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迎春社落了一場雨。那雨像數(shù)不清的線,一根根筆直地扎進泥土里。這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沒下多久就撤退了,地面濕漉漉的。奎寧坐在門檻上,雙手撐著下巴,一動不動地看著門口的幾棵核桃樹。他能看到的,只有半邊核桃樹,但他曉得,另外半邊核桃樹,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核桃樹還沒開始掛果,那些肥碩的葉片擠在一起,叭嗒叭嗒地往下滴水。奎寧坐在門檻上,其實并不是為了看核桃樹,更不是看雨,他正在為爹的身體操心。
前些日子,爹的鼻子忽然流血,塞住鼻孔,血就從嘴里涌出來,很嚇人。奎寧請醫(yī)生馬不換來給爹治病。開始的幾天,馬不換天天給他輸液,輸了幾天之后,馬不換不敢動手了。他對著爹硬如泥塊的肚子研究了半天,然后把奎寧悄悄拉到一邊,說你爹可能是脾臟腫大。奎寧說,我爹都幾十歲了,脾臟咋會忽然腫大?馬不換說那些樹上百年了,還會長瘤子哩。奎寧追根究底,說我爹又不是樹,身上咋會長瘤子?馬不換很不耐煩地說,跟你解釋不清楚,還是趕緊送到縣醫(yī)院去吧。
看著爹的病越來越嚴重,奎寧愁得就差跳崖了。被風一吹,前面的核桃樹葉就像浪波似的涌來涌去,露水墜地的聲音也更加密集了。他的媳婦王春蘭拿著幾個雞蛋殼,從他的身邊跨過去。王春蘭扔掉雞蛋殼回來,看到他還像個樹樁似的呆在那里,說你都在這里坐了一個上午了,你到底要坐到啥時候?他像沒聽到一樣,動都沒動一下。王春蘭說牛還沒喂,餓死了看你拿啥犁地。他看了王春蘭一眼,說我想吼一聲。王春蘭有些詫異,說是不是你也病了,咋滿嘴瘋話呢?
奎寧沒理王春蘭,他站起來了,在屋檐下忽然吼了一聲。王春蘭嚇了一跳,鼓著眼睛看他。奎寧仰起頭,接著又吼了一聲。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聽上去就像一面被敲響的破鑼。王春蘭終于開口了,說你能不能不要鬼吼狼嚎的?奎寧說,我不叫我憋在心里難受。王春蘭說,你叫了我聽著難受。奎寧說,那就把你的耳朵堵上。王春蘭說,那你咋不把嘴堵上呢?奎寧沉著臉,說今天我不和你吵架,快去給爹弄吃的。王春蘭跺了一下腳,氣呼呼地嘟著嘴巴進屋去了。
奎寧看著前方,盡管他一直那么看著,但腦袋卻像木頭一樣。他不曉得自己到底看啥,他就那么茫然地看著遠處。恍惚中,奎寧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棵樹,幾個腳指正慢慢變長,像樹根一樣鉆進了地里。
就在奎寧覺得自己變成一棵樹的時候,王春蘭忽然出來了,說我給爹煮了幾個荷包蛋,但他只喝了幾口湯就不肯再吃了。聽了王春蘭的話,這棵叫奎寧的樹起身就往屋里走,他站在爹的床邊,問爹咋不多吃點?爹瘦得不成樣子,看起來只剩一張皮了,爹艱難地搖了搖頭,說實在吃不下去么。奎寧接過王春蘭手里的碗,說爹,不吃東西咋行呢,我給你再放點白糖,你把它吃掉。爹說,放糖也吃不下,硬是沒胃口。奎寧把碗遞過去,說你就把雞蛋當藥吃,多少吃一點。爹費力地伸長脖子,把嘴湊到碗邊,他的胡子浸在碗里,可碗里的荷包蛋半點也沒少。爹的嘴動了幾下,終于放棄了努力。
奎寧把碗放下,說爹,那你想吃點啥,想吃啥你盡管說,我去給你弄來。爹的眼眶深深地陷了進去,眼珠子像兩枚燒糊了的洋芋,他搖了搖頭,說啥也不想吃。頓了一下,他又說,我是不是要死了?奎寧說,爹,你莫胡說,你這是小毛病,休息幾天就好了。爹不信,說你莫瞞我了,我一定是要死了,前些日子馬不換天天來給我輸液,這幾天他不來了,馬不換不敢給我輸液,我就曉得自己肯定不行了。奎寧說,馬不換走親戚去了,他走親戚回來就會給你輸液的。爹的牙齒掉得差不多了,他張著漏風的嘴巴,說你莫哄我,昨天他從門口路過的時候,我還聽到你和他打招呼。
奎寧覺得應該把實話告訴爹,照這個樣子下去,爹就算沒有病死,也會被自己嚇死的,他于是說,爹,你不要慌,馬不換說你這個病能治好的。聽了這話,爹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他說,那馬不換咋不來給我治呢?奎寧說你這個病要城里的大醫(yī)院才能治。爹說,去城里要不少錢吧?奎寧低著嗓音說,聽說要十多萬塊。爹的神色重新暗淡下去,說家里哪來怎么多錢啊。奎寧咬了一下牙關說,你不會有事的,我一定想辦法把錢湊齊。
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說兒啊,爹對不起你,害得你欠了一屁股的債,爹活了幾十年,也活夠了,你們就不要再為我操心了。奎寧的鼻子忽然有些發(fā)酸,他說,爹,你不要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是砸鍋賣錢,我也一定要把你醫(yī)好。爹淚光閃閃地說,你有這份心就夠了,爹就是死掉也知足了,十多萬塊錢啊,我活了一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錢。奎寧怕自己的眼淚也滾出來,趕緊把頭扭到一邊,說爹,不管多少錢我都會想辦法湊足的。
爹拉著奎寧的手,說兒啊,你陪我說說話吧。奎寧在床沿上坐下,擺開吹牛的架勢,問爹想說點啥?爹說,這幾天晚上,我老是夢到你娘,你曉得我是咋把娘娶進門的嗎?奎寧搖了搖頭,說那時候還沒我,我不曉得。爹笑了一下,說你娘來看家底的時候,家具全是借來的,我怕你娘看到糧食少,就用鋪蓋包著板凳塞在苞谷里,看起來,好大一堆苞谷喲!這么說著,爹快活地笑了起來,仿佛他拉著的不是兒子的手,而是自己媳婦的手。
他們聊了很多,聊完奎寧死去多年的娘,又開始聊奎寧。他說,奎寧才生下來的時候只有巴掌那么大點,簡直像只耗子。還說奎寧小的時候很調(diào)皮,有一次去捉蜜蜂,鼻子被蟄了一下,腫得跟野蘑菇差不多。奎寧說,那時候你經(jīng)常揍我,每次都把我揍得鼻青臉腫。爹呵呵笑著說,你不聽話,老子當然要揍你。奎寧和爹聊到大半晚上,他們聊得很高興。在笑聲之中,他們忘記了病情,他們很久沒有這樣高興了。
第二天,太陽圓滾滾地掛在空中,地上熱烘烘的,讓人舒服得想睡懶覺。奎寧沒有睡懶覺,他把爹搬到院子里,讓他曬曬太陽,然后自己借錢去了。因為在床上躺了很多天,現(xiàn)在忽然重見天日,他爹看起來有些興奮。
八婆從門口路過,問他得了啥病?他說,我的脾臟出問題了。看到對方不明白,他就不厭其煩地解釋道:我的脾臟開始腫大了。八婆嚇了一跳,說好端端的脾臟,咋就腫大了?他愣了一下,說我不是馬不換,我也搞不清楚,他是醫(yī)生,這話你去問他吧。
在爹不斷向過路人講述病情的過程中,奎寧到處沒臉沒皮地借錢,差不多村里所有能借的人家他都跑遍了。昨天他聽到有幾個外出打工的回來了,趕緊跑了過去,以為多少能借到一點,沒想到卻撲了個空,那些人今天上午就走了。他有些憤怒,他曉得那些人是因為聽到自己借錢的風聲,所以提前逃走了。
奎寧早出晚歸,連續(xù)跑了幾天,但每一天都空手而回。這一天早上,他正要出門,爹忽然說,兒子,你不要去了,我有辦法了。奎寧以為爹說胡話,沒有理會。他抬起腳正打算往外走,爹說,不用再去借錢了,我們真的有錢了。奎寧沒好氣地問錢在哪里?爹說,沒有錢,但有一張借條,如果把這筆錢要回來,醫(yī)藥費估計就夠了。奎寧眨了眨眼,有點不明白爹的意思。
在爹的唆使下,奎寧像只壁虎似的鉆到了床下,當他爬出來的時候,手里已經(jīng)多了一個鐵盒子。爹揭開鐵盒子,拿出一張發(fā)黃的紙條遞給奎寧。奎寧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張一九三六年的借條,上面寫明紅軍向他家借了七九式步槍三條,子彈四百粒,左輪手槍兩支,子彈二百五十粒,苞谷一千六百斤,經(jīng)手人是紅軍排長黃高原。
看到奎寧一臉驚訝的樣子,他爹說,那一年,這里來了一支部隊,好多人啊,簡直就像一群羊。奎寧仰著臉,仿佛也看到了那支路過的部隊。爹說,那時候,我們家是大地主,要啥有啥,哪像現(xiàn)在這樣窮啊。奎寧曉得這事,他點頭說,噢。爹說,那年頭土匪多,我們家有這樣大的家產(chǎn),總不能不防吧,為了防土匪,你爺爺就托人買了幾支槍。奎寧有些興奮,說我爺爺從哪里買來的槍?爹想了一下,沒想到答案,就說,我不曉得從哪里買來的,也不管球它是哪買來的,我們現(xiàn)在說的是土匪。奎寧噢了一聲說,你說,你說嘛,我聽著。爹說,那些土匪沒來搶劫,國民黨倒經(jīng)常來騷擾,你爺爺一賭氣,就把槍借給了那支共產(chǎn)黨的隊伍。
奎寧問爹那時候多大了,咋曉得這么清楚?爹說,我咋會不清楚呢,那些東西,是我和你爺爺趕著馬車親自出給紅軍送去的。奎寧問那些東西到底值多少錢呢?爹說,當時槍支緊張,一支左輪手槍需要兩百擔苞谷,一支步槍也要一百多根水桶粗的杉樹。奎寧說,嘖嘖,這么值錢啊。爹說,現(xiàn)在共產(chǎn)黨的隊伍打贏了,你趕緊去把這筆債要來給我治病吧。
2
當天晚上,奎寧就去了村長曹樹林家。這個時候,曹樹林正在吃飯。曹樹林讓他吃飯。奎寧搖了搖頭,說我吃過了。曹樹林熱情地說,那就過來喝點酒。奎寧沒心情喝酒,他拉了條板凳在墻角坐下。曹樹林看了奎寧一眼,覺得奎寧不是過來串門的,估計是有事情,他趕緊把剩余的半碗飯扒到嘴里,然后抹著嘴巴問他是不是有事?
奎寧的喉嚨嚅動幾下,聲音急促地從里面鉆出來,他說,我爹病了,病得很嚴重。曹樹林點了點頭,說我曉得。奎寧說,要很多錢才治得好。曹樹林又點了點頭,說這個我也曉得。奎寧說,所以我來找你。曹樹林以為他要借錢,有些心慌,說我又不是醫(yī)生,你找我干啥?
奎寧說,找你要錢。曹樹林嚇了一跳,他覺得自己擔心的事果然發(fā)生了,他說,你早來半個月就好了,半個月以前我還有點錢,后來我買了一頭牛,那是一頭好牛啊,犁起地來有使不完的勁,那頭牛就關在圈里,不信你去看。奎寧對牛不感興趣,他說,我不是找你借錢。曹樹林眨了眨眼睛,說那你找我干啥,有事你就說,你到底找我干啥?奎寧摸出那張借條,說你看看這個條子,你看看。曹樹林接過去看了一眼,順手就遞了回來。
奎寧沒接。奎寧說,這是給你的。曹樹林說給我干啥,這個破紙條,你說你給我干啥?奎寧說,你好好看看,這是啥?曹樹林又認真看了一眼,說是一張借條。奎寧拍了一下大腿,說就是借條,現(xiàn)在你想辦法把錢還我,我急著用哩,你曉得,我爹要去縣城治病,要不少錢哩。
曹樹林說瞪著眼,說你開啥玩笑,我又不是黃高原,你咋找我要錢呢,你應該去找黃高原。奎寧很正經(jīng)地說,其實也不是找你要錢,是找政府要錢。曹樹林像看一個鬼似的看著奎寧,說借條不是我打的,找我沒用。奎寧有些驚異了,眼鼓鼓地盯著曹樹林,說你是村長,不找你找哪個呢?
曹樹林讓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說你不要這么看著我,反正找我沒用,這件事情我管不了。奎寧說,那我問你,你拿的是不是共產(chǎn)黨的工資?曹樹林說,我拿的當然是共產(chǎn)黨的工資,要是我拿國民黨的工資,我現(xiàn)在就是特務了。
奎寧說,既然你是共產(chǎn)黨的人,你就要還這筆債。曹樹林說,這種情況以前沒碰到過,我也不曉得咋處理。奎寧說,反正我就賴上你了,這事你得管。曹樹林讓他回去,說過幾天我找村里的幾個干部開會,看看咋辦。奎寧說,不管咋說,你們都要還錢。曹樹林揮了揮手,說你先回去吧,我會盡量想辦法。
聽了這話,奎寧就轉(zhuǎn)身回家了。他剛剛跨進門檻,爹就把他叫過去,問他事情辦得怎么樣了?奎寧說,我今天去找曹樹林,他說要先找另外幾個村干部商量。爹有些緊張,說他不會賴賬?奎寧說,爹,你莫慌,他找別的村干部商量過后,馬上就會還錢了。爹似乎有些不信,說他們真的會還這筆錢?奎寧沒什么把握,但他做出很肯定的樣子,重重地點了點頭。這天晚上,爹很高興,他足足吃了三個荷包蛋,還喝了半碗湯。
奎寧回家等了幾天,遲遲沒有消息,后來才曉得曹樹林跟本沒找過別的村干部。他很氣憤,又一次去找曹樹林。他說,你不是說你要開會嗎,為啥現(xiàn)在還不見動靜?曹樹林說,這幾天大家都忙,忙過這陣子我就召集大家開會。奎寧跺著腳說,還等個屁,再等下去,我爹就快不行了,他還等著這筆錢救命哩。曹樹林說,那你還是趕緊想別的辦法吧。奎寧生氣地說,要是有別的辦法,我還找你搓球!
曹樹林說,你不要跟我發(fā)火,你就是發(fā)再大的,火,這件事我也沒辦法給你解決。奎寧說,這么說你是打算賴債了?曹樹林哎呀一聲,說你這人,咋能這樣說話呢,借條又不是我打的,咋能說我賴債呢?奎寧兩眼一瞪,說最后問你一句,這事你管不管?曹樹林以為他要動手,有些心虛,但他不愿意讓奎寧看出自己害怕,于是硬著頭皮說,我也再說一遍,這事我管不了。
奎寧緊緊握著拳頭,臉色也越來越難看了。曹樹林以為奎寧那兩只握緊的拳頭會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希望那兩只拳頭落在自己的身上,只要奎寧一動手,事情就好辦了。但過了一會兒,他就失望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奎寧的拳頭就像兩坨發(fā)酵的面團,慢慢地松開了。奎寧不僅松開了拳頭,他的臉上甚至還掛著一絲莫明其妙的笑容。奎寧說,村長,你既然不打算還債,那我就只有跟著你,你一天不還,我就跟你一天,你兩天不還,我就跟你兩天。曹樹林說,要是我一輩子不還呢。奎寧笑嘻嘻地說,那我就跟你一輩子。
曹樹林說,有時間你就跟吧,看你能跟多久。奎寧說,我別的沒有,時間多得很。曹樹林說,隨你的便,看你能跟出啥結(jié)果。這么說著,他轉(zhuǎn)身往前面那片竹林走去。奎寧在背后大聲問他去哪?曹樹林頭回過頭,氣鼓鼓地說,我去屙屎,你去不去?奎寧拒絕了他的邀請,說我不屙屎,我在這邊等你。曹樹林鉆進竹林開始屙屎,他在里面蹲了很久,差不多腿都蹲麻了他才拉起褲子往外走。他以為這個時候奎寧肯定走了,沒想到出來一看,奎寧還站在原地,他的臉上,還是笑嘻嘻的,仿佛在自己拉屎這個過程中,他的笑沒有停過。
曹樹林看到他的樣子,恨不得想撿塊石頭砸過去。曹樹林吐了一泡口水,埋頭就走。曹樹林越走越快,有幾次,他差不多跑起來了,他試圖把奎寧甩掉,但沒有成功。奎寧總是窮追不舍,就像一條尾巴,曹樹林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曹樹林忍無可忍,停下腳步說,你又不是狗,你跟著我干啥?奎寧說,只要你肯還債,我馬上就走。曹樹林說,那你還是跟著吧。
奎寧就那么跟在后面,曹樹林走得快,他就走得快,曹樹林走得慢,他就走得慢,他就像曹樹林的影子,始終和他保持一樣的步調(diào)。走過曹樹林家山林的時候,奎寧看到一片比水桶還粗的松樹林。他說,村長,你這片松樹真粗,要是砍掉,能賣不少錢呢。曹樹林沉著臉,說又不是你爹的雞巴,你管它粗不粗?奎寧覺得這是一場戰(zhàn)爭,在這場有關耐性的戰(zhàn)爭中,誰先沉不住氣誰就輸了,他于是笑了一下,繼續(xù)跟在曹樹林的后面。
奎寧說,村長,接下來我們?nèi)ツ模坎軜淞址艘幌卵燮ぃ瑳]說話。他不想理奎寧,在他看來,這雜種就是一泡被自己不幸踩中的狗屎,只要粘上,就咋甩都甩不掉。奎寧跟著曹樹林走進他家的苞谷地,他看到曹樹林蹲在地里,用一根棍子戳泥巴。他于是也蹲在地里,用一根棍子戳泥巴。曹樹林有些冒火,說你戳我家的土地干啥?奎寧說,要是有時間,你也去戳我家的吧。曹樹林說,我又不是瘋子。
3
這一天,奎寧跟著曹樹林走了很多地方,差不多把整個迎春社都跑遍了。很多人看到他們一前一后地走著,就問他們?nèi)ジ缮叮靠鼘幉徽f話,只是笑笑。但曹樹林總是板著臉說,我不干啥,閑著沒事,我出來溜溜狗。
不知不覺天就黑了。老天爺就像一個脾氣暴躁的家伙,忽然黑下臉來,簡直不留一點余地。曹樹林開始回家,走到門邊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奎寧還像個鬼影似的跟在后面,他趕緊停下腳步,說你怎么還不回家,天都黑了,你還是回家去吧。奎寧說,我不回去,我說過了,我要跟著你。曹樹林說,我家沒有多余的床鋪,你總不會打算住在我家吧?
奎寧覺得自己一回家就前功盡棄了,他說村長,你也不要客氣,沒有多余的床鋪,我就睡地上,實在不行我在火邊隨便靠一個晚上。曹樹林嚇了一跳,失聲說那怎么行,我媳婦晚上要起來撒尿呢,你睡在那里,我媳婦怎么起來撒尿?奎寧說,沒事,她拉她的尿,我睡我的覺,互不打擾。
曹樹林生氣說,說奎寧,做人要講良心吧。奎寧說,我又沒做壞事,我不過是在你家睡覺,和良心有啥關系?曹樹林說,每次上面來救濟糧,我第一個想到的就你,去年來了一批救濟豬崽,我家很多親戚都沒沾上邊,我就給了你一只,還是最大的一只,這事你總記得吧?奎寧說,我咋不記得呢,殺年豬的時候你還從我家扛走兩條火腿呢。曹樹林的臉有些掛不住,說總比沒得的好吧,多少人想要還得不到呢。奎寧說,我曉得你經(jīng)常照顧我,但記情是記情,還債是還債,是兩件事,兩件事不能攪在一起。
曹樹林憤怒地說,你簡直是無賴,一個不要臉的無賴!奎寧一點也不生氣,笑呵呵地說,我不是無賴,那些欠債不還的才是無賴。曹樹林恨恨地揪住奎寧的衣領,說你要是再跟著,老子就翻臉了!奎寧委曲地說,村長,你這是干啥呢?曹樹林說,老子現(xiàn)在手庠。曹樹林長得又粗又壯,結(jié)實得就像一棵樹,奎寧曉得動起手來自己未必是他的對手,但他覺得自己不能退縮,一退縮就上曹樹林的當了。奎寧說,手庠你蹭樹去,那邊有樹,你趕緊蹭蹭。他的聲音有點低,但語氣很硬。
曹樹林咬牙切齒地說,你狗日的太欺負人了。奎寧看到曹樹林提起拳頭要打,趕緊說,要打我也行,你先等一下,讓我說完話再動手。曹樹林不耐煩地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奎寧說,你是村長,你不能隨便動手打人,把我打傷了你要負責的。曹樹林說,老子豁出去了。奎寧說,你打我不要緊,但我爹病了,你要是一不小心把他的兒子打死了,你就得去伺候他,你不僅要伺候他,以后還要給他養(yǎng)老送終。曹樹林說,別以為這樣說了老子就不敢打你,今天你肯定是要挨揍的,不揍你對不起我的拳頭。奎寧接著交待說,我爹半夜總要喝兩杯開水,你要記得晚上起來給他倒水,要是沒喝上水他會睡不著的。
曹樹林的往后退了半步,拳頭也有些松了,說老子才不管呢,他是你爹,又不是我爹。奎寧曉得他有些心虛了,于是說你要打就趕緊打吧,不要婆婆媽媽的。曹樹林的拳頭又握起來了,他說別以為我不敢。奎寧說,我曉得你啥都不怕,你快點動手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早就不想活了。
曹樹林說,你不想活了,老子就幫你一把。奎寧拍了拍胸口,說有膽量你就朝這兒打,用拳頭不過癮你就用石頭。曹樹林本來只想嚇唬他一下的,看到奎寧的樣子,他有些進退兩難了。看到他猶豫的樣子,奎寧心里快活極了,他笑嘻嘻地說,村長,我就曉得你不會動手的。曹樹林覺得自己吃了敗仗,心里窩著一團火,他朝奎寧吐了一泡口水,恨恨地說,狗日的奎寧!
這天晚上,奎寧在曹樹林家住了下來。他自己找來一塊麻布鋪在火爐邊,然后像只貓似的躺在上面。奎寧的睡眠就像一只受驚的鳥兒,任何風吹草動都能把它嚇跳。半夜,奎寧被一種聲音吵醒,他睜開眼睛,屋子里一片漆黑。奎寧眨了眨眼睛,半晌才想起自己正睡在別人家里。那個聲音來自隔壁,就像耗子在奔跑,或者在啃著什么。那是床板的響動的聲音,奎寧對此無比熟悉,在很多無所事事的夜晚,他也經(jīng)常和媳婦齊心協(xié)力,把床板壓得吱吱叫喊。
聽到那個聲音后,奎寧的睡意一下子跑得不見蹤影了。他非常激動,為了聽得仔細一點,他甚至悄悄爬起來,把耳朵緊緊地貼在門板上。里面的聲音更加清晰了,一下接一下,一下又接一下。奎寧一邊聆聽,一邊展開他的想象,里面的一舉一動,都在聲音的伴隨下,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聽到精彩的地方,奎寧忍不住拍了一下巴掌。
聽到他弄出的響動,里面的聲音忽然消失,接著,耳房的門打開了。曹樹林怒氣沖沖地披著衣服從里面跑出來,說你狗日的干啥,這種事你也好意思聽啊?奎寧覺得有些冤枉,解釋說,我也不想聽,但這聲音硬往我耳朵里鉆嘛。
曹樹林說,你真不要臉,簡直太不要臉了。奎寧說,我曉得,這種事情做到一半最難受,你趕緊回去把它做完。曹樹林說,你是不是還沒聽夠?奎寧說,我也不想聽,但睡不著,睡著都被吵醒了。曹樹林氣得差點吐血,說沒想到還吵到你了。奎寧笑嘻嘻地說,沒事,又不是外人,客氣啥呢。曹樹林挖苦說,你要不要進來參觀?奎寧說,不用了,我聽聽聲音可以了。
曹樹林把牙齒咬得格格脆響,說狗日的,你太過份了。奎寧安慰說,莫生氣了,多大點事嘛,回去把事情做完,氣也就消了。曹樹林恨恨地說,你不要得意,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哩,老子有的是機會收拾你!奎寧把他推進耳房,說不要耽擱時間,大嫂在屋里等著急了。
奎寧就像一個鬼魂,總是飄蕩在曹樹林家的各個角落。他不僅在曹樹林家睡覺,還在他家吃飯。每次吃飯的時候,他都不拿自己當外人,拿起筷子就吃。曹樹林倆口子對此沒有一點辦法,他們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簡直黑得就像鍋底一樣。有時候看到曹樹林倆口子板著臉坐在一邊,奎寧還會客氣地招呼他們,勸他們快點吃飯。他說,再不動筷子飯菜就冷了,要抓緊時間吃。
幾天之后的一個清晨,奎寧剛剛睜開眼睛,就看到曹樹林像頭獅子似的蹲在旁邊,他嚇了一跳,說你蹲在這里干啥,你想嚇死我啊。曹樹林摸了一支煙遞過來,說我昨晚沒睡好。奎寧揉著眼睛說,是不是我的鼾聲吵到你了。曹樹林說,你沒打鼾,你睡得香哩,一點聲音都沒有。奎寧奇怪地說,那咋還睡不著呢?
曹樹林說,我在想借條的事,一想到那張借條,我就睡不著了。奎寧說,欠著債是睡不著哩,我要是欠了這么大一筆債,我肯定也睡不著的。曹樹林說,是哩是哩。奎寧說,那你就把債還了,只要把債還掉,你以后就能睡得安穩(wěn)了。曹樹林說,我正想和你商量這事呢。奎寧有些激動,說是不是村里還算還債了?
曹樹林拉了條板凳坐下,說村里不是不還,是實在拿不出錢來。奎寧有些失望,說你們還是不打算還嘛。曹樹林彈了彈煙灰,說村里這點底子,你也是曉得的,就是把村公所賣了,也值不了幾個錢。
奎寧沒想到這個問題,他覺得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村里沒錢,總不能讓爹眼睜睜地等死吧。曹樹林說,這樣耗下去也不是辦法,你還不如去鄉(xiāng)政府看看,鄉(xiāng)里有錢呢,每年的烤煙分成款都是幾十萬,這點錢不算啥。奎寧說,鄉(xiāng)里能認這筆債?曹樹林似乎很有把握,他說肯定要認的,你的借條在這里,他們不能不認賬。
奎寧回到家里的時候,媳婦王春蘭正院子里喂雞。她撒了一把苞谷籽,幾只雞跑過去,不停地啄,轉(zhuǎn)眼工夫,它們就那些苞谷籽裝到肚子里去了。就在王春蘭拾起手,準備撤第二把苞谷籽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奎寧一臉心事地進屋去了。王春蘭把苞谷撤在地上,也跟著進了屋,她看到奎寧就像一個土匪,正在翻箱倒柜。那些收藏在柜子里和箱子里的衣服一件接一件地飛了出來。她于是啊呀地叫了一聲,她說你干啥,你還想搶自家的東西啊?
奎寧頭也沒抬,說我在找衣裳。王春蘭有些詫異,問他找什么衣裳?奎寧說找去年端午買的那件新衣裳。王春蘭問他找衣裳干啥?奎寧終于在衣柜的最里層把新衣裳找出來了,他抖了一下,說我要去野馬沖。王春蘭眨了眨眼,說今天不趕場,你去野馬沖干啥?奎寧覺得王春蘭有些羅嗦,他不耐煩地說,我要去找鄉(xiāng)政府要債。
奎寧換了新衣裳,又洗了一把臉,然后開始上路了。晨風呼呼地吹著,太陽慢騰騰地升起。奎寧穿著身新衣裳往村口的方向走去,在穿過村子的過程中,不斷有人和他打招呼,問他去哪?他說去野馬沖。那些人接著又問他去干啥?奎寧不想回答,他就像沒聽到一樣,埋著腦袋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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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馬沖在二十多公里以外,對于奎寧來說,他的腳步就像一把尺子,將要如實地丈量這段路程。山路彎彎曲曲地伸向遠方,山坡就像一個挨一個的老者,披著綠色的蓑衣蹲在道路兩邊。茂密的樹林里,隱隱傳來幾聲鳥叫,此外沒有一點多余的聲音。奎寧覺得寂寞就像一條河水,順著他的腳板,慢慢將他淹沒。
奎寧就那么走著。一聲不吭地走著。以前一個人的時候,奎寧總是喜歡放開嗓子唱山歌。奎寧喜歡唱山歌,但今天他不唱,一是他沒心情,=是他正在想問題。他在算這張借條到底值多少錢,他想,兩支手槍值四百擔苞谷,三條步槍值幾百根水桶粗的杉樹,還有幾百粒子彈和一千多斤苞谷,這些東西,算上利息值多少錢呢?
奎寧算不清這筆債,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像一團漿糊。算不清他就不算了,他專心走路。太陽越來越烈了,像鏡子似的亮晃晃地掛在天上。走了幾個小時后,他終于來到了野馬沖。街道上行人稀少,污水像蛇一樣不動聲色地的爬向陰溝。遠處,有幾條狗在撕咬,敗者得到幾條傷口,勝者咬得一嘴狗毛。近處,一個鞋匠正埋著頭,細心地給一個姑娘搞破鞋。
奎寧伸著脖子往鄉(xiāng)政府大院里看了一眼,里面冷冷清清的,一個影子都沒看見。他走進政府大院,在里面東張西望。里面有很多門和窗戶,每一道門和窗戶都緊緊關著,就像一張張守口如瓶的嘴巴。奎寧聽到有一間屋子里隱隱傳來搓麻將的聲音,他于是走過去敲門。他敲了幾下,終于從里面敲出一個聲音。屋里有人問他是誰?他有些膽怯,說我是奎寧。里面的人說,哪里的奎寧?他說迎春社的奎寧。
門忽然打開了,一粒光頭從里面伸出來,問他干啥?奎寧吞吞吐吐地說,我找鄉(xiāng)長。那光頭可能輸了錢,臉色有些難看。光頭問他找鄉(xiāng)長干啥?奎寧說要債。光頭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鄉(xiāng)長不在。奎寧問鄉(xiāng)長到哪里去了?光頭沉著臉說,我又不是鄉(xiāng)長媳婦,我咋曉得他到哪里去了?奎寧還想繼續(xù)打聽,但里面的人催光頭快點。光頭推了他一下,說不要啰嗦,要找人去別處找。這么說著,門就被關上了。奎寧覺得這個人沒意思,說話就說話嘛,咋還發(fā)這么大的火呢?
奎寧沒有回家,他就像個樹樁似的蹲在政府大院門口。他想今天不管等多久,都要把鄉(xiāng)長等回來,這么遠的路程,奎寧不甘心白跑一趟。奎寧蹲了一會兒,腿就麻了。他于是站起來,在那里走來走去。太陽火辣辣的,烤得他直流汗水。他還感到口渴,他覺得喉嚨差不多快冒煙了。他看到對面有一個店鋪,就走了過去。
店鋪里很安靜,一個瘦巴巴的老太太正趴在柜臺上面打嗑睡。奎寧喊了幾聲,把老太太從沉睡中喊醒。老太太揉著眼睛,問他要啥?奎寧手一指,說就要那個吧。老太太把東西遞給他,說兩塊錢。
奎寧付了錢,仰起腦袋喝了一口,咂了咂嘴,又喝了一口,然后說假的。老太太也瞪著眼,說咋是假的?奎寧說沒有味道,一點也不甜。老太太說這是礦泉水,本來就沒味道嘛。奎寧覺得上當了,他說那咋還收錢呢?老太太說,你這人真有意思,現(xiàn)在啥不要錢呢,在城里,不要說買水喝,就是上廁所也要收錢哩。奎寧要老太太退錢,老太太不干,兩人吵了起來。
奎寧和老太太吵了幾句,忽然想,這商店就在政府門口,說不定她曉得鄉(xiāng)長在哪里,他于是說,我不要你退錢了,我向你打聽一下,鄉(xiāng)長去哪里了?老太太說,我賣我的東西,我不曉得鄉(xiāng)長去哪里。接著老太太又說,對了,今天縣里來干部,鄉(xiāng)長說不定正在接待呢。奎寧立即追問在哪里接待?老太太伸手一指,說你去那邊看看吧。
奎寧在老太太的指點下,來到一個酒店門口,那里停滿了各式各樣的小車,就像一只只趴在路邊的蛤蟆。酒店里鬧哄哄的,笑聲不停地從里面飄出來。奎寧準備往酒店里走,他走了幾步,又停下來了,他想要是現(xiàn)在鉆進去,鄉(xiāng)長肯定不高興,要是他不高興,就什么事都不好辦了。
奎寧這么一想,就放棄了進去的打算。他蹲在酒店門口,就像一只等待骨頭的狗。太陽還是那么熱,一些細密的汗珠從毛孔里鉆出來,奎寧覺得身上癢癢的,很久沒洗澡,天氣一熱身上就發(fā)癢。奎寧用手在搓脖子,那些泥垢就一條條地滾下來,就像一群蟲子。
太陽就像一只刺猬,慢騰騰地往西方爬去。從酒店里飄蕩出來的,除了喧嘩,還有香噴噴的飯菜味道。奎寧在飯菜香味的包圍下,不停地咽口水,這個時候,他感到饑餓。他想跑到遠處,躲開香味的糾纏,但又害怕回來的時候鄉(xiāng)長已經(jīng)走了。
太陽快要落坡的時候,里面終于有人走出來了。里面走出來的人全都白白胖胖的,就像奎寧家圈里的豬。奎寧沒見過這種陣勢,他不曉得哪個是鄉(xiāng)長,心里有些著急。大家快要散開的時候,奎寧悄悄問旁邊一個人,說你是鄉(xiāng)長吧。那人說,鄉(xiāng)長在那邊。
奎寧順著他的手看去,看到了一個胖子。那個胖子正用一只手靠在墻邊嘔吐。奎寧走過去,壯著膽子說,你是鄉(xiāng)長吧。胖子說,我當然是鄉(xiāng)長,我不是鄉(xiāng)長誰還敢是鄉(xiāng)長呢?他高興地說,我總算找到你了。鄉(xiāng)長一彎腰,又吐出一堆臭哄哄的東西,說你找我干啥,我又認不得你,你找我有啥事?奎寧說明來意,并把借條遞過去。鄉(xiāng)長接過他的借條就開始往嘴上擦,擦了兩下,說這是啥紙,這么硬。說著就扔到一邊。奎寧急忙撿起來,說這是借條。鄉(xiāng)長好像有些明白了,說什么借條?奎寧說你們政府的借條。鄉(xiāng)長揮了揮手,說你是哪家酒店的,拿好發(fā)票,明天到辦公室找我。奎寧還想再說,可鄉(xiāng)長又哇哇地吐起來了,那面干干凈凈的墻壁被他吐得臟兮兮的。
奎寧收縮了一下鼻子,開始往回走。鄉(xiāng)長讓他明天再來,他覺得這句話說得太好了。他沒想到事情這么簡單地解決了。奎寧飛快地往回走,他打算趕緊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爹,免得他總是提心吊膽,以為自己要死了。
奎寧回到村子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不見,道路正被夜色吞沒。昏暗的燈光,從不同的窗戶里潛逃出來,那些曾經(jīng)游蕩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牲口,此時都安靜地呆在圈里,等待進入睡眠。奎寧在夜色里摸索前進,在行走的過程中,他摔了幾個跟頭。
在黑暗里摸索一番之后,他終于到家。王春蘭問他事情辦得怎么樣了?他揮著手,說快點給我弄吃的,吃完我再告訴你,我快餓死了。聽了這話,王春蘭趕緊給他熱飯,他端起碗就往嘴邊送,轉(zhuǎn)眼功夫,他就吃了兩大碗飯。王春蘭問他還要不要?他搖了搖頭,表示已經(jīng)吃飽了。王春蘭收了碗筷,問他事情怎么樣了?奎寧說已經(jīng)有點眉目了。
第二天,奎寧找到鄉(xiāng)長的時候,鄉(xiāng)長已經(jīng)認不出他了。奎寧提醒說,就是昨天找你那個。鄉(xiāng)長想了一下,還是沒想起來,問他到底有啥事?奎寧拿出借條遞了過去。鄉(xiāng)長看了一眼,說現(xiàn)在造假的太多了,我咋曉得是不是真的?奎寧著急了,說你看時間地點都有,咋會是假的。鄉(xiāng)長拿著借條左看右看,說這個黃高原我倒是曉得,他以前是我們的縣長,后來調(diào)到省里去了。奎寧高興地說,那我去省里找他。鄉(xiāng)長說,聽說幾年前就死掉了,你去哪里找他?
5
這一天,奎寧起得很早。他起床后燒了一壺熱水,然后把亂蓬蓬的頭發(fā)浸在里面清洗。進城是一件要緊的事,他覺得應該收拾一下,不能像叫花子一樣丟人現(xiàn)眼。他把頭發(fā)洗干凈后,又開始刮胡子。那是一把鋒利的刮刀,所到之處,胡子被一分為二。
奎寧收拾妥當,然后開始出發(fā)了。這個時候,天色已亮,東邊黃澄澄的,就像一堆剛剛點燃的柴火。腳下的路又細又長,一直伸到看不到的地方。路邊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那些竹子在冷風里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路面被昨晚的雨水的浸泡得有點軟弱,泥土一層接一層地粘在奎寧的鞋子上,讓他的行走備感艱難。他不得不走一陣就停下來,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用木棍挑剔鞋上的累贅。
翻過幾座山頭之后,奎寧流滿面。汗珠如同粉刺,在他的額頭上越聚越多,因為擁擠,其中一粒汗珠不慎失足,掉進了他的眼眶。奎寧清楚地感受到那粒汗珠的失足過程,它先是滾過右邊的額頭,然后順著眼角鉆進了眼眶。他感到眼睛又酸又辣,非常難受,他伸手用袖子擦了一下,衣裳粗糙的線頭仿佛刀子一樣刮在臉上。
奎寧抬起頭,目光漸去漸遠,視線盡頭,山野模糊不清。兩邊的樹木,披頭散發(fā)地站在春天的陽光里,它們正在努力生長。盡管陡峭的山路讓奎寧有些疲倦,但他仍然非常興奮。想到自己將要去縣城,他沒法不興奮,他就像一個從來出過遠門的孩子,飛快地在山路上奔跑。兩個小時之后,奎寧終于走完了這段遙遠的路程,坐上了開往縣城的客車。
奎寧在客車里東張西望,由于激動,他滿臉通紅。奎寧覺得客車就像一所房子,有門有窗,不同的是客車上多了幾個轱轆。他把目光伸到窗外,近處是數(shù)不清的山,遠處也是數(shù)不清的山。那些山就像浪波似的涌來涌去。奎寧看了一會兒,覺得沒啥意思,這些地方和迎春社一樣,除了山還是山。奎寧閉上眼睛,開始打瞌睡,不知不覺,他就被客車拉進了夢鄉(xiāng)。
奎寧來到縣城的時候,已是下午。大街上,車輛像蟲子似的跑來跑去。奎寧站在寬敞的街道上,瞪大眼睛,到處看望。忽然,奎寧聽到下面?zhèn)鱽砉竟镜穆曇簦拖骂^,發(fā)現(xiàn)那串聲音來源于肚子。這個時候,他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東西。
奎寧看到路邊有一個小餐館,就鉆了進去。餐館的老板是一個全身掛滿肥肉的胖子,他看到奎寧的時候,就像看到久別的親戚,向他擠出一幅溫暖的笑容。那個老板安排他在一張桌子邊坐下,然后問他吃點什么?奎寧問米線多少錢一碗?老板說,六塊。奎寧皺了一下眉頭,說太貴了,能不能便宜點?老板說全城都是這個價。奎寧不愿讓城里人說自己小氣,于是拍了一下桌子,說來一碗。
在等待米線的過程中,奎寧感到無比饑餓,肚子里好像躲藏著一只斑鳩,不停地叫喚。餐館里的氣味非常復雜,各種食品的味道充斥在屋子里,生的熟的,熱的冷的混在一起。奎寧又拍了一下桌子,讓老板快點。奎寧喜歡拍桌子,他忽然覺得這個樣子很神氣。
在奎寧的催促下,桌子上很快就出現(xiàn)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線。那碗米線的香味兇猛地鉆進奎寧的鼻孔,他抓起筷子,飛快地把米線送進嘴里。奎寧利用堅硬的牙齒把米線粉碎到理想的程度,然后用舌頭攪拌幾下,接著把它送進了食道。奎寧很快就把那碗米線吃完了,他不僅把米線吃完了,甚至連湯也喝得干干凈凈的。奎寧放下筷子,抹了一下嘴,感到很舒服,他很久沒這樣舒服了。
他一邊用手指摳牙齒,一邊問老板見過縣長沒有?老板說,縣長嘛,經(jīng)常見。奎寧急忙問他在哪里看到縣長?老板指著墻角的電視機,說我是在電視里看到的。奎寧有點失望,他從嘴里摳出一點蔥絲,說縣長是啥模樣?老板比手劃腳地說,縣長的嘴有點歪,頭頂有點禿。奎寧又打聽縣政府在哪個方向。老板手一指,說朝這邊拐過去,穿過兩條街,再過一個十字路口就到了。
奎寧走到縣政府的門口,看到門邊站著兩個背著槍的士兵,他們腰板筆直,就像兩棵根深蒂固的樹。奎寧打算往里面走,卻被其中一個士兵擋住了。那個士兵問他有什么事?奎寧說,我找縣長。士兵說,你打縣長干啥?奎寧說,我找縣長要錢。奎寧以為他把縣長抬出來,人家就會讓他進去。沒想到士兵說,你不能進去,有事你去信訪局。奎寧說,我不找信訪局,我找的是縣長。
奎寧差不多把嘴皮都說破了,士兵就是不讓他進。奎寧想和士兵拉攏關系,就給他遞了一支煙。士兵不接,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奎寧朝另一個士兵走去,沒想到,那個士兵也不接。奎寧進不去,有些急了,打算往里面硬闖,卻被兩個士兵一左一右地架著,像拖死豬一樣拖到了大路上。奎寧曉得,那是兩只經(jīng)常摸槍的手。
奎寧連續(xù)沖了幾次,但沒有一次成功,他站在路邊,不停地喘氣。他沒想到,這些當兵的力氣居然會這么大,他們的手就像像鋼筋似的,箍得自己不能動彈。很多人都進去了,士兵連問都沒問一聲,但他們就像和自己有仇,偏偏不讓自己進去,這讓奎寧憤憤不平。奎寧覺得自己要是一條狗就好了,那樣就能撲過去,狠狠地咬這兩個士兵一口。
奎寧進不去,但他不甘心就這樣放棄。他就像一個盯梢的特務,遠遠地蹲在街道對面。他想不通這兩個士兵為啥不讓自己進去,他覺得自己應該想辦法。奎寧蹲在那里,他的視線近處有一條街道,上面有許多車輛,它們就像被人追趕的牲口一樣跑來跑去。奎寧的目光從街道上空經(jīng)過,試圖伸過大門看到里面的景象,但是墻壁阻擋了他的視線。
奎寧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遼闊而高遠,幾縷云朵若即若離地飄浮在上面。奎寧想,既然這兩個士兵不讓自己進去,那就等他們換崗。他們不是兩棵樹,總不會在這里站一輩子的,只要把他們換走,自己就有可能進去了。
街道上很干凈,路面看不到一點泥土。路邊長著兩排銀杏樹,它們在烈日烤得搖頭晃腦。樹上偶爾掉下枯枝敗葉,但很快就被清潔工掃走。街道兩邊還停放著兩排小車,那些車安靜得就像一群正在吃草的綿羊。奎寧想,要是這些車都是綿羊,那得有多少只啊,恐怕數(shù)都要半天功夫才能夠數(shù)清,要是自己能有這么多綿羊,那爹就有救了。奎寧不曉得爹的病情怎么樣了,他有點著急。
天氣更加炎熱了。奎寧覺得自己就像一塊糖,差不多就要被烤化了。奎寧的身上不停地冒汗,那些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裳。奎寧的嘴皮出現(xiàn)了裂紋,喉嚨仿佛就要著火了,讓他無比難受。不遠的地方,是一家挨一家的商店,那些商點里擺許著許多飲料,甚至還有那種沒有一點味道的礦泉水。奎寧在那些飲料的誘惑下,幾次走神,忘掉了自己的任務,但他只要咬一下嘴唇,立即就清醒過來了。記憶就像一群忠誠的狗,只要他發(fā)出信號,它們就會飛快地回到他的身邊。
那兩個士兵終于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兩個士兵。他們同樣背著長槍,穿著軍裝,看起來就像一個模子里爬出來的。如果不是奎寧一直躲在遠處偷窺,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換了人。看著原來那兩個士兵走遠了,奎寧才壯著膽子走出來。奎寧板著腰朝縣政府走去,他走得很神氣,他發(fā)現(xiàn)從里面進出的人都走得很神氣。
奎寧沒想到,他剛剛走到門邊,又被攔截下來了。奎寧不曉得為啥會這樣。他估計是原來那兩個士兵作過交待,但他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換崗的時候,幾個士兵只不過敬了一下禮,并沒有說話。這一點,奎寧看得很仔細。奎寧不知該怎么辦,他就像屁股著火了一樣,急躁地走來走去。奎寧一邊走,一邊大聲地說,別人都可以進去,怎么偏偏不讓我進去,你們說說,這是啥道理?
那兩個士兵就像聾子似的,沒有理他。奎寧說,我是來辦事的,我有要緊的事情,你們不讓我見縣長,出事你們要負責的。兩個士兵還是仍然一動不動地站著。奎寧氣得肚子都快爆炸了,他恨恨地說,不讓我進去也行,你們幫我把縣長叫出來,聽到?jīng)]有,去把縣長叫出來。
兩個士兵沒有半點幫忙的意思,他們看都沒看奎寧一下,顯然把他的的話當成了耳邊風。奎寧很想撲過去把這兩個士兵捏死,但他曉得如果真的打起架來,自己肯定不是對手。奎寧不敢再闖,他覺得自己應該想別的辦法。
奎寧蹲在一棵銀杏樹陰影里,緊緊地皺著眉頭,他的呼吸又粗又急,仿佛一頭正在犁地的老牛。奎寧看到許多人暢通無阻地走進去,還有許多人暢通無阻地走出來,眼前的情形使他憤恨不已。在奎寧看來,那兩個站崗的士兵就是兩根刺,這兩根刺深深地扎痛了他的眼睛。
天上出現(xiàn)幾只鳥兒,它們經(jīng)過奎寧的頭頂,飛向遠方。奎寧驀然想起,先前在客車站外面的餐館里,老板曾經(jīng)對他描述過縣長的模樣。奎寧站了起來,眼睛緊緊地盯著每一個出現(xiàn)在縣政府門口的可疑對像。這個時候,奎寧是一個勤勞漁夫,他的目光如同一張大網(wǎng),在人海里掃來掃去,他打撈的目標,是那個傳說中的縣長。
奎寧看了很久,但始終沒有看到一個滿意的答案。在這一天時間里,奎寧看得很仔細,但天都快黑了,他還是一無所獲。奎寧懷疑縣長收到了風聲,已經(jīng)從后門逃走了。經(jīng)過一天的忙碌,奎寧覺得身上軟綿綿的,簡直就像一根煮熟的面條,他覺得自己應該找個地方,先把肚子填飽。
太陽已經(jīng)落坡了,天邊只有一抹暗紅的晚霞像紅布似的飄蕩著。奎寧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車站外邊的那家小餐館。街道上到處是餐館,他不清楚自己為啥偏偏回到這里。在這個城市,他覺得這是自己唯一熟悉的地方。
那個胖乎乎的老板問他吃點啥?這一回,奎寧沒有拍桌子,他垂頭喪氣地說,就來一碗米線吧。老板把米線給他端上來后,問他找到縣長了沒有?奎寧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老板笑了笑,說其實我早就曉得你今天找不到他的。奎寧拿起筷子,問為什么?老板說,他是縣長,又不是拉板板車的,咋能讓人隨便就找到呢,現(xiàn)在想見~個大官,簡直比見鬼還難。
奎寧說,不管有多難,我一定要找到縣長。老板問他進城干啥?奎寧放下筷子,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聽完他的敘述之后,老板說,你這樣是找不到縣長的,你要想別的辦法。奎寧問什么辦法?老板想了一下,說你要跪在那里,一直跪到縣長出現(xiàn)。奎寧說,那里又沒有供著我家的神龕,我憑啥跪那里?叫花子說,現(xiàn)在這些當官的,比祖宗還難伺候,你不跪不行。奎寧還是有些不信,說我跪了就能見到縣長?老板也拿不準把握,說你試試吧,隨便試試吧。
6
第二天上午,奎寧跪在了縣政府門口。
街道上的行人就像河水一樣涌來涌去。這些河水流到奎寧面前的時候,終于停滯不前,仿佛這里是一個旋渦。他們圍著奎寧指指點點,還有許多人問他怎么跪在這里?奎寧一遍接一遍地向他們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那些人聽了,興奮地搓著手說,媽的,居然還有這種事情。他們一邊驚呼,一邊打聽具體的細節(jié)。
跪了一會兒,奎寧感到腿有些疼了,不但腿疼,脖子和胳膊也開始發(fā)酸。奎寧很想坐在地上休息一下,但觀眾太熱情,他們緊緊圍在四周,就像參觀一件稀奇的寶貝。奎寧不敢有絲毫動彈,他害怕自己稍微松懈,觀眾就會散去。奎寧咬緊牙關,全身繃得緊緊的,他覺得自己快要不行了。
就在奎寧打算歇氣的時候,幾個戴著墨鏡的青年擠進了人群。其中一個頭目模樣的家伙指著奎寧,問他搞什么名堂?奎寧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老實地說,我在等縣長。那個家伙揮了揮手,說趕緊起來,不準跪在這里。奎寧說,我不起來,除非見到縣長。那個家伙沖過來,說快點滾,要不然對你不客氣了。
奎寧委曲地說,我跪在這里,又沒招惹你們。那個家伙見奎寧還不起來,嗓門一下子提高了,說你還不起來,是不是要大爺親自請你?奎寧說,我又不認識你們,憑啥你們說起來我就起來?那個家伙揚起拳頭,說還敢嘴硬,信不信老子教訓你?
奎寧的臉色有點蒼白,說你可不要亂來,我可是懂法律的,如果你今天敢動我一根毫毛,我就去派出所告你。那個家伙兇狠地說,居然還想告我,你狗日的怕是活得不耐煩了?奎寧沒想到對方說打就打,他還沒回過神來,就被一拳打倒在地。奎寧掙扎了幾下,沒爬起來,他伸手在臉上一摸,摸到一把鮮血,他恐慌地叫了起來,說殺人了,救命啊,快點救命啊……
那些戴墨鏡的青年全都涌了過來,把奎寧的叫聲打斷了。奎寧看到數(shù)不清的拳腳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希望圍觀者上來勸架,但所有人都退得遠遠的。他們就像觀看電視直播一樣漠然觀看著這場毆打。奎寧在拳腳的縫隙里,抬頭朝那兩個戴綠帽子的士兵望去。士兵的身體和他們背上的槍被觀眾攔住了,奎寧能看到的只有他們的腦袋。他們站在高高的崗臺上,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仿佛沒有望到這場暴力的發(fā)生。
奎寧不曉得怎么會這樣,也不曉得到底該怎么辦,他抱著自己的腦袋,緊緊地縮成一團。那些密集的拳腳像冰雹一樣落下來,奎寧感到身上痛極了,他想這些人是不是練過功夫啊,拳頭咋比石頭還硬呢?奎寧一邊呻吟,一邊在地上滾來滾去,他擔心自己會被活活打死。
就在奎寧痛得喘不過氣來緊要關頭,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提著拐棍走了過來,說住手,還不趕緊住手,你們想打死人啊。那頭目模樣的家伙回頭看了老者一眼,臉色一下子白了,他低聲說了兩句什么,一群人就散了。他們走得很快,就像潑到沙地上的水,轉(zhuǎn)眼就消失無蹤了。
奎寧躺在地上,絲毫不敢動彈,他覺得每動一下,疼痛都會像毒蛇一樣撕咬那些被打過的地方。他就像一條死狗似的躺在那里,目光茫然地望著天上。天空無比高遠,看起來有些不著邊際,一團厚厚的烏云正在飄蕩,最后慢騰騰地把太陽淹沒,于是大地一片昏暗,仿佛傍晚已經(jīng)來臨。
老者走上前來,問他怎么樣了?奎寧搖了搖頭,他不曉得該怎么回答。老者把他拉起來,說要不要送你去醫(yī)院?奎寧看著老者,半晌才從嘴巴里吐了幾個字,他說,我不去醫(yī)院,我要在這里等縣長。老者說你要找縣長?奎寧點了點頭,他覺得嘴唇發(fā)緊,他曉得嘴唇肯定腫得像雞屁股一樣蹺起來了。老者給他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塵,說你跟我來,我?guī)闳フ宜?鼘幘o緊握著老者的手,淚珠差點就滾出來了,他想說點啥,卻啥也沒說出來。
奎寧一拐一拐地跟在老者的后面,艱難地朝縣政府走去,疼痛讓他暫時變成一個跛子。走到大門邊的時候,奎寧看了一下站崗的士兵,以為他們會碰到阻攔。沒想到,那兩個士兵就像兩尊雕塑,動都沒動一下。奎寧走了幾步,又回頭望了一眼,他發(fā)現(xiàn)那些觀眾就像一團滴到池塘里的墨汁,慢慢地散了。
奎寧跟著老者進了一間屋子,這是一間寬敞的屋子,大得差不多可以把奎寧家整所房子都裝進去。進了門,奎寧首先看到的是一張包著黑皮的椅子,椅子中央鑲嵌著一個頭頂微禿的家伙。奎寧偷偷瞄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的嘴巴有點歪,看起來就像在冷笑。奎寧以貌取人,曉得他就是自己要找的縣長。奎寧得出這個判斷之后,就忽然緊張起來,他見過最大的官是鄉(xiāng)長,沒想到,現(xiàn)在居然看到了縣長。奎寧覺得手心冒汗,雙腿也有些顫抖。
縣長的溫和的笑容很快就粉碎了奎寧內(nèi)心的恐慌。奎寧沒想到,縣長居然沒有一點架子,不僅沒有架子,還很慈祥,看起來比親爹還慈祥。縣長請他們在軟綿綿的沙發(fā)坐下,還親自給他們倒茶。奎寧覺得縣長真好,要是外面那些士兵也像縣長一樣就好了。
縣長看著老者,說老領導,今天怎么有空過來了?老者板著臉,說沒事我就不能來啊?縣長一點也不惱,仍然笑呵呵地說,老領導能來指導工作,我歡迎還來不及呢。老者說我有事找你。縣長問什么事?老者說,我?guī)б粋€人來見你。這么說著,老者伸手指了一下奎寧。
縣長看到奎寧鼻青臉腫,從他的歪嘴里裂出一句話,說你這是怎么了?得知事情的真相以后,縣長不笑了,很嚴肅地說,居然有人敢在縣政府門口行兇,簡直沒有王法了,這件事要查,一定要讓公安局嚴查。奎寧說,我找你不是為了這件事。縣長問還有什么事?奎寧詳細地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摸出那張六十多年前的借條遞了過去。縣長看了半天,說這件事情不好處理。奎寧一下子緊張起來,問怎么了?縣長說,這種情況戰(zhàn)爭年代很多,縣里實在拿不出這么多錢。
老者聽了,把拐棍敲得咚咚直響,說這么多的財政收入,怎么就拿不出這點錢?縣長一臉為難地說,國家也沒有出臺相關政策,我們也不曉得到底該怎么辦。老者生氣地說,別和我談政策,這個我比你懂,既然欠了老百姓的債,就一定要還,政府不能賴這筆債。縣長說,老領導,您莫著急,雖然目前沒有這方面的政策,但他的情況特殊,我們可以給予一些困難救助。
縣長兩片不太統(tǒng)一的嘴唇拉扯幾下之后,終于擠出一點聲音:這樣吧,先把你父親接來,我聯(lián)系醫(yī)院,費用方面,我們盡量想辦法。奎寧聽了這話,激動得淚珠打轉(zhuǎn),差點就滾出來了,他的嘴動了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第二天傍晚,奎寧終于回到了迎春社。他沒有想到,自己居然和爹的死訊狹路相縫。那時候,奎寧正順著那條細長的小路往回走。經(jīng)過村口的時候,他看到八婆坐在池塘邊洗衣裳。八婆把洗衣粉倒在衣裳上,然后把它們?nèi)喑膳菽?鼘幒桶似糯蛄艘宦曊泻簦缓鬁蕚浠丶摇0似趴吹剿⊙揭宦暎f你怎么才回來啊?奎寧說咋了?八婆說,你爹死掉了。奎寧臉色一變,說你沒開玩笑吧?八婆說,我都這么大的年紀了,還和你開啥玩笑啊,你爹真的死了,王春蘭聯(lián)系不上你,都快急瘋了,你趕緊回家看看吧。
奎寧拾腳就跑,他跑得很快,就像一匹受驚的野馬,轉(zhuǎn)眼功夫就跑得不見蹤影了。奎寧從來沒跑過這么快,風呼呼地刮過耳邊,他覺得自己幾乎要飛起來了。村口里他家不遠,他很快就看到了自己的房子,然后,他氣喘吁吁地沖進一場喪事之中。
這場喪事的總管是村長曹樹林。村里所有的紅白喜事,總管都是曹樹林。這個時候,曹樹林正站在屋檐下,唆使幾個青年在門口挖地灶。挖好地灶,他摸出火機,把干柴燒成烈火。火焰就像春天的莊稼,瘋狂地生長。把火燒著后,曹樹林安排幾個青年去背黑鍋,同時還向幾個婦女提出要求,希望她們能把生米做成熟飯。院子里,幾個孩子正在玩耍,幾年以前,他們還被母親隨身攜帶,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能夠自如地奔跑。
奎寧走進院子,就像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目光有些茫然。王春蘭提著一捆紙錢從屋里走出來,看到奎寧,她身子晃了幾下,差點就摔倒下去。這場喪事以一塊孝帕的形式降臨在她的頭上,勒得她差點喘不過氣來了。奎寧哽咽著說,爹……啥時候走的?王春蘭扶著墻壁,說昨天早上走的。奎寧離開的時候,爹還好好的,沒想到去了一趟城里回來,就出了這種事情,他覺得像做了一場夢,他有些不相信似的,喃喃地說,咋會這樣,咋會這樣啊。王春蘭說,昨天早上,爹要喝水,我給他倒一杯水,他還沒喝完就吐了兩口血,然后就不行了。奎寧哽咽著說,爹死的時候留下話沒有?王春蘭搖了搖頭,說爹倒沒留下什么話,只說他不想死,還想多喝幾年,沒說幾句就咽氣了。
悲慟就像一張無邊無沿的大網(wǎng),向奎寧的頭頂呼呼地罩來,他覺得四肢軟弱,力氣就像一個勢利的小人,在緊要關頭離他而去。奎寧艱難地把自己搬進屋子,等待他的是一口黑漆棺材。他爹如同那些食用罐頭,已經(jīng)被黑漆棺材密封起來了。幾個道士就像迷路一樣,圍著棺材打轉(zhuǎn),他們的手里搖著法器,嘴里還念著難懂的經(jīng)文。
奎寧腿一彎,跪在了棺材前面。他的淚珠順著瘦削的臉慢慢流淌,最后墜毀在地上。他哽咽著說,爹啊,你咋就等不急了,你咋就這么走了呢?他爹四平八穩(wěn)地躺在棺材里,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音。奎寧給爹磕了三個頭,他磕得很重,額頭差點就出血了。前些日子,他在給爹端屎接尿的時候,曾經(jīng)希望爹死掉算了,那個念頭雖然像閃電似的稍縱即逝,但畢竟真實出現(xiàn)。奎寧想到那個險惡的念頭,恨不得把腦袋磕破。
桌子上,放著爹的相片。奎寧淚流滿面地看著相片,如同看到了那些和爹在一起的日子。恍惚之中,他目光穿透時光,看到了六十多年前的景象。奎寧首先看到一座高大的宅院,院落前面,停著一輛馬車,馬車前面,站著一個胖乎乎的財主。那個財主指使一群家丁,往馬車上搬運槍支彈藥還有糧食。槍械和糧食裝好之后,財主親自把一個穿開襠褲孩子搬運到馬車上,然后他們趕著馬車奔向一個叫軍營的地方……
責任編輯 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