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詩瀾 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無錫市書法家協會理事。現供職于無錫博物院。
中國繪畫史上有“青藤白陽”的說法,用以指稱兩位以水墨寫意花卉名世的明代畫家:徐渭和陳淳。這樣的排名順序其實不合常規,因為白陽比青藤早生了38年,按照慣例應該排在前面。肖平先生就曾經為白陽抱屈:“其實,‘青藤白陽’的提法并不合理,因為青藤亦源于白陽,是有了白陽才出了青藤的。”
陳淳(1483年-1544年),長洲人。字道復,號自陽。一般認為,陳淳拓展并完善了文人寫意花鳥的繪畫形式,在畫史上起到的是承上啟下的過渡作用;而徐渭則最終確立并開創了成熟的水墨大寫意畫風,無疑具有更為重要的開宗立派的意義。換言之,論對于建立水墨大寫意繪畫體系所作出的貢獻,毋庸置疑,徐渭的成就更高。但與此同時,當年曾被王世貞贊為“散僧入圣”的白陽陳淳,其奕奕光芒亦為“青藤”完全覆蓋了。更有甚者,今人關于陳淳的種種印象,往往在無意中與徐渭混為一體。比如,對陳道復的花卉作品,明人擊節嘆賞的是“意態自足”和“綽有逸趣”,而今人卻往往以為水墨淋漓的大寫意花卉是陳淳的典型面目。再比如,陳淳的書法面目很多,但今人一般僅知其擅長豪放縱意的狂草。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今人對于陳淳的理解,其實是片面的,有時甚至是不太準確的。
就陳淳存世的繪畫作品而言,自陽與青藤的藝術面貌其實是有較大差別的。陳白陽藝術風格中最可寶愛者,在其“意態自足”的灑脫和“生平無一俗筆”的逸趣。關于這一點,與其同時代的眾多卓具眼光的明人早已達成共識。至于后人津津樂道的水墨寫意,不過是其逸趣的諸多外在表現之一而已。要想對陳淳的藝術風格有一個相對清晰、完整和準確的認識,就必須從白陽與青藤種種貌似相近的藝術表象中,厘清前者獨具個性的藝術特征。惟如此,方能還白陽以本來面目。
一、追求適意的文人畫藝術觀
藝術觀是畫家創作活動的主旨和靈魂,決定其作品最終呈現的藝術面貌和境界。盡管陳淳沒有留下系統的畫淪思想,但從他作品上的大量題跋內容來看,其“隨處觀物會意”(上海博物館藏陳淳《四季花卉卷》),“漫寫”(卜海博物館藏陳淳《花果卷》)于筆端,“聊以遣我老懷”(“虛白齋”藏《四季花卉卷》)的文人寫意思想,還是非常明確和清晰的。特別是他題于《漫興畫卉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和《平安富貴圖軸》(廣州美術館藏)上關于寫生之道的兩段長跋,向來被頻繁引用。
但如果對陳淳的畫學思想僅僅理解到文人寫意這一步,則不免忽視了其藝術觀中帶有個人色彩的部分。文人畫理論在宋人手中得以提倡和推廣,經元人的成功實踐,至明代已形成一套成熟的、被廣泛認可的體系。因此,“觀者當求我于丹青之外”的文人畫思想,不是陳淳個人的獨創性思考,而只是體現了當時吳門乃至整個江、浙一帶畫壇的主流藝術觀。而徐渭“不求形似求生韻”的畫學思想,與這一主流藝術觀也是一脈相承的。因此,優秀的文人寫意作品往往都具有一些共同特點,比如構圖上的約略取形、用筆上的以書入畫以及繪畫程式上的詩、書、畫合璧,等等。后人每每將白陽、青藤齊名并稱,也正是因為兩者在寫意花卉領域所呈現的上述共性比較突出。
但誠如有些專家已經提到的,“其實,二人的畫風意態懸殊,氣格迥別,分野明顯而各有千秋”。這并不奇怪。文人畫遺形取神,遺的是客體相對固定的、統一的外在形態,取的卻是每一不同主體看在眼中、懷在心中之不同神韻。創作主體的不同個性和情感,形成了他們對于文人畫理論的不同生發。就徐渭而言,他所求的“生韻”是“不可著一毫脂粉”的“真本色”,是不為俗人所理解的狂、怪、丑、奇。如果簡單地將這一追求直接套用到陳淳的身上,則必然會像有些論者所認為的那樣,覺得陳淳“平淡天真”的藝術特點顯得過于含蓄,“僅從繪畫表現來看較難體現創作思想”。
那么,陳淳于其丹青之外,傳達的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狀態呢?不妨觀其數段題跋。1534年,作《墨花釣艇圖卷》(故宮博物院藏)后自題:“余留城南凡數日,雪中戲作墨花數種。忽有湖上之興,乃以釣艇續之。須知同歸于幻耳!”1539年,作《四季花卉卷》(“虛白齋”藏),題曰:“余因謝客田含……漫調脂粉,戲作花枝數種,聊以遣我老懷。”1540年,作《墨花八種圖卷》(天津市藝術博物館藏),題:“右墨花八種,閑中偶坐碧云軒漫成,頗記幽興。”1541年,作《花果卷》(上海博物館藏),自題:“偶泛鵝湖,晴光可愛……漫寫此卷,以紀勝游。”不難發現,“閑”“戲”“興”“漫”等字眼頻頻出現在畫家的作品中,體現為其作畫時的一種常態,畫家閑適、愉悅的創作心情躍然于紙端。
這種閑適、愉快的創作心態,來自于陳白陽優越并且相對順利的人生經歷。陳淳生活在明代中期物質生活富裕而文化氛圍寬松自由的吳門。因出身名門士族,他早年即在父祖的安排下,跟隨當時頗具重望的文徵明學習經學、古文、詞章、書法、繪畫,且所交皆一時名家;父親去世后,則厭塵俗,不屑人事,終日寄情湖山,讀書玩古,從容文酒。可以說,平淡、閑適、雅逸這些文人士大夫心目中最為理想的生活狀態,貫穿了陳淳一生。對于身世坎坷的徐渭來說,其脫俗的姿態伴隨著與整個世俗社會抗衡的戰斗者的心態,因而所抒之情往往是偏激的、不平的、劍拔弩張的;則對于陳淳而言,優雅不俗的生活環境與人生經歷,加上自身條件的“天才秀發”,自然造就了其筆端的超逸境界,“游戲筆墨”成為一種無需刻意追求、自然而然的精神狀態,“糊亂涂抹”成為其“消滅歲月”的天然生存狀態。
錢謙益論白陽詩,有“取適意,不求工”之語。這“適意”二字,恐怕是對陳淳藝術觀最精準的寫照。正因為下筆但求適意、愉悅,因此,陳淳的“游戲筆墨”玩得心無旁騖、無拘無束,很純粹,很徹底,很精致,也很專業。在游戲的過程中,他將前人花鳥畫中的“鉤花點葉”“沒骨”各法玩到了極致,又翻出了“點花鉤葉”“間畫間題”等諸多新花樣,最終確立并完善了一些繪畫程式。
二、簡潔淡雅的外在形式
與徐渭水墨大寫意作品的放縱肆意相比,陳白陽的作品多屬清逸瀟灑的小寫意。簡潔的構圖、傳神的取象、清爽的用筆、淡雅的設色,這些外在形式都是畫家“適意”創作心態的自然流露,共同營造出超逸脫俗的畫境。
第一,構圖疏簡,穿插巧妙。疏朗簡潔的畫面構成,是白陽花卉作品給人留下的首要觀感。在《墨花釣艇圖卷》(故宮博物院藏)、《墨花十二種圖卷》(上海博物館藏)、《水墨花卉圖卷》(南京博物院藏)等陳氏著名的花卉長卷中,梅、竹往往僅繪一兩枝,且分叉較少,花葉稀疏;蘭花、水仙等葉子較長的植物,一般僅繪花一兩朵,葉子的安排則極其疏朗;至于牡丹、秋葵、荷花等花型較大的植物,則取象更為精簡。因此,畫面給人簡潔干凈之感。
文人畫講究構圖的刪繁就簡,因此,文人花鳥通常采用折枝形式,構圖相對簡潔。但具體到不同畫家的筆下,由于各人審美心理和創作習慣的差異,對于折枝的處理方式也是備有特點的。例如被王世貞贊為兼得道復之妙和叔平之真的周之冕,在其《松梅芝兔圖》(常熟博物館藏)中,松、梅、水仙等花木雖然都以折枝的形式出現,但枝桿皴染逼真。針葉郁郁蔥蔥,梅枝層疊穿插,嬌蕊細細點綴,熱鬧生動。而陳淳畫折枝,卻在原有基礎上再進行大膽的簡化,以至常以“一花半葉”。的面貌呈現出來。取象過簡,一般容易顯得單調。要讓這“一花半葉”呈現出咄咄逼真的生機,有時需要有構圖上的巧思來彌補。故陳淳取折枝,會選取植物長勢奇險的一段。在花卉長卷中,陳淳常通過變換各段花枝的生長方向,來造成構圖上的生動銜接和前后呼應。玫瑰、梔子的花枝是朝上生長的,與其相鄰的繡球、秋葵就會畫成自上而下的斜勢,通過方向的轉換和重心的改變,打破因簡潔而造成的單調直白。
文人畫家有時會通過制造視覺障礙的方式,打破簡潔構圖過分直白的表現形式。比如同樣以畫風清淡著稱的陳繼儒,常喜歡畫一塊大石,或一段粗壯的主桿,讓枝葉穿插掩映,使畫面生動活潑。徐渭《墨花九段》(故宮博物院藏)中的菊、梅用筆清逸,也是通過增畫大石的方法,去其單薄,取其動勢。但相較而言,陳淳卻有更高妙的巧思。在《水墨花卉圖卷》(南京博物院藏)中,兩枝淡淡的梅花從右上方朝左下方斜斜探下,被牡丹的葉子遮掉了部分枝桿。無需使用多余的物象,穿插的動勢已成,在極簡中令觀者倍覺生動自然。
第二,用筆簡潔,縱而不放。自陽作品干凈清爽的畫境,與其用筆的簡潔有莫大的關系。各色花草往往僅通過幾根線條的簡單搭建,就可組合成形。在《三友圖》(南京博物院藏)中,畫家用淡墨輕毫的寥寥數筆,使山茶、梅、水仙這三種外形迥異的花卉生動欲出。每一根線條在構形中都起到重要作用,沒有一條是多余或重復的。線條一般點到即止,比如雙鉤長葉中兩根線條的交接處,往往并不相接,留下空白;山茶葉脈的起止均不到位,或有斷處;以細線圈點花瓣時,圓圈的起止處也是不接合的。這些貌似草率放縱,實則克制內斂的用筆,既使作品產生一種草草不經意的天然意趣,也保證了潔凈、清雅的畫面效果。
相較于構圖取象上的疏簡,筆簡是對畫家功力的更大考驗。在去除了多余的修飾之后,留在畫面上的線條必須要耐品,要有意味。沈周自題仿倪畫云:“然云林以簡余以繁,夫筆簡而意盡,此其所以難到也。”為提高線條的質量,文人畫往往提倡以書入畫,將書法中豐富的筆墨技巧運用到繪畫創作中。陳淳本身于書法造詣頗高,篆、隸、真、行、草各體皆精,這是保障其作品用筆簡而不薄的關鍵所在。在上述《三友圖》中,同樣是一筆揮就的枝桿,山茶枝頓挫蒼勁、飛白橫逸,梅枝則細勁挺健、骨力內蘊。水仙的長葉以細且淡的長線雙鉤,線條細而不滑,變化自然,將葉片舒展生動的姿態表現得淋漓盡致。
陳淳擅草書,他將草書飛動的筆勢融入畫中,故線條無論長短,都顯得干脆利落,不拖泥帶水。用筆簡快會流入粗鄙,董其昌就說:“余雅不學米畫,恐流入率、易。”但陳淳的作品一般不給人以粗率之感。《花蝶圖》扇面(南京博物院藏)是白陽極少數可被稱為大寫意的作品之一,率筆揮寫,草草點染。草叢由一組疾速舞動的短促線條構成,充滿了強烈的動感。細察之,則筆觸雖迅疾而不拖沓,線條雖率意而不雜亂,全無多余的連筆和不必要的牽絲。這和徐渭畫蘆葦時雜亂相牽的筆觸、勾勒荷花時幾不成形的線條,有著天壤之別。因此,白陽的以草入畫,縱而不放,仍能給人以清雅超逸之感。
第三,水墨輕淡,淺色雅逸。畫面整體色凋的幽淡輕淺,是形成白陽清逸畫境的又一重要因素。陳淳喜用淡墨,在《水墨花卉圖卷》(南京博物院藏)這樣的水墨作品中,線條不拘干濕,全用極其輕淺的淡墨,加上運筆中力度的輕重變化,有些線段甚至淡到幾不可見。故凡雙鉤花瓣的花卉,不論是層疊繁復的牡丹、繡球,還是嫵媚嬌艷的荷花、秋葵,均能清氣逼人。水墨點染也用淡墨,玫瑰的花瓣以水分充足的極淡墨色輕點,荷葉背面的大塊水墨暈染更是淡到若有若無。沈周題《與王理之合作梅竹圖》云:“昆山士人多畫梅,與王理之(綸)論其用墨太重,殊失清雅,是有損于梅矣。”這說明,淡墨清雅是文人畫的共識。盡管如此,就畫幅整體而言,一般總還要用濃墨畫塊大石,畫桿粗枝,以增補畫面精神,達到構圖的平衡,形成濃淡的對比。而在陳道復的筆端,即使偶爾畫塊大石,也是不皴、少皴或僅以淺墨渲染的。將淡墨用得如此徹底,實屬少見。
以淡墨為基調,陳道復仍能表現出細微生動的深淺變化。如在上述花卉卷中,玫瑰葉片的點墨比之花瓣略深以示區別,牡丹的葉片通過深淺墨色呈現向背的層次,水仙的長葉于一筆中又有深淺之別,表現葉片翻轉的立體感。這就使作品于整體的水墨輕淡中,保持了豐富生動的筆墨意趣。這種水墨變化極為微妙、細致,每一個墨點本身均明朗潔凈,墨點和墨點之間沒有模糊不清的漫漶,墨色的變幻也是清爽干凈的。因此,陳白陽的水墨寫意畫總是雅致明凈、令人愉悅的,絕少有像徐渭《雜花圖卷》(南京博物院藏)中那樣漫漶不清的花瓣、大塊模糊的濃墨團,以及因水分過多而溢于物象之外的多余墨點。
在設色作品中,白陽通過用色的輕淺來創造與水墨寫意作品同樣清淡脫俗的意境。他一改傳統設色法的濃艷工致,以“漫調脂粉,戲作花枝數種”(《四季花卉卷》,“虛白齋”藏)的瀟灑狀態,將水墨寫意的種種技法,嫻熟地運用于設色作品中。《洛陽春色圖卷》(南京博物院藏)是白陽較著名的一件設色作品,款署“道復制”說明這很可能是一件應酬之作,故構圖相較其它的戲筆之作略顯熱鬧。湖石的畫法秉承其一貫的淡墨渲染,牡丹以沒骨法繪成,用色純凈而又清淡,根據所加水分的多少,自然呈現出濃淡變化的暈染效果,濃處妍而不甜,淡處隱約幻化,故整體氣息仍是超逸脫俗的。
三、全面開放的筆墨視野
白陽寫意花卉作品簡潔超逸的畫境,并非人人都可達到,因為必得有高超的筆墨技巧來支撐,才不致顯得單薄和蒼白。這種高超的筆墨功力涉及到包括花鳥畫在內的多種藝術領域,比如山水,比如書法。全面扎實的筆墨功底為陳淳帶來了開放的創作視野,由此,其于寫意花卉上所進行的種種大膽、率性的嘗試才有了充足的底氣。
陳淳于各種筆墨技法都能純熟掌握,這首先表現在其作品無論花卉、山水、書法,風格面貌都是豐富多樣的。白陽早年跟隨文徵明系統學習書畫技法,師出名門,加上天性聰穎,其扎實的基本功非同一般。他學花卉,從工致設色的傳統古法入手,進而水墨寫意,十分全面。明人描述其花卉作品,既有《杏花春雨》的“精細灑逸”,也有《墨荷》的“筆法草草,天真爛然”。從其存世的花卉作品來看,工筆、寫意,水墨、設色,雙鉤、沒骨,種種技法無不用得精到純熟。
陳淳不單擅繪花卉,從各種明代著錄來看,其山水畫在明代受重視的程度并不亞于其花卉作品。李日華在《昧水軒日記》中記所睹陳氏作品11件,其中有8件是山水。其中既有仿米《云山長卷》的“備極雄快”,又有仿大癡《習齋圖》的“蕭疏空遠”,更有畫風“甚麗”的《小景》,面貌和花卉一樣豐富多樣。就存世作品來看,《山水圖卷》(南京博物院藏)是典型的師法沈周并上溯元人的作品,而《仿米山水卷》(故宮博物院藏)則純用米家山水筆意,可見白陽對山水技法的掌握也是比較全面的。
不但如此,陳道復的書法面目也很豐富。這不僅表現在其所涉書體的全面多樣,更表現在其書風面貌的各具特色。王世貞跋陳道復干文,提到其書有“妍秀而微少骨”“古雅而小遜態”“出麻姑壇,道麗肉滿,覽之煜然”“稍縱而有誠懸腕”“精婉可愛”等諸種風貌,說明陳道復取法的廣涉博取。其晚年《觀物之生四季花卉卷》(無錫博物院藏)卷首“觀物之生”四字大草,寫得大氣舒展,“物”“生”等字轉筆蒼勁有力、飛白自然,實曼口申時行所稱“豪暢之懷,跌蕩之氣”。而觀其《行書冊頁》,欹側取勢,轉筆方折,又自有一種遒媚的氣息。其書于《三友圖》(南京博物院藏)上臨楊凝式《神仙起居法》行草,從容瀟灑,結構疏朗,頗得楊風子蕭散天真的意趣。而其書于《山水圖卷》(南京博物院藏)后的一段大字行楷,結字寬博,筆力雄渾,得顏書之端莊沉穩又不失個性,與今人所熟知的那類放縱奔逸的狂草絕然不類,令人不禁生出當年李目華在觀其“有魯公法”的擘窠書后的感嘆:“今天下不復有能為是書者矣。”
由于熟悉多種書畫風格,掌握多樣筆墨技巧,陳道復在創作花卉作品時能夠具有開闊且開放的視野,這為其融會貫通、自出新意提供了可能。加上白陽創作旨在適意,其于創作時往往持一種隨心所欲的散漫態度,不拘成法,不求工穩,這更有利于他自如地將各種技法互相融合,產生奇制。如他畫水墨玫瑰,在大多數情況下,花葉都用淡墨點染而成。但在《玫瑰花圖扇面》(上海博物館藏)中,花朵隨意點虱,葉片卻一改前法,用率筆草草雙鉤而成。這種“點花鉤葉”之法,完全是其隨意間的別出心裁。又如他的《墨花釣艇圖卷》(故宮博物院藏),前部備段均寫花木折枝,風神俱佳,末段卻忽寫寒江小景、小艇釣徒,這種突發奇想,在前人的作品中絕無僅有。盡管如此,長卷前后淡墨欹斜的外在形式、簡逸出塵的畫面意境還是完全相通的,而畫家自題中一句“須知同歸于幻耳”,更大大拓展了畫境的深度。
這種自出新意在陳道復的書法中也有體現,故王世貞有“此君書不易楷模”之評。在上述《觀物之生四季花卉卷》中,各段題詩以行草寫成,與卷末文徵明的題跋書法明顯具有一脈相承的師承關系,但同時又表現出自己鮮明的個性。如“風”“明”“頭”等字結體上的內擫處理,使行草書一瀉而下的行氣得到了阻遏,增添了情趣。此外,陳道復的捺筆也頗有特色,往往重按后輕提,形成一個自然向上的小尖角,如“衣”字,既具章革的古拙,又有輕快的趣味。
陳道復書畫技法之全面、高超,得到其業師文徵明的肯定,稱他“遂擅出藍之譽”。不僅如此,文徵明還對王世懋說:“我道復舉業師耳,渠書畫自有門徑,非吾徒也。”意指在書畫方面,不敢自稱為道復之師。明人孫鑛曾提到自己舅舅與文徵明伸子文嘉之間的一段對話,其舅稱陳白陽筆法超邁,文嘉聞之“擊節曰:‘白陽筆法果高,恐老父亦當讓之’”。白陽的技法比起文徵明尚毫不遜色,比之“野狐禪”的徐渭,當然更加技高一籌。徐渭對陳淳的寫意花卉也是欽佩首肯的,有“陳道復花卉豪一世”之評。畫家張大千稱,“予畫從白陽、青藤入手”,不過“明季逸筆花卉,予最愛陳道復”,至于青藤的作品,“有時候,假的東西比真的還好”。上述評語均出于專業畫家,應該算是對白陽、青藤比較專業和當行的定位了。
四、通俗可賞的藝術境界
既然陳道復的畫技高妙、畫品超逸,緣何其在畫史上卻始終不受重視呢?白陽在花鳥畫史中固然得以留名,但其名卻終為徐渭所掩。其山水、書法盡管頗受時人嘆賞,但往往不能入史。今人重個性派的抒寫,常有意識地提高陳淳在書畫史中的地位,但終究也只能將其列入“吳門派”中,為其留數行篇幅。白陽筆法固高,畢竟又怎能當真與文徵明相提并論?
細究其中原委,恐怕還是由其“適意”的藝術觀造成的。
首先,追求適意的藝術觀使白陽重筆墨趣味,輕整體經營;重細節,輕布局;重即興,輕思考。一時意濃興到,即可揮毫漫作,或一筆拖就,或退筆點虱,于輕松隨意間快速呈現文人畫的雅致情趣,這樣的創作狀態無疑是最令白陽感覺適意的。因此,陳道復作品的精彩之處,往往就在那“一花半葉”的生趣,越是構圖簡單,越是線條疏朗、草草點就,就越能體現畫家高超的筆墨功力,呈現旁人難以企及的超逸意境。故寫意花鳥是白陽所長,而其山水作品,出彩的卻只能是那些約略點染的小景致:“或殘山剩水,或遠岫疏林,或云容雨態,點染標致,脫去塵俗”;“草草戲筆作二松,蘆葦陂溆,頗有子久之致,而稍涉疏曠耳”;“用村家退筆草草點就,而蒼辣之氣涌溢”。而一旦面對那些較為復雜的構圖,把握起來就明顯力不從心。由于創作前極少有深思熟慮的構想,創作時又不屑經營,陳道復在畫那些構圖完整的山水作品時,總是會產生布局上的缺陷。如其《山水圖卷》(南京博物院藏),單就筆墨細節和局部氣韻來看,尚可算是一件比較優秀的仿元人作品。山石以淡墨輕皴,間施淺色;樹法自然,胡椒點、橫點并施;策杖人物勾勒精簡,用筆老到。畫面氣息清曠,有元人筆下空遠的意境。但從整體布局來看,遠、中、近景之安排并不合理,中、近景混為一體,遠山又太遠,畫面缺乏層次感。更出奇的是,飛瀑自兩山之間的空白處凌空而下,竟似從天而降。而他的多卷仿米山水圖,雖得米家云山天趣爛然之筆意,也都有景物安置無理、經營失當之病。對整體布局的不擅經營,就山水畫而言并非瑕不掩瑜的小遺憾,而是致命傷。陳道復于山水不能入史,其原因或正在此。
其次,追求適意的藝術觀使白陽在創作時易受彼時情緒的影響,無法保證穩定的創作狀態。這在其寥寥數筆即可揮就的寫意花卉作品中表現得還并不明顯,但在其草書長卷中就顯得比較突出了。王世貞曾將文徵明和陳淳二人的書法比作唐時李勣、薛萬徹二將,前者“不大勝亦不大敗”,后者“不大勝則大敗”,“以語文太史及道復,當各領取一將印也”。陳道復個性自由不拘,因此頗喜歡書寫縱意奔放的草書,興到時,“筆氣縱橫,天真爛漫,如駿馬下坡,翔鸞舞空,較之米家父子,不知誰先矣”。與注重法度、個性嚴謹的文徵明相此,陳淳的書法在抒情寫意方面確有所長,特別是他醉后所書大草,常有動合自然、出蹊徑之外的天趣。但在縱意揮灑的痛快之余,則難免流露出結構不穩、法度失精的弊端。如其書于《洛陽春色圖卷》(南京博物院藏)后的草書詩作,前半部尚寫得從容道媚,結構多作小欹側,有生拙意,用筆不乏骨力。從中部開始則敗筆明顯增多,環繞牽絲處因運筆過快而顯浮滑,結字也常有草法不到或安排失當之處,如“池”“行”等字。作品后部頻頻出現被書者刻意拉長的筆畫,如“謝”“常”“尋”“寧”等字的末筆,不僅未起到應有的抒情作用,反而顯得拖沓,運筆的輕滑則更流露出隨心所欲的縱橫習氣。“不大勝則大敗”,這種過于任意的創作狀態,使陳淳的書作雖時有神來之筆,畢竟難登大雅之堂。
再次,追求適意的藝術觀使白陽筆下簡淡、超逸的畫境只是一種自然的呈現,而非藝術的升華。關于“淡”,蘇軾有一段非常著名的言論:“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實非平淡,絢爛之極也。”。雖是談詩,實也是關于一切藝術的精辟論述。這種老、熟之后對平淡的回歸,包含了藝術家人生歷練、藝術技巧、思想境界的全面成長,是其經歷種種痛苦之后的精神升華。因而在平淡的外表下,蘊含著睿智,耐人咀嚼,其實質是絢爛奪目、發人深省的。而陳道復筆下簡淡、超逸的畫境,毋寧說只是畫家適意心境的自然流淌,它是輕快的,未經痛苦的,令觀者一見而生愉悅的心情。文徵明觀其花卉卷,說:“所謂略約點染而意態自足,誠可愛也”,這“可愛”兩字,生動道出了白陽畫境人見人愛的通俗性。徐渭跋陳白陽卷,稱:“蓋余嘗見閩楚壯士裘馬劍戟,則凜然若羆,及解而當繡刺之繃,亦頹然若女婦,可近也。此非道復之書與染耶?”這“可近”二字,亦是對白陽畫境真實之寫照。
綜上所述,陳白陽的作品固然充滿了文人的清逸之氣,但因其適意,因其輕松,故輕淺,不耐回味,缺少真正能夠打動人心靈的藝術魅力。由此來看,白陽位居青藤之后,實不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