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早,是一片嘰嘰喳喳的麻雀聲音,天還黑著,這聲音像是在夢里。連成一片不間斷,但是并不吵。像是誰突然揭開了麻雀們的被子,吵醒了它們,它們就用合唱來抗議。
嘰嘰喳喳,一點一點把人從夢里往人間牽引。人類睡了一千年那么久,朦朧中第一個聽到的聲音:嘰嘰喳喳嘰嘰喳喳。突然,有一聲更嘹亮的啼叫劃過:布——谷!讓人吐出一口長氣。嘰嘰喳喳——布谷——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布——谷——布布谷——!麻雀的叫聲像是墊在這高音之下的羽毛樹枝,襯得那一只布谷鳥在半空叫得像絲線那么悠長。
頭天和朋友喝了酒,宿醉,我傷痕累累地在夢里趴著。天蒙蒙亮的時候,鳥把我叫醒,那傷了的身體和心一點一點愈合。明明那是聲音,但效果卻像是一口接著一口的純鮮空氣,把蘇醒的能量吹送給虛弱的人。鳥兒按時抓蟲,按時梳理羽毛,按時睡覺,按時鳴唱。它們在這城市里依然按照自然界的規律過著日子,如果人類忘記了,它們就在早上提醒他們。
有人的聲音了,那是踩著三輪車運貨的聲音,可能是賣早點的人吧,嘰嘰咕咕加上貨物碰撞的響聲?,F在腳踏車少了,這聲音特別像來自小時候的早上。三輪被用力地踩著,從床頭滑過,又遠去了。腦子里想起一個小丫頭,穿著黃色的塑料鞋,鞋子上有只小鴨子,一邊已經壞了,用繩子綁住。清早被媽媽打發出來買早點,還沒有睡醒懵懵懂懂地端著打豆漿的搪瓷盆,腳步踢踢踏踏。突然,她摔了一跤,“哐——!啷啷啷!”盆摔了,鞋徹底破了。媽媽又不在,哭也沒用。只有一跛一趿拉的買好豆漿回家去,腳步就變成了啪嗒啪嗒。小女孩走遠了。但愿她別灑了豆漿。
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城市遠邊劃著弧線傳來??赡苁且粋€老頭在公園里鍛煉身體,他要吐出昨夜的濁氣,一聲又一聲不加掩飾地長嘯:啊——啊——啊……北京是個古老的城市,這個長嘯似乎和這個城市從來就一直存在著,已經800多年了。黑夜在長嘯中一層一層地褪去,建筑物慢慢在深藍的透明中顯示出輪廓來:飛檐翹斗的宮殿,雄壯沉穩的角樓,現代建筑在不太清晰的晨曦中都有一種特別蒙昧的美。早班公共汽車扭動著笨重的身軀從東四北大街開動,還是那種中間有伸縮篷連接在一起的特別長的車,轉彎時嗤嗤作響,早起的人們在里面東搖西晃。廣播開始播報一天的天氣,晴間多云,晚間有雨,適合外出活動。不知什么音樂在拉響,像是京胡。
路燈在某個時間突然就一起滅了,馬路上的車流慢慢密集起來,越來越多的聲音交疊在一起。我在床上輕輕轉動了一下身軀,耳朵慢慢找不到最初那細碎的麻雀聲,更別說那空谷中的布谷鳥叫了。于是,我又一次沉沉睡去,等待下一次鳥鳴。
(摘自《新京報》2012年9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