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簡單的追思會在北京郊外的大覺寺舉行。青瓦紅窗的會場外,立著逝者的遺像。那是個留著平頭的中年人,手指間夾著一根點燃的香煙,眼睛微微瞇著望向鏡頭。照片下的三句話講完了他的一生:
“馬小平老師,1956年出生于湖南湘潭,2012年在深圳辭世。歷任湘潭一中、東莞中學、深圳中學的語文老師。他是一位值得我們尊敬并銘記的好老師。”
時間是9月8日,教師節前兩天。
在這位普通高中老師的追思會上,人們意外地發現了一些在教育領域極有影響力的學者。北京大學中文系退休教授錢理群稱馬小平是所識教師中“最具全球視野,可稱得上是教育家的人”。北京理工大學教育研究院教授楊東平則將他視作“布道者”、“已屬稀有的人文主義教師”。
布道者
馬小平并不被這世界上的大多數人所知。但在東莞中學和深圳中學,他卻絕對是個“明星”。深中初中部的一個孩子,曾偷偷跑去高中部聽他開設的通識課;他總是提前幾分鐘到教室,偶爾某次遲到,就會有學生焦慮起來,“難道今天不上語文課了?”
莞中的學生黃素珍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馬小平的情景。在面向全年級的電視語文講座里,他向學生們發問:“你們知道,東莞的工廠里,一年被機器切下來的手指可以排成多長嗎?”
很多在父母保護下成長的孩子,第一次從老師那里學到“要感受他人的痛苦”。但馬小平更希望學生們感受到愛。那次講座臨近尾聲時,他念了一所香港中學的校訓:“感覺著生命的悲哀,還愿意歡笑的,請受我深深的祝福;感覺著生命的卑微,還予以人尊嚴的,請受我深深的祝福……”
那時,馬小平還沒有生病,是個總熬夜、抽煙的工作狂。每個曾經踏進他小小書房的人都感嘆,那里除了門和窗,7000多冊書堆滿了三面墻。他相信,只要用高三一年來應付考試就足夠了。給高一、高二學生上課時,他很少使用教材,甚至不怎么看講稿。他不在書上為學生畫“知識點”,更不總結中心思想。
他反對仇恨,提倡愛和悲憫。“9·11”事件發生后,學生們都興奮起來,“炸得好”。可馬小平卻顯出了憤怒,他站在講臺上質問學生:“你們知不知道,死的那些都是人!”
講授課本時,他也有不同于教輔材料的解讀。許多學生都記得他課堂上的《孔乙己》。他始終關注著在一旁冷冷講述故事的、年僅12歲的小伙計。按照常規解讀,小伙計貫穿始終,“既是旁觀者,又是參與者,以喜寫悲,使悲更悲”。
但談起那個孩子時,馬老師卻在講臺上深深嘆了口氣,“他還只是個孩子,卻與成人社會的視角沒什么不同。失去了天性的悲憫,真是悲哀。”
講到魯迅的《祝福》時,他也沒有給課文貼上那張“封建禮教吃人本質”的標簽,反倒是讓學生們寫篇《與祥林嫂對話》的作文。“站在她的角度,你會怎樣體驗這個女人的悲哀?”馬小平曾在教案里寫道,自己希望學生理解她的痛苦,也尊重她的痛苦。
他在學生的一篇作文里獲得了回答:“真的,當你從這樣的課堂里體會到愛,感覺到愛,你就懂得了要尊重人,愛護人。你就會發誓,從此以后再也不會去傷害任何人。”
尋找一種精神上的同道
追思會上,黃素珍悄悄地坐在后排。她是個身材小巧、戴著眼鏡的姑娘,也是讓馬小平最感驕傲的學生之一。盡管她其實并不曾在馬老師的班里上過課。
電視講座過后一年,黃素珍進入高二。馬小平又到各班輪流進行研究性學習講座。下課后,女生暗暗下了決心,“我一定要認識你,讓你知道這個班里有這樣一個學生。”
她只能寫信,兩封長信。信里寫了對蘇軾的思考,以及“一些少年的困惑和不合宜的修飾詞”。隨后,這個總是細聲細語的女孩子用塑料袋將信裹起來,放在了馬老師那輛早已過時的女式摩托車后座上。
十幾天后,她被同學叫進語文組。馬小平將自己的回信,鄭重地交在她手里。他在信里剖白自己:“我上課時,只是坦誠地向你們傾訴我的思想,但是,我知道,能夠理解我的人不多……我沒有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精神斗士的想法,我實實在在的是一個平凡的人,但因為有了你這樣的學生,才使我覺得這種堅持是必要的。”
這個安靜、內向、剛剛從鄉鎮初中考入莞中的女學生突然發現,在學生們看來很強大的老師,“其實心里藏著一種孤獨”。
這并非僅是黃素珍的發現。2002年時,張慶威是莞中初中部的學生,那時他開始讀村上春樹的《且聽風吟》和李敖的《快意恩仇錄》,有時也在學校論壇上發表些“小感悟和小感想”。一天,他在家突然接到當時兼任教導處副主任的馬小平的電話:“你的文章寫得太好了!我想跟你見一面!”
當他們在辦公室見面后,這位老師幾乎顧不上和陌生的學生客套一番。他先是夸獎了張慶威關于劉邦、項羽的一篇文章,向他指出一些細節可以更完善。隨后又引入歷史,雙手比劃著,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15歲的男孩有些傻眼,看著眼前表情認真、中氣十足的老師。馬小平每講完一個“大話題”時,總會抽幾口煙,皺著眉頭,“陷入一種無能為力似的沉默”。但張慶威無法打破這種沉默,因為他幾乎答不上話來。
直到整個下午的“談話”結束,張慶威走出教學樓,曬在太陽下,卻突然深吸了一口氣,腦子里蹦出一句話,“日光其實很強,一種萬物生長的鞭子和血!”
“我馬上就想讀書。”他回憶。在聽馬小平聊天的日子里,他密集地讀到了羅素和愛因斯坦,讀到了張中曉和穆旦,讀到了王小波和林達,讀到了林賢治和王開嶺,讀到了《火與冰》和《不死的火焰》。總之,“他講過的那些書,都要找來讀一遍”。
對年輕的張慶威來說,“再也沒有那樣擔當啟蒙者角色的老師”。可回憶過往,他也發現,那時的自己與老師其實是種“互相陪伴”。
在外人看來,許多同代人都無法跟上這位老師的腳步。他總是認為,教育正在變成“吞噬學生天真和童趣的怪獸”,“課堂里彌漫著空虛和無意義的氣氛”,經濟高速發展、對競爭的膜拜,都可能造成教育危機、道德危機。
他引述英國學者湯因比的理論:趕在災難尚未毀滅人類以前,把能夠應對這種災難的新一代人培養出來。他還常常引用另一位教育家的話:“我們留什么樣的世界,關鍵取決于我們留什么樣的后代給世界。”
幸福的學校
除去身體力行地一個一個“幫人”外,馬小平還有更大的夢想。他想要辦一所讓學生和老師都感到幸福的學校。
早在他大學里讀蘇霍姆林斯基的著作時,這個念頭就已經扎下根來。那位著名的蘇聯教育家從29歲起擔任家鄉所在地一所農村完全中學——帕夫雷什學校校長。在最初的時間里,他只是觀察每天都發生的教育事實和教育現象。
他發現,學生在學習過程中感受不到學習的樂趣,一個學生甚至對媽媽說:“讓我們搬到一個沒有學校的地方去吧!”
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年輕的校長開始著手尋找。他最終發現,孩子們的閱讀能力制約了他們理解課本、言語表達和深入思考。
馬小平開始思考,學生的閱讀能力又該如何提高?在一篇文章里,他提出:如果你的學生感到你的思想在不斷地豐富著,如果學生深信你今天所講的不是重復昨天講過的話,那么閱讀就會成為你的學生的精神需要。
似乎過去長逾20年的時間里,他的心靈和知識就一直在為辦這樣一所理想中的學校而準備著。2003年,一所籌辦中的學校找到了他,希望他做出全盤架構,并在未來擔任校長。
那算得上馬小平最快樂的一段日子。他整日沉浸在對新學校的暢想中,僅“發展構想”就寫了整整19頁。他編寫了《教師手冊》,甚至想好了廚房的陳設。
那時他還不知道,反對的聲音已經出現了。有些同行評價他:“太理想主義了,只適合出點子、指路徑,做具體工作是沒耐心的。”
這些反對的聲音并非全無道理。一位同事曾感到,馬小平對形式化、機械化的東西特別痛恨。在學校行政會上聽見這類語句,他會當場反駁。在擔任莞中教導處副主任后,他也不止一次地說起,自己并不想做行政,“都是消磨時間,一地雞毛”。
后來,當人們提起馬小平身上的理想主義時,他們承認,“這種氣質對身邊的人會形成一種壓力”。
當然,許多學生甚至是同事也被這種氣質所吸引,成為他的追隨者。現實中,他雖然僅以高三一年應對考試,但班上學生的成績仍然不錯。可他所做的語文教學改革卻被另一些人看成“花架子”。他最終沒能成為“帕夫雷什學校”的校長。2004年,他離開東莞,前往深圳。
到深圳后不久,馬小平便被診斷為惡性腫瘤。他的頭發掉了許多,只能一直戴著頂白色的貝雷帽。他走路也越來越慢,有時就連挪動半米也要耗費兩秒鐘。
但他還是沒有放棄語文課。他的最后一屆學生向婧記得,馬老師仍舊堅持站在講臺上授課,只有在為學生們播放電影時,才會坐一陣。可有時坐著坐著,頭便垂在胸前睡著了。另一個班的學生蔣雨蒙則提起,一次語文課之前,馬老師累得在辦公室里睡著了,大家都不忍心叫醒他。但沒過多久,馬小平還是出現在教室里。他摘下帽子,面向學生們深深鞠了一躬,“對不起,我遲到了。”
不過,當時坐在最后一排的蔣雨蒙也發現,并非所有學生都認同馬老師的教學方式。一些學生拿出數理練習冊,緊張地做著習題。
在得知老師患癌癥后,曾經的莞中學生胡慶樂特意給他發了一封郵件,詢問病情。馬小平的回信里沒有文字,只有一張圖片——朝陽正在燦爛升起。
(摘自《中國青年報》2012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