腔調。
兒子的安排,吃完飯他們四個小輩在他妹妹的房間里打麻將,讓他們兩個老的在這邊聊天,但劉銳英說聊什么聊,我也要打牌,就把他曬到這兒了。老許只得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因為喝了點酒,身體也有些乏,真想躺下來,舒舒服服地睡一覺,可惜的是他不能這么做,這地方盡管熟悉,甚至很可能還殘留著他的影子和氣味,但實實在在不屬于他了,地板換了,書柜空了,他也只能將就著把頭靠在沙發靠背上,把眼睛合攏。他聽到嘩嘩的洗牌聲,和牌者的尖笑。電視里的男女微妙地調情,他的對面原來是一幀一掛二十多年的結婚照,最后那張照片被劉銳英用剪刀一分為二,現在那地方掛了一把大紅折扇,折扇上有個緣字。他不想,也不愿意回憶過去,但朦朦朧朧之中還是身不由己地追了上去,他看到25歲的他,22歲的劉銳英,就在公園一棵大樟樹下,他們的手讓介紹人拉到了一起……
他是被他們母子的對話吵醒的,劉銳英說:“我真的不想談,有什么可談的!”兒子壓低聲音說:“他能和你離,為什么不能和她離?”兒子的話顯出他的用心,最后他用了蠻力才把母親推進來。那時候老許真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他也許真的睡著了,可能是五分鐘,也可能只有幾秒,一下子他覺得腦子里空空蕩蕩。劉銳英重重地在門邊的一張小方凳上坐下,她的架勢擺明了就是他在纏她,她厭煩,“那么,聊嘛!”劉銳英說。他還沒有完全清醒,嗯了一聲,然后喝了口茶,用這口茶漱口。
“說嘛,你想聊什么?!”劉銳英又重復了一遍,這一次她眼睛甚至挑釁地朝他一翻。
老許想知道幾點了,嘆了口氣,說的卻是:“你啊,就是這樣——”
“是啊,我就是這樣,這張嘴啊,全都怪這張嘴啊,這張嘴除了吃喝,最好一聲不吭,你才稱心——要不然你怎么找到我的毛病?!”
“你看,你看,我哪是那個意思。”老許打斷她,他忽然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聲音是沙啞的,很可能中間某種哀婉的東西打動了她,也可能聽上去有些像他發病的前兆,劉銳英的調子才跟著和緩下來,她抱著腿說:“我就這么讓人討厭,就這么煩人,這二十年了,你說,小武小莘,這家里什么大務小事不要我操心,現在好了,兒子也大了,老婆也老了,就開始動歪心思,你就動壞腦筋也用不著這樣貶損我!(老許說我怎么貶損你啦)沒有?!那姑娘信里面寫得清清楚楚——你說你的生活就像一座墳墓,無法呼吸,還有,你說你就像生活在黑暗中,被烏云籠罩著——白紙黑字你賴得掉?!”
老許的臉倏地一下紅了,因為劉銳英在引馮麗給他的信時,有意念得抑揚頓挫,他忽然間就覺得肉麻得厲害,好在他剛才喝了酒,臉上的紅潤還未褪盡,為了擺脫那種印象他忍不住想笑。
“你還笑,還有臉笑,不要臉——這么大的人還——我都說不出口!”劉銳英的脾氣又被他逗上來。
她最讓他生氣的就是這些話,罵他幾十歲的人,兒女多大了。她說了多少遍了,別人早該聽煩了,可她還在興致勃勃的,老許忽然間有些心酸,她真以為揪住他的把柄了?很可笑吧,但也可憐。可能是剛才那個夢境,他想起當年那個溫婉羞澀的小姑娘,她走到今天畢竟是和他在一起,再被他甩掉,也是事實。老許垂下頭,看著自己兩只疊在一起的手指慢慢地纏繞著轉動,他說:“對不起,對不起了——”他說得很輕,這應該是他的殺手锏,路上早就想好的,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出手,但老許說的時候覺得自己的眼睛都有些濕潤了。這是他第一次說這幾個字,這句話。
劉銳英明顯一怔,但她立即用更大的聲音說:“遲啦——我不會原諒你的,這些信我也不會還你的,你總要我公道點,若想公道打個顛倒,你替別人想過沒有?想一想這輩子你是怎么過來的,你虧不虧心!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顯然,她又一次誤解了他。不過她不再說這輩子都不放過你啦,她的語氣盡管激動,但已經沒有原來那么飽滿的怒氣,她側過身去擦了一下眼角,這個剛烈如男子般的劉銳英,母親過世都沒淌過一滴眼淚,現在還不是讓他感動得流淚?
老許回到家后向馮麗匯報他去“那邊”的進展,他告訴她信雖然沒拿到,但劉銳英的口氣已經明顯松動。奇怪的倒是馮麗,似乎對他的話并不怎么在意。那天她去了一趟她姐姐那兒,帶回來兩件香港時裝,她站在他面前慢慢地試,馮麗一直在談她去姐姐家的感受,她們姐妹小時候的事情,那些信她好像已經不在乎了。老許默默地聽著,心里面卻一下子低落下去。他有些奇怪,他覺得自己是個有婚姻經驗的人,為什么卻總是不懂女人?
那幾天老許都是在“那邊”度過的,聽兒女們唱歌或者坐在一起打小麻將。劉銳英甚至都和他說話了,雖然只是遞煙的時候狠狠地說:接著!或者把茶杯礅在桌上,拿去!他不再提那些信的事,劉銳英也不再提。晚上他回去向馮麗匯報這一天的進展,他都是說快了,快了。
那是一個周末的下午,老許下班后回了趟家,和馮麗照了個面,然后照例去“那邊”。老許興沖沖迎著落日走著,因為一連半個多小時都沒經過一輛順路車,老許還顯得有些焦急,于是他干脆伸手攔了個的。那輛綠色的桑塔納猛地在他的身邊剎住了,車篷卻在他進門前將他的頭重重一撞,等他穩穩地把自己放到椅背上,才覺出自己有些急相,于是老許啞然笑開了。這時候陽光透過街上的梧桐樹枝,從車窗不時落到他微合的眼皮上,在他面前形成一片鮮艷的紅光,那情景仿佛觸手可及,就像他此刻是在一條紅色的管道中飛行著。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景呢,老許想,就這樣飛吧,一直飛到“那邊”去吧,不要停,他甚至覺得他的生活如果總是這樣——在“這邊”和“那邊”連成的管道中穿行,也很好。
老許認為他看到了真相,那是他下車的時候——當初是劉銳英把他逼出去的,然后再由馮麗把他送回來!然后老許扶著路邊的一株梧桐樹,慢慢讓自己滑到人行道上。汽車已經不見了,老許看到有許多雙腳在他頭頂上匆忙地走過去,各式各樣的腳都有,都沒有停下來,也許它們此刻都走在去“那邊”的路上。
責任編輯 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