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句老上海俚語“死脫外國人”,“奈么死脫外國人了,事體大了”。不說死脫中國人,而說死脫外國人,說明外國人的命有多么金貴。“外國人”在老上海方言中,有時也是一種形容詞——“迭戈小姑娘老漂亮的,鼻頭高高,像外國人”,“伊長得長長大大的,像個外國人。”一句“外國人都是這樣的”(包括牛排帶七分生、咖啡不放糖和奶、吃生雞蛋),連帶生活方式一旦帶上外國口味,中國人再不習慣,也勇于模仿追求,似乎一沾上“外國人”,這種生活方式就變得現代和時髦了。
老上海方言中的“外國人”,一般就是指金發碧眼高鼻頭的白種人,上海話俗稱“洋人”,尤以英、美、法、德等歐美列強僑民為主,另外能歸于“洋人”的,是日本人,老上海稱“東洋人”。這些東、西洋人在舊上海,可謂處處高人一等,他們有專門的華人不能入內的會所和高尚住宅圈。
并非所有金發碧眼的洋人都能得到這種待遇。老上海的“白俄”,即從“十月革命”后的蘇聯逃出境的沙俄貴族和有錢人,他們大多兩手空空,只撿回一條命,在上海從事各種服務性行當,如開餐館(即上海人說的羅宋大餐)、洋裝裁縫店。因為沙俄貴族大都有很好的藝術修養,不少白俄開設聲樂、芭蕾、各種樂器等教授班,正如電影《伯爵夫人》所述的,他們經濟拮據,無權無勢,不僅上海的洋人看不起他們,連上海人都看不起他們,稱他們為“羅宋癟三”。
在老上海方言中,“羅宋”也成為一種貶義的形容詞。“儂迭套羅宋西裝啥地方覓來的,又蹩腳又不合身”,“儂哪能像個羅宋人,只會用憨力氣”,譏諷某人長得高大壯實卻動作遲笨。現在想來,當年的“羅宋”兩字相當于如今的“大興”,是質量差、假冒的意思。所以說,當年的白俄命運是十分悲慘的。這些曾經的貴族的命運可說冰火兩重天。
白俄第二代就更慘,他們沒有機會接受好的教育,也不會有好的工作,除非內部通婚,連上海最窮的底層婦女都不愿嫁給他們。張愛玲的小說《沁西婭》很生動地記敘了一個白俄的故事。可見一個海外僑民,如若沒有強大的祖國做后盾,甚至連國籍都喪失,是多么悲慘。
在舊上海還有大量的菲律賓人等非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他們都集中在娛樂場所和夜總會任樂手,老上海話稱之為“西洋人”,與正宗洋人和外國人還是有很明顯的區別。因為他們同樣是生活在上海社會的下層,被上海人稱為“洋琴鬼”。更有勢利的,稱之為“洋裝癟三”。
因為文化差異和傳統觀念的影響,號稱東方巴黎的上海,也極少有華洋通婚的現象。所以像陳香梅嫁給飛虎隊的陳納德,在見怪不怪的上海灘,也算得上一條新聞。
建國后,上海灘的外國人,包括那些西洋人、東洋人和白俄,好像一下子人間蒸發了。市面上只有外賓,這些外賓,與老上海的外籍人士最大的不同就是,雖然共同生活在上海,但他們在與上海人完全隔離的、互不交流的空間生活,就像天外來客,讓上海人覺得又神秘又好奇,難怪當時有“圍觀外賓”的習慣。
在節假日前,學校老師都要對學生做好外事工作,對外賓要不卑不亢,不要圍觀,不要指指點點。不卑不亢說起來容易,要這些十幾歲的孩子做起來,真太難為他們了。
改革開放,國門洞開。上海街頭外國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就失去了“賓”的味道,外賓也就成老外了,就像我們稱“老張”、“老王”一樣,外國人開始深入到老百姓的生活中,和我們一樣擠地鐵,與小商小販討價還價,蝸居在普通民居中,從中更顯示出一種“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精神。
最近有種說法,外國人在中國變壞了:一俄羅斯提琴手在火車上侮辱中國女性、西班牙人不讓路并豎中指、英國人在北京鬧市區公然猥褻中國婦女,至于外國人亂穿馬路、插隊、亂拋垃圾更是隨處可見,但不能說這是外國人到中國后變壞的,而是我們在同一空間生活甚至競爭,大家在同一地平線上。當“外賓”這層外衣撕去時,我們發現外國人和我們一樣,會犯相同的錯誤,他們同樣需要法律公德的約束和自律。
(摘自《瞭望東方周刊》2012年第3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