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今,孩子成長的世界正在快速變化,傳統的價值觀正在迅速沒落,個人的成就正在讓位于較好的社會出身
兒童經常被稱為國家的未來。有孩子的人會輕易地具有為了國家未來培育下一代的使命感。作為一個父親同時也是企業家,我從未體驗到任何事情像照顧孩子那樣賦予我生命的力量。那種創造具有持續長久性、對未來世界帶來真實潛在沖擊的滿足感和自豪感無以倫比。但是,孩子成長的世界正在快速變化,傳統的價值觀等等也正在迅速沒落。我們越來越生活在一個驅使個人朝著唯一一個方向取得成就以及自我充實的社會。在一個越來越缺少精神和人文價值的世界,我經常問自己:未來能為兒童留下什么,在良好教育和物質豐富的基礎上我們究竟能給予孩子們什么?
那么,世界相比我還是一個孩子時,改變了哪些?今天的世界與40年前有哪些不同?根據我的成長以及逐漸模糊的童年記憶,我的家庭屬于法國中產階級。盡管我的父母還稱不上富裕,但畢竟,我們不愁衣食。我出生在1970年,正處在第一次石油危機即石油價格快速增長之前,也是二戰之后連續30年經濟增長即“黃金30年”結束之時。當時,我家有汽車,但很少有普通家庭安裝了電話,也沒有電視。作為一個孩子,那時的玩具主要限于木質積木,每星期三下午,在父母的帶領下,我們還會集體做一些美術和手工活動,比如繪畫、制圖、折紙等等。我們還可以和鄰居家的孩子們踢足球、騎自行車或者僅僅在公園或綠地上追跑。當時沒有電子游戲,讀書是最平常的愛好。我成長的家庭樂于積極承擔社區義務,會教社區的孩子們宗教、人文價值。這是一個父母權威至上,禮貌占優,崇尚社會歸屬感以及對社會和他人負有責任感的時代。
那個時代,上學永遠是日程表上最高優先級,但是永遠強調知識的增長比純粹的課程學習重要。教師認為應對孩子的教育負責,對下一代人的責任遠比通過教學獲取個人物質財富重要。也許有人認為不考慮個人致富很傻,但是這就是那個時代。那時候學生的壓力在于學習、尊重老師和掌握知識。很少有家長會挑戰老師的權威,容許孩子們依仗父母擁有的社會地位去獲得學位。因為學習成績不好導致老師與家長的會面是那時的我們最大的噩夢。時尚在學校里無立足之地,雖然法國公立學校總是反對學生穿著統一制服,但學習成績比起外表體現出的貧富差距要重要得多。
在幼兒園時,父母會依據幼兒園的規定接送我。但到6歲可以上小學的時候,我每天4次獨自步行往返學校是很正常的事情。小城里的學校生活在很多方面簡單輕松,已經開始關注孩子們的社交技巧,老師們很愿意遷就和寬恕孩子們的行為。但幾年之后,我父母搬到一個只有800名居民的小村莊,離開城市的生活讓我才意識到,法國公立學校的傳統究竟意味著什么。
那是1978年,我突然不得不離開朋友們迎接一個不同的生活。對我來說這一年很關鍵,在一個背景、價值觀、教育系統完全不同的學校,我升入了4年級。上課的第一天,我突然在一排從未見過的孩子面前出現,一大群說著當地口音的孩子圍繞著我。
但陌生人帶來的冰冷距離,在這一年,因為一個新老師到來,在一個早晨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史密斯先生,一個老派的教師,當時五十多歲,法國現代教育之父朱爾費里改革法國學校教育后的純粹成品,那一天給我上了一節令人難忘的人生課程。那些吵鬧、尖叫、打斗、互相推搡的孩子們,在進入學校時全部安靜了,并排成整齊的隊伍直到進入教室。而后,每個人都安靜地走到指定座位并一聲不吭的站立著—這種情況在這么小的年紀非常不尋常。老師站在教室前俯視著即將開始新學年的32個學生。令我非常吃驚,他們開始非常整齊地背誦誓詞。我不會這個誓詞,尷尬地隨著孩子們坐下,之后他們雙臂交叉平放在身前的桌上一言不發。這種情況在我以前的學校從未遇到。
長話短說,當我進入史密斯老師的教室時,我是32個學生中表現最差的學生之一。但是經過兩年的刻苦學習后,我升入6年級,成為了本地初中有史以來中最優秀的學生之一。我各科成績均名列前茅,更重要的是,史密斯先生教會我,應該對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學術機構懷有敬畏之情,應對有權力和機會接受教育,并成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而自豪。此后,我的一生,都在實踐著這個價值觀。史密斯先生使我意識到我所擁有的自由思想所蘊含的潛力,無論現實環境怎樣,我都有可能在這個自由的世界里脫穎而出。我不僅從他那里獲得了知識,還成為一個與眾不同的個體。
而今,我住在上海市中心的一條小街上,門口有一所幼兒園和一所小學。每天早上大約8點,我開車上班時,都會看到成群的家長熱切地送孩子通過那扇連通美好未來的小門。這常使我想到我小時的經歷,并認為現在的孩子應該為他們現在能便利地接受到教育而感激不盡。然而,我每天所看到的情景卻令我懷疑他們是否明白他們得到的是什么機會。
我們如今的教育體系已使個人的成就讓位于較好的社會出身以及物質享受,現在的老師甚至害怕孩子和父母。我經常看到父母在校門口粗魯地相互攀比,甚至有的為了將孩子送到離校門口更近的地方,而堵塞了整條街的交通。而這些處于價值觀形成階段的孩子,則互相吹噓著父母汽車的品牌、自己書包的價格或者手機的型號。個人成就已不再是學校衡量結果的唯一標準,似乎還混雜了些別的元素,比如父母能花多少錢、運用多少自己在社會上的成就為孩子鋪平道路。如今,父母掙多少錢能對孩子在學校的成績造成以前從未有過的影響。而相比科學知識,現在的孩子更看重自己在網絡上的技巧。我很擔心現在的社會傳遞給年輕人的這些信息。
金錢是讓人們更努力工作從而填補生活缺失的工具,運用得好,可以在不同階級之間創造健康的競爭環境。但現在越來越多試圖用金錢獲得特權,從而改變制度的人,扭曲了金錢的規則。而曾經憑借好成績就能得到好機會的現代中國,情況似乎也正在發生改變。我常常聽到周圍人談論,無論什么學校,如今比較常見的一個現象都是,在學科表現之外,父母的權力也越來越能使孩子獲得老師更多的關照,因為這些父母的財富狀況可以影響老師和學校的決定。
由于我的孩子是雙語文化,我決定送她去一所在上海的法語學校讀書,她在那里選讀了一門小語種課程—法語和中文作為專業,而英語作為外文。由于是選讀,學生只有在學科成績上達到一定標準后才能進階到更深的教學階段。學校制度規定只有最優秀的學生才能學習這門課程。大多上這門課程的孩子父母至少一人來自法國,或者曾在法國有多年居住經歷。而由于這所學校價格不菲,又有制度支持,使得很少有特權家庭出現,完全憑借學科上的表現,父母的社會出身對孩子在學校的評級完全沒有影響。這種提供公平機會的體制,也使這所學校成為公認的法國以外最好的法語學校。
我所謂的自由世界中的自由意志是指每個人進行自我表現、憑借能力獲取與別人同樣的機會并取得成功的權力,與家庭的社會出身或物質條件無關。這應該是任何國家以及任何教育體系都不能妥協的。只有這樣的體系,才能使不同社會出身的孩子在平等公平的基礎上競爭,使相對弱勢背景的孩子也能和社會較高階層的孩子獲得同樣的機會。但要實現這樣的體系,首先需要創造所有孩子競爭的平等機會。富裕家庭的孩子是否能搶奪走弱勢背景的孩子展示其能力的機會?如果可以,那么就會阻止有才能的人成長與表達,加劇社會的不公正,甚至導致社會分裂。當今的物質至上主義,如果持續下去,會對任何經濟體造成損害,并最終造成社會的不穩定。
社會設立了這樣的不平衡,剝奪有才能的人日后發展的機會,對于任何國家,也是等同于放棄了其對公民的職責,同時也有損于其未來發展。如今,我們越來越傾向于通過短期內使他們較容易地獲得物質滿足,來提供給孩子一個更好的未來,這實際上也加速了體制的不公。以進步和變化為借口重復錯誤是人類的一個壞習慣。
為了給予孩子我們所希望的美好未來,我們真正應該做的其實可能只是回顧過去,看看我們到底浪費了多少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