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一季度,上海市GDP增長全國“墊底”,為7%。
而上一年,上海市的GDP增長為8.2%,僅高于北京市,位于全國各省市區倒數第二。
上海經濟怎么了?觀察人士紛紛提出這樣或那樣的見解。上海是觀察中國經濟的重要窗口,一些人甚至據此對中國經濟做出“硬著陸”的判斷。
上海也在思考。
6月14日,上海市委舉行常委學習會,聽取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李揚研究員所作的《上海轉型發展研究》專題輔導報告。
人們注意到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上海市委書記俞正聲主持會議時講話的一些要點:“上海實現轉型發展必然會面對許多困難和難題”、“要加快產業結構調整,推動服務業的轉型升級”、“盡快建立起與國際金融中心、國際航運中心相適應的管制、稅制和法制體系”……
對于未來的戰略方向,上海方面提出“要下決心減少對重化工業、加工型勞動密集型產業、房地產業和投資拉動等四個方面的依賴,推進創新驅動、轉型發展”。
要減少這“四個依賴”,擺脫現有的發展路徑和發展思維,談何容易?如何填補產業轉移留下的增長空白,如何在去重工業化過程中保證經濟增速不過快下跌,如何降低迅速高漲的要素成本,如何在政策配套不到位的情況下推進創新和發展?種種轉型過程中的具體難題,都需要一一化解。
這不僅是上海市的難題,也是中國經濟轉型的難題。
布局“大騰挪”
采訪劉家平是件有意思的事,這位臨港集團董事長喜歡把自己放在全球框架下討論問題。盡管臨港僅僅是上海浦東新區東南角的一個小城鎮,面積不足300平方公里。
而就是這個偏安一隅的小城,開始成為上海發展高端產業的一個棋子。大飛機項目、特大船舶項目等等,均落戶于此。
到“十一五”末,臨港產業區完成固定資產投資756億元,引進產業項目154個,項目總投資超過600億元。
這里似乎成為上海產業轉型的一塊試驗田。
“一個企業或一個城市自身的發展,如果不體現出國家戰略,不可能發展得好。對臨港集團也是這樣。”劉家平說。
臨港集團成立于2003年9月。成立之前,上海曾置身于一場大討論之中,主題是下一步產業經濟到底怎么走?劉家平回憶,最早的提法是第三產業為主,凸顯上海要發展服務型經濟的決心。
在中共上海市第九次黨代會上,時任市委書記習近平修正了這種提法,認為上海不能放棄先進制造業,以及代表未來的產業。
之后,第二產業的地位提升,上海市政府提出二、三產業共同發展。“服務業肯定是重點,但第二產業是上海發展的很重要的支撐。臨港產業區實際上也是創新驅動、產業轉型發展的典型例子。”劉家平說。
目前,上海市對于產業的定位是,大力發展先進制造業和現代服務業。對于二產的原則規定是,有效益、以犧牲環境為代價的傳統產業的增量部分堅持不做,如鋼鐵、石化等;暫未有效益,但代表未來方向的堅持去做;將來對GDP拉動和稅收不大,但體現上海優勢和國家戰略的堅持去做;極端制造業,如核電、大型船舶、裝備工業堅持去做。
臨港產業區的發展基本體現了上述指導思想。
“我們的思路就是在臨港實行高端制造業、高端產業和高端創業創新人才集聚。整個這個區域就是產中有城,城中有產,產城融合,一體化發展。”上海市發改委副主任肖林說。
目前,上海臨港產業區已經基本形成了汽車整車及零部件、大型船舶關鍵件、發電及輸變電設備、海洋工程設備、航空零部件配套等五大裝備產業制造基地。物流園區依托洋山保稅港和浦東國際航空港,成為建設上海國際航運中心的重要組成部分。
土地是上海最稀缺的資源,盡管號稱“大上海”,但上海在國內四大直轄市中面積最小,含崇明島在內,不到北京面積的一半。
對寸土寸金的上海來說,如何優化產業布局是重中之重。如何在轉型中提高用地產出率,成為上海當前最為關注的課題。
“仍有很大空間,差距就是潛力。”上海市政府一位負責人分析說,從建設用地產出率看,上海雖在中國大陸領先,但僅為紐約的1/29、香港的1/14;產出率最高的漕河涇開發區為200億元/平方公里,不到臺灣新竹的一半。
《財經國家周刊》記者發現,近幾年,著眼于結構深度調整與轉型的上海,為在單位體量內創造更大的價值,正在進行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產業結構調整,其在空間上的布局可以用“東西南北中”來形象表述。
臨港產業區屬于“南”的一部分。
南邊,將由洋山深水港、臨港新城、臨港裝備工業園區組成。上海社科院部門經濟研究所所長楊建文說,此處有100平方公里的新城和200平方公里的園區,金橋、張江的企業可以搬遷至此。
目前南邊已經有洋山保稅港區——國務院在2004年的時候批準的全國第一家保稅區,這對上海實屬不易。
楊建文表示,對上海來講真正想做的,是把保稅港區進一步拓展到自由港。保稅港區和自由港的區別在于,前者生產區里面不能住人,而后者如香港,并無此限制,生活區和作業區合二為一。這樣本身帶動的功能就不僅僅是保稅港區的生產功能,還有服務性和生活性功能。“在我們整個規劃中,南邊是設想建一個‘自由港’,這一盤棋就都活了。”
“北”是什么?是崇明島,可以建成“東方日內瓦”。楊建文認為,中國的經濟大國地位已經基本成型,但國際政府和非政府組織機構,基本上都不在中國。“這種情況遲早要發生變化,需要一個過程。”楊說,國際政府和非政府的機構通常會抱團進入某地,而他們通常對生態環境有比較高的要求。
崇明島在2004年,就被政府明確為現代生態島。當年為了解決島上居民的就業問題,將原先屬于寶山區的長興島和橫沙島在行政上劃歸崇明縣,即所謂的三島聯動。
“國際性政府、非政府機構、組織如果放在這里,對上海經濟發展來講,邊上有一個‘日內瓦’,能夠讓上海作為國際大都市與全球互動,產生的影響非常深遠。”楊說。
按照上海社科院的規劃,“東”面則以迪士尼為基礎,隨后形成整體的娛樂、旅游、生活消費的區域。這意味著上海東部將有較大改變。
浦東原先的面積是500平方公里左右,其中一塊是張江高科技園區,一塊是金橋出口加工區。“當初空間布局,這兩塊放在城鄉結合部邊緣,但現在都已經進入中心城區范圍之內。這140平方公里,制造業放在這里肯定不行。”楊建文分析。這塊土地置換出來,變成中心城區,按照浦東的城區投資,大致1平方公里是40億到50億元的投資。140平方公里,可以吸引5000到6000億元的投資。
“西”部,主要是在虹橋樞紐地區建設大型物流中心。這一構想提出后,已經吸引了不少投資公司,土地價格也有所提升。
“中”部,主要指世博會的后續開發。目前“后世博”開發已經從概念付諸實踐。
最難的“難題”
空間的大調整,理論上為上海市“騰挪”出更大的發展空間。“東西南北中”的大騰挪,讓外界看到了一個“新上海灘”的框架與藍圖。
而空間調整易,注入內涵和內生機制難。這方面,上海市意識到將面臨著多種制約瓶頸和困難。
按照上海市政府發展研究中心的說法,“十二五”時期上海經濟社會發展面臨的矛盾和問題主要包括:第一,舊的增長動力明顯減弱與新的增長動力形成不足的矛盾;第二,地方層面結構轉換的率先突破與制度大環境不配套之間的矛盾;第三,公共服務需求日益增長及戰略性產業財政支持需求上升,與經濟增長減速、財政收入增速放緩之間的矛盾;第四,通過引入外來人口來調整上海人口結構的迫切要求,與城市資源環境承載力和公共服務提供能力之間的矛盾;第五,產業升級對人力資本提出的更高要求,與勞動者總體素質仍然較低之間的矛盾。
就具體問題而言,解決第四和第五條“難題”是一項慢功,拼的是城市綜合競爭力。上海市人才濟濟,但隨著產業的升級和轉型,對全球性高端性人才的需求量越來越大,與香港、新加坡等城市相比差距較大。以最關鍵的人才為例,目前上海金融人才總量約23萬,其中有國際化經歷的僅占0.2%,而新加坡為20%。
顯然,提高勞動者素質,吸引更多的高端人才入滬,上海市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針對第一個和第三個“難題”,最大的擔心是,產業結構調整,舊的產業下來了,新的產業“一時難以接力”怎么辦?隨著財政收入增長的放緩,是否會迎來一個財政收支的“緊平衡期”,進而制約社會各項事業的全面發展?
上海市政府發展研究中心主任周振華告訴《財經國家周刊》記者,在上世紀80年代,紐約、倫敦和東京曾遇到過同樣難題。“所有的城市都會遇到,當新的經濟增長點還未成氣候時,很容易出現地方財政赤字。”
上海市提出“減少四個依賴”,能不能實現,很大程度上拼的是財力能不能維持下來。周振華表示,前車之鑒下,上海發展相對穩妥。從今年前5個月的財政收入看,地方財政還沒有遇到難題。
今年1月1日,國家醞釀多年的“營改增”在上海部分行業率先破冰。作為最主要的兩大稅種,由營業稅改征增值稅,對上海市的服務業產生巨大影響,企業稅率最高將可以由17%減至6%。盡管如此,周振華說,上海今年前5個月的稅收收入依然高于財政支出。“這意味著上海在結構性減稅后,依然可以完成全年稅收指標。并未出現財政吃緊。”
回顧2011年,上海以占全國0.07%的土地、1.7%的固定資產投資,貢獻了全國逾7%的財政收入;地方財政收入增長20%,失業率沒上升。
在上海的時尚地標新天地周邊,有一幢叫“企業天地”的辦公樓宇,建筑空間7萬多平方米,每年創造稅收22億元。如此高含金量的產出,靠什么?
“靠的是對索尼中國、普華永道等高端服務企業的吸引。”談起現代服務業的集聚,黃浦區區長周偉如介紹,在黃浦,稅收過億元的樓宇有45幢,稅收過億元的企業有62家。
上海市金融辦主任方星海在接受《財經國家周刊》采訪時表示,上海產業轉型后,就需要大力提高第三產業的勞動生產率,使GDP的增速再次提高。
方星海認為,促進第三產業發展就是提升高端服務業占比、譬如推進發展航運金融、會計事務所、律師事務所等高端服務業。如果高端服務業得到提升,屆時不但GDP增速提高,政府稅收也會隨之增加。
除服務業之外,大量的“上海制造”在走調整、轉型之路。它們有個共同的名字:“兩頭在滬”企業——制造在外地,研發和銷售兩頭在上海。也催生出一個統計上還沒有的“2.5產業”:介于二產和三產之間,融合制造和服務。
這些成績,可能會讓人覺得上海市經濟轉型“基本沒有問題”,但上海市的負責人卻不無憂慮:與發達城市相比,上海市二、三產業的生產效率明顯低下,持續提升包括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在內的產業效率,應成為上海轉型發展的核心目標。
最難的還是第二條——“地方層面結構轉換的率先突破與制度大環境不配套之間的矛盾”。
上海是中國的上海,是一個直轄市,大部分的審批權限在上面,有時候想動也動不了,還必須與中央決策部門一個一個地溝通。中央部門考慮的是“全國一盤棋”,上海市要“先行一步”,溝通和協調考驗耐心與智慧。
中國社科院副院長李楊說,上海市要通過對現行的準入制度、稅收制度、金融制度、會計制度等進行重大改革,來實現“在持續改善效率的基礎上推動轉型升級”的目標。
但這些改革的“啟動按鈕”與“決策拍板”,都不在上海市能夠掌控的范圍之內,例如稅收制度。
上海要建設“航運中心”,但我國的航運及航運金融稅負偏重,以企業所得稅為例,我國企業所得稅法規定,境內企業在境內、境外所得需按25%繳納企業所得稅,而新加坡近年來為了提高競爭力,兩度下調稅率至17%;香港為16.5%。同時中國在船舶進口環節,要征收9%的關稅和17%的進口環節增值稅。
上海一直在努力減輕企業稅負,一些航運相關稅收優惠政策陸續出臺,包括航運保險營業稅減免、航運企業營業稅改增值稅等,形勢在逐步好轉。今年3月,上海洋山保稅港區開始進行“保稅船舶登記”試點,但所有的政策權限目前仍然掌握在上級主管部門手中,上海市獲得的空間有限。
《財經國家周刊》記者在上海市采訪時感覺到,上海市的經濟管理部門越來越注重與中央部委之間的互動與溝通。一位部門負責人告訴記者,中央決策部門有他們的運行規律和決策特點,上海市要主動適應,并且爭取更大范圍、更高層次協調機制的建立,讓中央經濟體制改革的“試點”更多放在上海先行先試,一步步解決這些難題。
瞄準“全球城市”
觀察者認為,無論是空間結構的大調整,還是著眼于機制和內生力的深化改革,上海市的轉型要取得成功,離不開三個扇面:一是上海市的產業布局要與長三角世界城市群相區隔,不與長三角城市的產業“同質競爭”;二是要繼續做好服務全國大文章;三是要建立起全球坐標下的全球競爭力大格局。
不久前剛剛召開的中共上海市第十次黨代會上,上海市委市政府將之前沿用許久的“四個中心”提法改為建設“社會主義國際化大都市”。
民間對此的解讀是:上海市已將發展的目標定位于“全球城市”。周振華則解讀為:“前者主要說經濟指標,而后者的范圍更廣泛。”
上海不僅是中國的上海,還要成為世界的上海。
成為“全球城市”,上海瞄準的是紐約、倫敦,或者近鄰新加坡、首爾,甚至是最為相似的香港。
從經濟數據看,上海的確已經展露出國際城市的氣質。在經濟總量上,2008年上海超過新加坡,2009年超過香港,2011年超過了日本京都、韓國首爾。
目前,如果按經濟規模總量來排名,上海市位列世界大城市第11位,離“進入前十”只有一步之遙。
上海提出,到2020年,上海的經濟總量要進入全球前五位的國際大都市,到時候人均GDP要超2萬美元。
近期,英國《經濟學人》發布了一項對全球120個城市的競爭力排行榜,上海名列44位。排名前五位的城市分別為紐約、倫敦、新加坡、香港和巴黎。
在這個排名中,包含了經濟活力、制度效率、人力資本等8個指標。即使與排名第一的紐約相比,上海在經濟活力、物資資本等方面也并不遜色。但在制度效率、全球吸引力和社會文化三項指標上,有相對明顯的差距。
中國社科院副院長李揚對《財經國家周刊》表示,通過國際城市的比較不難看出,未來上海的發展之路不僅僅在于經濟的趕超,更重要的是政府服務、開放和人力資本上的趕超,目標是讓城市成為聚集資源、創新和服務中心,全面提升城市競爭力。
周振華則認為,“全球城市”的目標,標志著上海需要在“對外聯系度”上有更大作為。“經濟是很重要的方面,而信息、文化、人才和科技創新等軟實力,同樣是上海成為國際大都市的關鍵。”
根據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薩森的定義,“全球城市”就是在經濟、文化、政治等方面具有全球影響力的城市。在不少經濟界人士看來,上海與紐約、倫敦等城市的差距盡管還很大,“但上海發展的趨勢很好、潛力很大。”
周振華表示,成為國際大都市,已經不僅是上海的城市行為,而是一項國家戰略。當前國與國的競爭,已經從國家擴展到城市;國與國的貿易行為,已經從國家層面擴展到公司層面。
因而上海的蛻變,既有內生力量的需求,又是中國參與國際競爭的另一種方式。在周振華看來,上海正迎來一次發展良機。“當前國際經濟重心在不斷東移至亞洲,從歷史經驗看,每一輪經濟大轉移,都可以造就新的國際大都市。”
資料顯示,目前落戶上海的跨國公司地區總部、研發中心、投資性公司累計達到927家。2011年上海市進出口總額比2006年增長92.3%,實際利用外資累計突破1000億美元。
“上海的基礎性條件很好,服務業外資目前逐步進入,今后如果大量進入,對上海來說,無疑就是重大發展機遇。”楊建文說,但更高層次的服務業外資大量進入,需要有自主性、政策性的條件。這些條件相當程度取決于中央政府。
國際大都市的氣質,僅有炫目的經濟數據遠遠不夠。周振華認為“上海仍舊需要更多外界認同度。”
他說,“具體而言是與國際慣例的接軌。比如稅制、法制和管制;甚至包括統計制度、信用制度和市場準入制度。”
而上述城市環境的轉變,已經遠非憑借上海之力就可獨立完成,更有賴于中央政府的進一步放權。
上海航運經紀人俱樂部秘書長劉巽良表示,由于外匯管制、人民幣不能自由兌換等原因,不少金融創新產品無法交易,典型的如“全球航運運價衍生品中央交易系統”。
另外在稅收方面,不少人士呼吁,上海亟需中央給予相應的優惠政策。
這些現實困境,已經進入上海市決策層的視野。
俞正聲在今年黨代會上也指出,將加快推進政府職能轉變和政府管理創新,著力破解制約服務經濟發展的制度瓶頸和政策障礙,繼續推動交通運輸業和部分現代服務業中率先開展增值稅制度改革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