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三強：實力與依賴

在剛剛結束的東亞峰會期間，中日韓宣布啟動三國自貿區談判。

在中日關系因釣魚島之爭而陷入困境的背景下，三國的這一舉措確實出乎許多數人的意料。

無論如何，事實是三方選擇了經貿部長層面的會面，相對比較低調地宣布了自貿區談判明年起開始。這可以被看作中日韓三國發出的繼續推動合作的信號，其背后應該是三國對于日益深化的經濟相互依賴以及這種依賴關系在各自未來經濟發展中的重要作用的肯定。

中日韓三國這次啟動三方自貿區談判的決定之所以出乎許多人的意料，不僅是因為釣魚島事件的陰影，也一定涉及對三國經濟發展、經貿關系、相互依賴問題等諸多因素的判斷。

三國經濟實力

對于中日韓三國來說，決定三方能否合作的一個重要因素是三國的經濟實力以及未來各自的發展潛力。事實上，目前三國之間存在著經濟實力方面的認知差異。

中國經濟自改革開放以來保持了持續穩定的增長，年均超過9%的GDP增長率支撐著中國經濟的強勁崛起。1991年，中國GDP總量4091億美元，位居世界第十位，20年后的2011年，中國GDP總量達到73011億美元，躍居世界第二位。

這個漸漸被看作奇跡的崛起過程并不容易。因為在過去30多年的時間里，世界經濟經歷了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引發的全球經濟衰退以及此后的歐洲主權債務危機的反復打擊，而中國則經受了洪水、地震等多次大自然災害的襲擊。

或許正是因為成就來之不易，反而增強了中國人的自信。特別是在中國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之后，當世界輿論開始頻繁預測中國何時超越美國成為第一大經濟體時，不少中國人也跟著這種節奏起舞，覺得中國經濟似乎可以一直“風景這邊獨好”，在世界經濟普遍下行的境況中，中國理所當然地可以和過去一樣克服任何困難保持高增長。

但中國經濟顯然并非沒有任何問題，30多年高增長積累起來的轉型升級壓力并未得到有效釋放。行百里者半九十。不久前中國社科院人口所研究員蔡昉在講座中就談到了中國未來一個時期潛在增長率下降的問題。這意味著中國距離真正的崛起遠沒有我們想象得那么近。當然，對于人口紅利問題、潛在增長率問題學界顯然還在爭論，人社部的專家對于人口紅利問題的看法似比蔡昉的觀點樂觀得多。

但有一點需要注意，人們不可能指望中國經濟一直像過去那樣神勇地增長下去。有人認為，過去20年中，日本經濟的問題之一就是靠投資帶動，如果這樣的做法給日本經濟帶來了問題，我們又憑什么指望依靠投資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呢？

更嚴重的問題是提升經濟活力所要求的經濟轉型、結構調整開始遭遇如何深化改革的瓶頸。比如，最近討論比較多的分配制度改革問題，它涉及向內需型增長轉變所要求的收入分配改革，但卻遭遇某些阻力。不久前英國經濟學家斯基德爾斯基稱，不平等性正損害資本主義，文章分析并認為資本主義世界的收入不平等是目前的危機之源。中國貧富分化的現象仍趨加劇，這會不會影響中國經濟未來的健康發展呢？

中國經濟取得的成就是巨大的。但我們需要看到，我們仍居發展中國家之列。更需要看到的是，在我們發展的同時，別人也在增長。僅從數字來看，中國GDP從1991年到2011年增加了接近6.9億美元，但同期日本GDP也增加了近2.4億美元，而美國GDP則增加了9.1多億美元。

因此，在為自己的成就歡欣鼓舞的同時，要客觀地分析一下世界。換個角度看我們的成就，可以讓我們冷靜下來，更好地奠定新的發展之基。

從以上圖表可以看出，近20年間，與中國相比，日韓經濟表現自然差了不少，但這也只是與中國的GDP增長速度相比。

日韓都是借助二戰后“冷戰景氣”而發展起來的美國盟國。不知道“冷戰景氣”這個說法是否有人認同，但這兩個國家，其實還包括亞洲“四小龍”，都在很大程度上因為冷戰對抗而得到了有利的經濟發展環境。但日韓的成功顯然有很強的內生性，他們早先或許也靠模仿，但他們學得很快又有創新，不久就在很多方面超過了他們的西方老師。

但，“日本第一”對美國來說是不可以接受的，即使是盟國也不行。于是，我們看到“廣場協議”后日本經濟經歷了“失去的十年”，現在有人說是“失去的二十年”。從GDP上看確實如此，1991年日本與美國GDP相差2.5萬億美元左右，2011年相差已經接近10萬億美元。與中國相比似乎更慘，1991年日本GDP是中國的8.5倍，2011年已經被中國反超1.5萬多億美元。

有人認為，日本的趕超在于追趕時模仿創新能力很強，而在經濟處于領先后的前沿創新能力不夠，再加上少子和老齡化，造成經濟潛在增長率低，被中國超越是必然的。2008年以來，美國次貸危機、大地震、歐債危機的連續打擊，使日本經濟面臨極大困難，今年以來中日關系惡化更使其雪上加霜。最近，日本的索尼、松下等家電巨頭經營困難，被國際信用評級機構下調信用級別，被看作是日本經濟困境新的縮影。

面對經濟下滑的壓力，日本政府最近通過了第二輪經濟刺激計劃，計劃投入8800億日元支持災區建設、就業以及中小企業。但觀察者認為這些措施不會產生有效的刺激作用。經濟學家謝國忠認為，日本經濟明后年面臨很大的風險。

日本經濟真的不行了嗎？我們不妨換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日本“失去的十年”主要是因為GDP長期的停滯，但實際上日本的GDP在過去的20年中也接近翻了一番。

GDP計算的是一個地區內生產的產品價值，GNP則計算的是一個地區實際獲得的生產性收入。重要觀察點就多了一個，日本是一個國際直接投資大國，在其實現騰飛后，已經向世界各國輸出了大量的投資，這些與海外產業密切關聯的投資為日本帶來了巨大的海外利益，而這些要靠GNP（國民生產總值）來反映。實際上，日本的GDP只占其GNP的40%左右。而中國是一個受資大國，GDP當中包含著跨國公司的大量產值，這意味著中國的GNP并未超過日本。

回到產業層面，確實日本的家電產業以及其他一些制造業面臨困境，幾大家電巨頭甚至決定放棄生產最終產品。但根據報道，它們打算轉向技術含量和附加值更高的核心部件生產。這實際上是向產業鏈的上游移動，長期看不一定是壞事。更何況索尼、松下等所謂家電巨頭在日本經濟中根本就不是大頭，雖然像豐田汽車也屬于三井財團，但三井從事的主要業務卻是裝備制造、金融、商社等業務。

當然，日本目前超過GDP320%的國債加上人口老齡化、人口總量下降等因素，確實存在著巨大的危機風險。如果日本經濟陷入危機，那自然會極大改變東北亞的經濟地圖。但目前還只能認為存在這樣的風險，日本經濟長期積累的實力、日本在高科技領域所占有的優勢，并不會一夜之間消散。

相反，日本在“失去的十年”中研發投入占GDP的比例在世界上處于首位，儲備大量技術實力。隨著中國人均GDP上升，喪失勞動力成本優勢的中國企業或許會更清晰感受具備技術優勢的日本企業的競爭力。

不過，領土規模、人口規模和結構等因素決定的資源稟賦，在全球資源、環境約束日益增加的背景下，將會成為制約日本經濟發展的重要因素。因此，即使沒有危機，日本經濟也不大可能再出現奇跡，其在世界經濟中的地位必定是下降的。

韓國經濟表現比日本好得多，從1991年的2800多億美元增長到2011年的約1.12萬億美元。但韓國不是大國，過度依靠外部市場使其經濟不斷經受世界經濟形勢波動之苦。因此韓國對周邊國家尤其是中國的任何政策動向都十分敏感。

“船小好掉頭”，韓國經濟依靠著已經建立起來的與主要貿易伙伴的經濟聯系，應該可以保持發展勢頭。其中，三星、現代等大財團的積極開拓和發展，都給韓國的增長增加活力。此外，韓國的服務業表現也很成功，從前幾年的服裝、電視劇“韓流”到當前的“江南style”，服務業在韓國經濟中發揮著日益重要的作用。

總體來看，中國的實力在快速增長，韓國也有良好表現，日本在這方面似乎差了些。但三國的經濟實力與他方的認知存在差異——

中國經濟的快速增長仍建立在此前的高投入、高產出模式上，希望實現的轉型正在艱難進行中。但GDP高增長率在日韓兩國看來卻令人羨慕。

日本的經濟實力如果從GNP的角度看實際上并未被“失去的十年”所影響，但資源稟賦、人口因素以及國際環境的約束已經決定日本無法再重塑昔日榮光。

韓國經濟將在世界經濟的波動中起伏，但資本、技術等方面的優勢會使其保持較快的增長速度，只是由于總體規模還不大，在中日韓三國中尚無法獲得重要地位。

三國經濟的相互依賴性

中日韓三國之間在冷戰結束后逐步開展深入全面的經濟合作，并構筑起日益加深的相互依賴關系。這種關系有時也被視作一體化，最初是通過東亞地區的產業分工開始的，日本在這個被稱為“雁行模式”的結構中曾經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發揮作用的紐帶是攜帶技術和投資的產業轉移。

一般來講，相互依賴可以用貿易、投資這些顯性指標來描述。2011年，中日貿易3429億美元，中韓貿易2456億美元，都在對方的出口總額中占有重要地位。這種依賴關系還可以用出口市場份額來說明。從下表可以看出，三國都是對方重要的出口市場，貿易的相互依賴程度很高。

投資的情況與貿易略有不同，主要是日韓兩國對華投資比較多，中國對日韓以及日韓相互投資較少，但就三國來說，仍可以說投資上的相互依賴關系比較強。例如，從投資存量角度看，韓國對華投資存量截至2011年底占其對外投資存量的18.5%，同期日本對華投資存量占其對外投資存量的8.6%。

但是，對于經濟相互依賴有不同的認識層面，其中一個與前面分析的國家實力有關，就是依賴程度的差異性。例如，中日韓的市場依賴從上表可以看出，中國為韓國提供24.2%的出口市場，為日本提供19.7%的出口市場，相比之下韓國為中國提供4.4%的出口市場，日本為中國提供7.8%的出口市場。顯然，日韓在出口市場更依賴中國，而日韓之間的依賴程度大體相當。但在投資方面，中國則更加依賴日韓。

中日韓自貿區建設的一個因素就是三國之間業已建立起來的相互依賴。

有人持這樣觀點，認為中日之間的相互依賴是不對稱的，日本依賴中國更多。因為日本很多產品需要直接出口到中國，加上通過香港和臺灣等地區的轉口，中國在日本的出口市場中所占份額還要更大，這是一種強調量的不對稱依賴。

而最近日本方面有人一再強調，日本對華出口中超過60%是中間產品，出口中國的最終消費品所占比例很低。也就是說日本為中國提供的產品，都是中國的制造業需要的。除此之外，進口這些中間產品的很多是日本的跨國公司，它們直接、間接為中國創造了上千萬的就業崗位，為中國創造了稅收收入。中國在本質上更依賴日本，這是一種強調質的不對稱依賴。

把對相互依賴性的這種認知差異上升到國際關系層面，就涉及到相對收益問題，進而對區域合作產生重要的負面影響。因為這意味以另一種邏輯來認識相互依賴關系，即除了維持合作誰將獲益更多的考慮外，還有關于破壞合作后誰會損失更大。對于提出經濟反制的人來說，他們相信的是中日不對稱依賴關系被打破后，日本將會遭受更大的損失。他們當然知道“殺人一千，自損八百”的道理，但根據相對收益理論，損失小就是勝利。

順著這個邏輯，有人試圖證明打破中日之間的不對稱依賴對中國來說將是一場“殺人八百，自損一千”的游戲，因為目前的相互依賴在質上是中國更依賴日本。

日中經濟交流協會最近出臺的一份研究報告認為，日本在華海外資產只占日本海外總資產很小的份額，傷害這些企業只能破壞中國在國際投資者心目中的形象而無損日本經濟全局。日本一位教授也認為在華日資收到市場擠壓并沒有讓日本人感覺到痛。因此，中國不應該采取所謂的經濟反制，但這并不完全符合相對收益理論的精髓。事實上，關鍵的是合作/競爭雙方關系的性質，如果是你死我活的斗爭，則只要總體力量對比有利于自己，“殺人八百，自損一千”也沒什么。我們過去有時采取的人海戰術其實就是這個道理，因為最終敵方被消滅了。

但問題是，根據前面第一部分的分析，未來中國經濟發展雖然面臨很多挑戰，但日本已經不是中國的真正競爭對手。那么，為了削弱日本而損耗自己的力量就是搞錯了方向。

因此，客觀理性地界定合作各方的關系比分析相互依賴的性質更重要。中日韓在過去已經形成的關系雖然具有某種意義上的不對稱性，但過去三十年中國經濟的崛起、經濟全球化和區域化的深入發展，已經重新勾畫了東北亞的經濟和戰略地圖，中日韓三國可能是競爭對手，但絕不是敵人。因此，應該更多地考慮深化相互依賴關系以實現多贏，而不是破壞相互依賴去謀求相對收益，或許這就是三國宣布啟動自貿區要釋放的信號。

合作與經濟發展

目前，世界經濟仍面臨諸多不確定性，有人認為美國的次貸危機尚未結束，而歐債危機也看不到明顯好轉的跡象。對于中日韓三國來說，要維持經濟的穩定增長都面臨很大困難，加強區域合作成為三國采取的共同戰略。

韓國已經與主要經濟伙伴簽署了雙邊自貿區協定，與中國的自貿區協定今年早些時候也已經啟動。日本雖然和美國建立自貿區關系，但也已經表示參加美國主導的TPP談判；為了加強與中國的經濟關系、抓住中國市場，日本積極推動中日韓自貿區建設。中國在與東盟建設雙邊自貿區以來，已經與很多國家和經濟體達成了雙邊自貿安排。對于中日韓自貿區，中國一直都給予了高度的重視和評價。

不久前日本21世紀日中經濟關系展望委員會提出了《構建貢獻于世界的新型日中關系》，提出應盡早締結日中韓三國FTA，深化戰略性互惠關系。因為三國合作有利于各方，當然也將推動中國的經濟發展。而過去30多年的歷史證明，經濟持續穩定增長就是中國的最大利益。

根據OECD的預測，中國到2016年按購買力平價計算的GDP就要超過美國，成為全球第一大經濟體，但這要以中國經濟保持持續穩定增長為前提。深化和加強中日韓合作從這個角度來看是有重要意義的，因為中日韓合作不僅有經濟利益本身的收獲，維持穩定和平的周邊環境才能為中國創造崛起的必要條件。

必須看到，中國不會因為競爭誰勝出而崛起，當然也不會通過合作而崛起。中國的崛起必須通過自身的努力和積累，但合作能夠為中國的經濟長期穩定增長提供條件和支持。

從目前看，中日韓三國自貿區雖然馬上就要開始談判。由于三國產業結構中敏感部門的存在，談判過程中可能會遇到很多困難。不過，面臨TPP快速推進的壓力，三國也許會盡可能地以妥協來推進三邊自貿區建設步伐。同時，自貿區建設有助于三國國內的產業結構調整，為經濟發展注入活力，這可能是比自貿區優惠安排本身對經濟發展更有促進作用的因素。此前，日本方面已經有人表達過希望通過參與TPP來改革農業部門的想法，與中國、韓國建立自貿區自然也可產生這種效應。中國也可以利用中日韓自貿區建設契機改革國內的產業結構。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亞太與全球戰略研究院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