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布魯克林的時候,我在地鐵上讀貝蒂·史密斯的《布魯克林有棵樹》,這本書的開頭說:“寧靜這個詞用于紐約布魯克林恰如其分。尤其是在1912年的夏天”。在那個寧靜夏天的前五年,紐約第一條地鐵建成通車,105年后,它以悶熱、老鼠、尿騷以及不定時抽風聞名。
R線慢車從皇后區(qū)出發(fā),兩次過海,在曼哈頓繞出一個巨大的C字形來到布魯克林。紐約周末的地鐵總是停停走走,我在50街到42街之間聽了一曲可能是馬來西亞男人的木吉他,又在Rector街看到一只巨大的灰色老鼠氣定神閑地穿過鐵軌,呆坐在指向911遺址的標牌下。
等我下車的時候,這本書已經讀完三分之一,我對布魯克林不再是白屏一樣的陌生,雖然布魯克林必然不復百年前的寧靜,但起碼我已經知道,這里種滿了同一種在水泥地上也能生長的樹,你或者叫它天堂(tree of heaven),或者叫它臭椿。
那天是布魯克林圖書節(jié)的最后一天,主辦方邀請三位跟布魯克林有淵源的作家在教堂里參加一個讀者見面會。我是為了保羅·奧斯特而去的,他也是三位作家中唯一一個現在依然住在布魯克林的。剛到紐約的那兩周,我同樣在地鐵上讀他的《紐約三部曲》,紐約冰冷的地鐵很適合他關于紐約的冰冷文字。兩周后我見到他本人,他有冰冷的灰綠色眼睛,這是一種奇跡的暗合,但是紐約本來就屬于奇跡。
保羅·奧斯特在自己的新書Winter Journal中選了三段來朗讀,這是他繼三十年前的《孤獨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之后的第二本自傳。寫那本書的時候,他在哥大附近的一個朗讀會中遇到了現在的妻子,他們很快結婚,搬到了對角線另外一端的布魯克林。他讀的第二段里說,盡管一生都在躲避民族身份,他卻還是總被誤認為意大利人、希臘人、西班牙人、黎巴嫩人或者巴基斯坦人,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因為在祖父母輩之前的家譜一片空白,“誰知道那些游蕩的無名鬼魂在去俄國、波蘭和南匈牙利帝國之前是在哪里?”
但是,這本書由布魯克林開始,又從布魯克林結束,讀到最后是保羅·奧斯特說,32年來,他幾千次往返于曼哈頓和布魯克林之間,這是他一生中最為頻繁的旅程,但是他從來沒有一次忘記欣賞美麗的布魯克林大橋,在這幾千次的旅程之后,連那些丑陋的塔樓都成為風景的一部分。聽到這里,我忽然替這個在幾乎所有作品中焦慮尋找身份的作家松了一口氣:起碼他終于有了一座屬于自己的城市,是城市屬于他,而不是他屬于這里。這種確信就像惠特曼送給紐約的City of Orgies──city whom that I have lived and sung in midst will one day make you illustrious──這座我生活和歌唱的城市,有一天我將令你名揚天下。
擁有一座城市是一種古怪的物權確認,就像每個人都在不同維度的空間里談論它,這樣的所有權既是獨一無二,卻又永不排他。北京屬于老舍,上海屬于張愛玲,鳳凰是沈從文的私宅,汪曾祺霸占了高郵。但是誰又能搶走屬于我的南京、廣州或者北京?20歲的時候,我深夜徒步走過南京長江大橋,遠處有探照燈一閃一閃。24歲的我在廣州二沙島上喝醉了,坐在星海音樂廳前面的草坪里,給通訊錄里的第一個號碼打了漫長的電話,絮絮叨叨地給對方講心事,一直得出“我沒有事我沒有事”的結論,但是電話那邊的那個人跟我完全不熟。28歲的我在北京結了婚,結婚那天我們去永安里的四川駐京辦吃了牛蛙和鵝腸,走到長安街邊打車的時候凍得說不出話,北京深冬的灰霾讓這個城市和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就像一個幻覺。
與其說我們給城市寫上經緯度坐標,不如說用城市和時間的交叉我們才能定位自己。我知道有一天我會擁有紐約,雖然我拿不準在這樣的坐標失效之時,用什么證據才能提醒自己曾經對它享有的物權。也許是那天我穿著高跟鞋在MOMA(紐約現代美術館)走累了,坐在長椅上對著莫奈的睡蓮池發(fā)呆。也許是那天我在唐人街用兩美元買了10只鴨翅膀、鴨爪子,在各種氣味混雜不明的地鐵里依然聞到飯盒傳出來的清晰香氣。也許是我窩在房東破舊的椅子上寫這篇文章的此時此刻,煤氣灶上的水燒開了嗚嗚地響,我知道這一壺水屬于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