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塞爾文獻展
李振華:你從1997年和洪浩合作《邀請信》項目開始,就將卡塞爾文獻展置于創作的核心,當然1997年也正好是第十屆卡塞爾文獻展,你們巧妙地利用了這個五年才有一次的機會,并將其轉化為連接這一國際藝術項目和本土當代藝術語境的作品。時間已經過去整整15年,你第二次參加卡塞爾文獻展。不知道你對之前的《邀請信》和《這里通往卡塞爾》(1998年),以及《追光—阿斯蓬》系列(2006年)、《著陸》系列(2007年)這些作品怎么看?你如何看待這些作品之間的聯系和線索?
顏磊:藝術家都把能參加文獻展作為一件最光榮的事情,1997年那個時候感覺文獻展和自己是很遙遠的事,所以想起藝術問題來,更多的感受是孤獨和無能。我工作每向前一步都是無法預見的,但有一點是做藝術家所面臨的困擾和問題始終沒離開過我的腦子。
李振華:困擾你的是什么?你所面對的是什么?這可能是一個隨著時間推移一直在變化著的問題,這一困擾在今天消退了嗎?或者說它變得日益強大?
顏磊:困擾是因為人與人無法交流,所以只能直面孤獨。我經常像一個人面對空白畫布不知道該怎么下手一樣。不知道明天該做什么。
李振華:困擾你的是金錢上的限制嗎?
顏磊:我相信錢越多就越自由。但怎樣做藝術才會有出路的問題不是錢能解決的了的。
李振華:你的回答讓我想到了當代藝術逐漸出現的歷程,從當代藝術出現以來,當代文化變遷最突出的表現是藝術家身份在不斷轉變。我很感興趣你是如何考慮作品是做給誰這個問題?還有藝術家的位置在今天是什么?
顏磊:作品當然是為了自己和對自己作品有興趣的人做的。要想獲得更多的自由就不要在乎自己是不是藝術家。
遷徙即發現
李振華:1997年你應該已經移居香港,在香港居住期間創作了《這里通往卡塞爾》(1998年)和《紅燈區》(1998年)、《二手店》(1999年),顯然在《這里通往卡塞爾》仿佛是對卡塞爾和生活環境之間的一個過渡,《二手店》讓你的創作再次處于一種似是而非的當代藝術的邊緣。從北京到香港的生活讓你的創作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也就是生活和文化語境的差異,開始被你所察覺,并很快開始捕捉到來自香港文化的脈絡,以及與之接壤的國際化當代藝術的信息。你怎么看這一轉變,從身份的變化到藝術傾向上的移動,由遠及近—對應創作從卡塞爾話題到紅燈區和二手店的變化。
顏磊:面對孤獨的絕望感,藝術的道路該怎么走下去?那時候我想調整一下自己的狀態,重新審視自己的身份,做了那些作品。《二手店》(又名:哈利路亞)就是用藝術的名義,把自己的包袱卸掉,減輕束縛,作為調整心態的一種辦法。香港的藝術界熱衷于政治游戲,除此之外誰也超越不了那種規則,我在那里做藝術的感覺挺無能的。
李振華:你從中國文化政治的狀態中出來,又掉入了香港文化政治的迷局,如果對比當時的文化政治狀態,中國和香港的不同是什么?你作為藝術家需要在這一變化中保持怎樣的狀態、身份?
顏磊:大陸很大,香港很小,香港比北京干凈。你只要知道在哪里生活自然,就是最好的狀態。
李振華:對你來說創作和地緣的關系在哪里?如果僅僅從藝術創作的變化上,可以猜測你藝術形式上的變化,與不斷的搬遷好像有著某些聯系,如你談到香港生活和對藝術圈的了解所導致的悲觀,是來自你卸下包袱后的荒蕪感,還是來自對藝術系統的失望?以及你后來常去法國是否和這些都有關聯?在你的創作上的變化,是否和移居法國在時間上也有著聯系?
顏磊:我基本是在中國大陸形成的時間和空間的概念。以前曾經想出國,但到了國外被語言所局限,根本找不到語言之外的感覺。現在主要看哪里的生活習慣更適合自己,如果在一個地方生活不習慣,就會不知怎樣想藝術的問題,這就是我和地緣與創作的關系。
李振華:上述問題可以被看作是你在2000年之前創作上的傾向性和變化,也就是你的工作開始出現一個主體的存在,這與你更早的錄像、攝影作品涉及的對自身的傷害有些不同,是什么讓你開始關注某種文化中心(所對應)的話題,并開始產生興趣?你到了香港之后這一被強調的話題是如何被階段性地放棄的?
顏磊:我認為藝術家做作品的動機主要是為了擺脫心理孤獨感,所以手段和方式不是最主要的。藝術家自己要感覺到刺激才重要。剛從學校出來的時候,我特別希望自己藝術家的身份被認可,后來覺得這個問題沒意思了。
李振華:對你來說如果媒介的變化不重要,刺激來自哪里?是什么導致這些刺激出現,你的創作有著特別的冷靜、隔絕之感,你談及的是理性的刺激,還是感性的刺激?最終你在媒介的使用上選擇了繪畫作為呈現的材質,應該也是有原因的吧。
顏磊:我說的刺激是通過自主操作自己的工作,并能夠準確地實現目標,是權利帶來的刺激。每一個作品在心理上都像是一出戲,我會把它想像成一個舞臺,所有問題集中起來,就是藝術家形象時時刻刻所傳達出的宣言。
李振華:你在這里強調身體傳達出的聲明,但是在工作中你自己盡量少地參與其中,怎么解釋在這里出現的矛盾?藝術家的在場與不在場,是怎么被決定的?你所強調的身體是藝術所特指的Body of Work,還是你自己的身體的在場?
顏磊:我的意思是藝術家的外表就是心理學表現。我對作品的態度是盡量減少我對作品制做的參與。
李振華:根據你所談及的藝術史和對作品概念及其理解的問題,我深有同感。現在的解釋系統和文化批評、研究很難滿足于前行的當代藝術需要,而史學研究的歷史觀,往往也只能讓我們向后看今天藝術的來源問題。即使如此,在當代藝術行進中,我們還在面對越來越多的困境,這一困境來自知識(跨領域)上的障礙,地緣文化上下文關系的障礙,身體體驗的障礙,觀看作為美學領域和其他領域之間挪移碰撞的障礙,當然還有如你所說心理學范疇。那么在這里你所強調的藝術家的形象和作品有著什么樣的關系。
顏磊:我相信藝術存在于作品語言(物object和表現presentation)之外,所以我(藝術家Artist)做(介入)得越少藝術就越純粹,藝術家的存在只是給那些呈現作品的“物”賦予一些精神的幻覺。
藝術、第五系統、UAP、北京的禮物
李振華:1998年以后你的作品好像更趨向于繪畫,幾個特別的項目中,除了觀念以外,都有繪畫的存在。如《國際酵母》(2004年)《蓬皮杜藝術中心計劃》(2002-2003年)《尼斯計劃》(2004年)《第五系統》(2004年),你覺得繪畫和你的觀念之間是什么樣的關系?為什么不能被其他媒介取代,或是干脆什么也不留下?我發現你在2004年的計劃更多地受到來自博物館系統的邀約和駐留,你怎么看這一融入藝術體制的作用,你的創作遵循著什么特別的標準和線索?《第五系統》可以被看作是對地權興起的一種關注,這一脫離了博物館系統的作品是否存在著某些觀念上方法的差異性?
顏磊:我一直在考慮繪畫,為此付出很多,也得到很多經驗。繪畫的問題有時候是表達藝術態度的機會。我把一些和自己經驗相關的圖片畫出來,不是傳統繪畫的內容和理由(邏輯),在當代有什么不能成為藝術?!
李振華:什么在今天還不是藝術?我想回到一個當代的起點,也就是我們怎么看待當代存在主義語境下藝術范疇的問題。當然這個問題可以涉及到什么在今天不是政治和經濟的問題上來。那么對你來說,政治、經濟、藝術,如果這些詞互相替換,將出現一個什么樣的結果?而藝術會是什么?是環保問題?是維權?還是其他?
顏磊:為什么不可以把“藝術”替換成“我喜歡做的”。
李振華:《第五系統》在工作的過程中卷入藝術之外的地產和經濟,以及政治在經濟上的體現等問題。對你來說當這個項目被實施之后轉化為繪畫(或觀念和繪畫并行)的關系是什么?通常針對一個項目的紀錄是通過圖片或錄像,而繪畫是最古老的對事件紀錄的方式,對你來說繪畫是否僅僅是紀錄的手段?以及項目、攝影和繪畫在這個作品中的先后順序,及其關系是什么?
顏磊:我經常把資料檔案當作繪畫的資源,任何資料作為圖片都可以被使用,很多圖片成了我的繪畫內容。同時因為我的方法,減少我對繪畫制作的參與。
李振華:當代任何事、物都可能是藝術,那么對你來說藝術工作的核心是什么?這里我們根本不必談現在的藝術的主流或是核心意義是什么,因為這讓藝術依舊依存于政治和經濟的陰謀軸心,我想了解的不是你對這個世界的看法,而是你怎么看待你自己的前行方向。
顏磊:所有的人都可以說自己是做“當代藝術”的,當代藝術是如此商業化,藝術已經沒有標準,我也一樣。我做藝術的動機就是喜歡,我并不覺得需要更多的理由了,但這種感覺會不會變,我保證不了??
李振華:最近經常會談到你在2007年羅馬“晚報攤空間”的創作,還有你在光州雙年展的創作《開胃品》(Appetizer)。能不能更多地談談這兩個作品?光州作品的出現應該是在你繪畫項目UAP這個時間。羅馬項目的出現與卡塞爾文獻展和《北京的禮物》是什么關系?
顏磊:2002年我參加了圣保羅雙年展,上海雙年展,還有光州雙年展,感覺一年都在為雙年忙碌,有像吸毒上癮一樣,所以在光州做了叫“開胃品”的作品。
我喜歡羅馬“晚報攤空間”,因為空間特小,小得讓人覺得做什么都多余,在那里我就是要盡量保持什么也不做。
2001年我在CAAW做完個展,開始有錢,所以我想可以正式建設自己生產線UAP(無限藝術項目)。
李振華:2002年你參加了很多個雙年展,對你來說這是否構成更國際化的視野,也是你開始反思這一文化系統的開始呢?這是否是觸發你開始UAP這個項目。
顏磊:UAP存在于市場中,它自由、無限的欲望與市場的有限的矛盾并存。
李振華:在接受了2007年卡塞爾文獻展邀請的同時,你還創作了《北京的禮物》(2007年),卡塞爾項目是對藝術系統和權利的示好還是挑戰?《北京的禮物》對你來說和卡塞爾項目基于藝術系統特征的創作之間有什么聯系?
顏磊:2007文獻展展出了我以前的作品,展覽期間我并沒有參與太多,同時因為伊斯坦布爾雙年展的邀請,我就把北京的“腦濁”樂隊(Brain Failure band)帶過去,做了一場演出(party),作為我的參展作品。被那個城市實實在在地消化了,那是藝術(作品)最理想的一種狀態。
李振華:能否說說2007年展出的作品,以及當時展覽的實際情況,策展人選擇展出這些過去作品的理由是什么?上一屆卡塞爾文獻展的爭議性比較大,主要聚焦在來自資本和畫廊業對文獻展的裹脅和操縱,你所看到和經歷的事實是什么?這一經歷是否決定了你在伊斯坦布爾的做法?或是因為展出過去的作品,所以你有更多的時間可以考慮在伊斯坦布爾雙年展的作品問題?伊斯坦布爾雙年展的策展人侯瀚如怎么看待你的這個作品,最終接納的理由是什么?
顏磊:我不清楚每個策展人是怎么想的,但我知道侯瀚如是很尊重藝術家想法的,同時他對藝術“純粹性”的要求很高。我的方案他回答(同意)很快,我們都覺得《北京的禮物》超出了現有博物館畫廊市場體系對藝術的理解。
李振華:在這里你們是有一個博物館或是畫廊的系統作為參照的,在理解這個問題上尤其是既存的當代藝術系統,當《北京的禮物》被接納的時候,是否也證明了這一系統的開放性,和其接納的寬容度。當然這與呈現是兩個不同的問題,呈現的限度和對藝術的期待所導致的“作品化”確實被《北京的禮物》消解(或是重構)。
顏磊:我看到的不是開放性,而是當代藝術價值觀的問題。
李振華:你所說的最理想的狀態是什么?你所稱為作品的東西存在于哪里?是你的行動,還是腦濁樂隊的演出?你的藝術是通過什么來達成的?因為在你的這個作品中,沒有具體的藝術作為“物”呈現的形態上的視覺,也沒有基于藝術空間(博物館)研究的依托,從項目開始到結束,可以說完全空無。
顏磊:我認為最高品格的藝術,是物件(Object)代表不了的,它存在于語言之外。所以我把藝術家對作品的整體處理方式看成藝術,看成是藝術家對藝術的解釋。
李振華:你對整體處理方式的概念很棒,這應該已經是你的藝術,還是對既存的當代藝術的觀念的一次回應?
顏磊:當代藝術就像一塊石頭,所以只能按自己的理解來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