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老了。阿姨在電話里說:“她就是身體不怎么好,過年前才去打了四天吊針。”
姥姥今年98歲,四世同堂。幾十口人都眼巴巴盼著給她做百歲大壽。93歲時,她打麻將無人可贏她分厘;94歲時,廚房里淘米做飯是她的工作;95歲時,她還在電話那頭喚我:“寧寧,過來耍啊。”
可是昨天見到的姥姥,瘦瘦小小的老太太,變成了孩子般的脆弱。阿姨沒告訴我,姥姥已經快看不見了。
我坐在她身邊,喚了聲:“姥姥。”她應是聽不見的,可她能感覺到耳邊的風聲。“哪個?”姥姥側著頭,一雙眼卻瞥不到我這邊來。
“姥姥,我是寧寧啊。”我湊在她耳邊大聲嚷,她愣了幾秒,皺紋慢慢舒展開,咧開嘴笑了,那雙瘦瘦蒼白的手在空中亂摸:“是寧寧來看我了!”
心里一酸,把她還在半空中摸索的手握住。我的姥姥看不見我,也聽不到我了。
她顫巍巍站起來,要坐到沙發上,我的身旁。裹了三層棉褲的腿,依舊瘦得竹竿樣。她不要人扶,老人家就是倔強,所以冬天的苦痛呻吟是帶不到春天里的。阿姨和姐姐們都說,到了春暖花開時,姥姥就又可以打牌了。
姥姥看不見牌,但她能摸出牌面,就像此刻她摸著我的手說“這是寧寧嗎”一樣。
手異常冰涼,小小的,已經包不住我的手。我用力搓,緊緊握住,想讓它們暖和一些。皮膚已經沒有了光澤和彈性,皮與骨仿佛是分離的,像紙一樣不真實。
我成長,她衰老。但她把關于我的一切一切都記得牢牢。每年相處的幾個小時里,她坐在床上,干癟的嘴唇快速翻動,像念打好的草稿,毫不費力把我的嬰兒模樣又放映一遍。
一年年里,回憶不曾走樣。
“寧寧最乖了,不哭也不鬧,就趴在床上抬頭看氣球。”
她一說,兒孫們就接著話茬往下走,大家都習慣了和老人做一樣的夢,夢的下格是什么,該由誰接下去,分工得清清楚楚。
“姥姥一聽到外邊有小孩,就要出去看,說是不是寧寧在哭啊,她們家有大人沒有啊。”阿姨說這話時,大家都看我,我看姥姥。
老人家有些倦了,掌心里她的指尖微微有些暖和起來,側著頭,她望著窗外。去年的此時,她也是這副模樣,只是神情更悲傷一些。那時她問我:“不知道再過幾年,就看不到你了。”說完是劇烈的咳嗽,聽在我心上,是擂鼓一樣的轟鳴。
今年,她不說這些喪氣的話,我的心卻更加不安。
我把她的手放進被窩,讓熱水袋繼續暖她的手,她卻慢慢轉過頭,似乎因為我的手的抽離,讓她不安了。
姥姥看著我,我知道她是看不到我的,可是只要望向我的方向,她的神情便平和一些。
她多么像個孩子啊。我苦澀地想,拼命地愧疚。二十四年,我第一次懷著這般的深情看姥姥,學著她曾經輕輕拍我入睡的模樣,拍著她的身體。
姥姥的身上,有讓我想擁抱的味道。可是,我一次也沒擁抱過她。
臨走時,我想用自己冰涼的嘴唇親吻她冰涼的菊花臉。可中國人的含蓄讓我終究沒能付諸于行動。
她半坐著,側著頭,沉沉睡去。再也沒提“寧寧,常過來耍”的話。
10個小時后,我看了一部有一只貓的電影。童年時每次經過姥姥家門口,她總在黑黑的屋里喚我:“寧寧,進來吃糖啊。”那是童年最甜蜜的喚聲。然后進到姥姥的小屋——那里總是睡著一只貓,見到我就“喵嗚”一聲,溫柔無比。
在記憶里翻找出那只貓時,忍不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