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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4-29 00:00:00維克多.拉林李志民
新科幻·文學版 2012年2期
我不知別人怎樣，但我就迷信征兆，至少迷信“13號”這個日子……
我被航天學校開除是13號。
我父母和我唯一的妹妹命喪車禍是13號。
我入獄的那一天是13號。
所有這些事雖然發生在不同的年、月（我估摸，還是在不同的周），但都是同一個劫運所致的日子。這多么令人深思?。?/p>
今年8月13號這一天有人猛敲我的宅門。一種噩運到來的預感立即占據了我——一個大猩猩模樣、身著艷麗服裝的人用肩膀擠進門來，我被驚得兩眼發花。
“我是帕波奇卡·彼派來的。”大猩猩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宣稱。
這已經夠明白了，來者是來逼債的。債主帕波奇卡·彼是一位慷慨大方的老頭，但又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這一點，熟悉他的人都提醒過我。他以微利貸款給玩家，當然玩家必須嚴格按期歸還。
我的還貸期到中午即滿。
“不能寬限嗎……”我本想這么哀求的，但沒有說出口。大猩猩卻問：“你浴室生意怎么樣?。俊彼麌@了口氣又接著說，“你知道的，老板對態度不好的人，可是不客氣的哦。”
我回答說：“我看不出債主有充分理由現在就要讓顧客‘泡澡’——懲辦顧客啊?！?/p>
大猩猩得意地笑了笑，說：“顧客可不等于債務人啊！”
“我的表剛十點鐘……”
“很好嘛，看得出，你能在兩個小時之內把國家銀行偷光。祝你成功，計算機天才！”
然后大猩猩又用食指開玩笑似的朝我肚子上戳了一下，那指頭就好像一支槍管似的，接著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可是不留情面哦，”他已經走到了門口，又說，“不過嘛……出路你可以選擇！”
留給我一個有喜兆的回憶暗示和一張空白支票之后，他就不見了。剩下的時間太少了，我在筆記本里找到地址，地址是我一個同班同學給我的。我用電話叫了空客。
我在風衣袋里找到那張已簽了字的支票，心想，或許我的債主不得不拋點小幣——吃小虧占大便宜嘛。
“您是納依特先生？我要找的飛行員怎么稱呼？”
“班尼·費爾斯特。”納依特先生——我的雇主把毛茸茸的手從桌面伸了過來。
“這是我的名片，請把它交給費爾斯特，他會把你帶到你要去的地方。”
電梯把我升到平坦的屋頂，空客站就設在那里。
我到歐堡乘的是“俄羅斯宇航線”班機。（納依特大概盤算過，俄國的票價比較便宜。）唉，難忘的兩周??！
歐堡是木星的首都，說實話，我對它并不感興趣，因為它有如一座令人生厭的彌諾陶洛斯①迷宮，不過歐堡是建在冰天雪地里的。雪橇似的電子列車沿著光亮的隧道把我從航天站送到了市中心。列車由十二節敞頂平臺拖車和一些光禿禿的鋁制椅子構成。寒風刺骨，靠在金屬椅上背部更覺寒冷。其他乘客都穿著毛皮襖，可我還是披一件風衣。冰城中心到處都閃著霓虹燈。我終于看到了一些誘人的招牌。我冷得發抖，跳下列車就沖入第一間酒吧。酒吧機器人建議我喝點冰鎮鮮飲料，這種飲料不太刺激。機器人解釋說歐堡有“禁酒令”。我注意到，機器人的站姿有失文明。除我之外，在這震耳欲聾、音響奏鳴的房間里再沒有第二個人了。
由波型鋁板搭成的簡易住房一字排開，無止無盡……啊，這就是我要找的地址——“711/8B”。我把筆記本放入衣袋，按了門鈴，給我開門的是一個臉龐寬寬的大胡子，看起來有些面熟。
“是維尼·普赫嗎？”
“哎呀呀……”他先是很驚訝，可過一會兒，就搖頭說，“不，我記不起來了，你是誰？”
“厄吉·克魯格，維也納航天學校，想起來了嗎？”
“你說，厄吉……克魯格嗎？我記不起來。”
“也許是因為……算了，這不要緊，是納依特派我來找你的，瞧，這是他的名片?！?/p>
班尼·費爾斯特（維尼·普赫現在改用的名字）看了一眼名片，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
“啊，真沒想到啊……”當我從行囊里取出數瓶一品脫②裝的酒來時，我昔日的同窗滿意興奮地輕輕哼了一聲。
“我認為‘禁酒令’只管得住你們這些歐堡人。”
“你把我們看錯了，朋友！”
“那就請原諒吧！”我笑了笑，又問，“總之，你是怎么跑到這個地方來的呢，維尼·普赫？你在系里可是優等生?。 ?/p>
“我因為企圖走私而被宇航艦隊解雇了。我現在自己干，我帶游客去欣賞‘紅斑’星，不過，我覺得‘紅斑’星沒什么可稀罕的！”
“可對我來說，肯定是稀罕的。”我指出。
“這是謝爾蓋出的主意?！卑嗄嵴f，“他是我的股東。”
“你有股東啦？”
“曾經有過。”
“他飛到地球去啦？”
“還要更遠?！卑嗄岷攘艘豢谄烤?，回答說，“謝爾蓋喝的是一種代用品。那是很危險的東西，有‘禁酒令’嘛?！?/p>
“哦——是啊……”我不知該怎么往下說，故意拖長了聲音，“聽我說……”我突然想起了帕波奇卡·彼的“狗腿子”大猩猩說的話：在地球生活，那些酒類代用品是不值一提的。于是接下去說道，“你以前是怎么跟納依特打交道的？”
班尼·費爾斯特皺著眉頭看了看我，“奇怪嗎？”
“不，我只是想，他為什么還要雇別人，胖家伙本來用你一個人就行了，對不對？”
“反正多余的人，我是不需要的，厄吉。”
“很好，你本來就該自己做主嘛……嗯，要是有那么一次發財的機會呢，難道你不想在退休后成為一個富翁？一個大富翁啊，朋友！”
“我可不大愿意在監獄里度過我的余生。從伽尼墨得斯③運寶石可不是走私伏特加啊，你懂嗎？”
“也許，你是對的。納依特就像是一個不顧死活的人?！?/p>
班尼又美美地喝了一口威士忌，大聲地打了個響嗝，用多毛的手擦了擦嘴巴，才說道：“看來，納依特先生有這兒的關系網，要為自己弄到寶石是不費力的。可瞧你，厄吉，為此會摔斷脊梁的。胖子付給你可觀的錢，給你必要的紙幣，你就心滿意足了?！?/p>
“目前他只付了我預支款?！?/p>
“那好啊，請把錢放到這兒來?！?/p>
“怎么放？”
“很簡單，你可以把錢放到這張桌子上，不會被偷的。”
“為什么這么做？”
“瞧你這怪人。你在伽尼墨得斯要錢干嗎呢？如果你從那兒完好地——我指的是還活著——返回來，那你可以把錢取回，當然要扣除一點，因為你需要置辦一些必需品。”
“情況往往會發生意外，維尼·普赫。萬一你突然飛不回來，萬一飛船出了什么問題，怎么辦呢？”
“胡扯！你忘了我是在哪兒上的學嗎？”班尼如此猛吸著酒瓶，以致我覺得瓶底都要被吸到外面來了，“你瞎說些啥呀，花花公子？”他一邊把酒瓶放到桌子上，一邊嘶啞地說。
“哈哈，看來，還是威士忌激活了你的記憶，歐堡規范造就的犧牲品?！?/p>
“我們大家都是生活環境的犧牲品?！卑嗄帷べM爾斯特富有哲理性地說。
從歐堡飛到伽尼墨得斯，那些發瘋的女富豪游客付那么多錢給宇航員班尼。我一點也不敢相信，他的那些暮年顧客可以整夜縱酒。我已經不穿戴先前的套服了，現在我被安全帶緊緊地捆著，承受著逐漸增加的過分熬累（班尼像發瘋似的在趕路），這使我感到很難受。我用呆滯的目光看著漂浮在飛船下面的無邊無際的北極沙漠，時而在這里，時而在那里出現一些死火山口?；鹕娇诶锶麧M了冰雪，同時又灑滿了木星的赤色之光。
突然一震，飛船由于有緩沖期搖晃了一下。
“你已經到了?！卑嗄嵊淇斓匦Q。他的臉雖然被密封頭盔遮住，但我仍然感到這位飛行駕駛員微微有些醉意了。完全可以認為，班尼把昨晚喝剩的威士忌倒進宇航服水瓶里代替可可飲料。我把氧氣罐和那捆密封帳篷從艙口扔了出去，緊接著自己也跳下去，手里還拿著一個食品餐盒。我把東西搬到一塊巨石旁之后，班尼就向我揮手道別。
我開始四處觀望……
我在一塊光禿禿的巖石上，巖石猶如茫茫雪海之中凸出來的島嶼，遠處是一片寂靜的荒漠。
“納依特說過，有一座陳舊的死火山……”我想道。
西邊，離這里不遠，在波浪起伏的地平線上方，果然聳立著一座光禿禿的火山?；鹕匠恃t色，陰森可怕。“胖子沒撒謊，”我心想，“這里的確不需要任何地圖?！?/p>
在伽尼墨得斯這個半球上現在天已全黑。黑里透紫的天上，星星在明亮地閃爍，把一束一束的星光泉水般灑在波浪起伏的雪堆上。大氣是由不會凍結的氣體組成的，暗紅色的霧氣籠罩在雪堆和石頭上，星光所到之處霧氣一動不動。我突然覺得好像有一股寒氣穿過了密封的宇航服外殼，也許是我神經過敏吧。
但是，我聽到了人的動靜，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油然而生。不，這是不可能的，也許是我的幻覺吧，這塊巖石上只有我一個人。
兩秒鐘猶如永恒，我一步也動不了。我的背上仿佛有許多冰冷而又使人感覺微痛的螞蟻在奔跑，啪嗒……啪嗒……啪嗒……的確有一個人帶著一臺無線電收發機在走，腳步聲是我從頭盔里的耳機里聽到的。我終于看清：一個魁梧的人突然離開了石島中的標桿，接著我感到頭上好像有個人的頭發在晃動，這個人居然沒穿宇航服!
“機器人，肯定是機器人！哦，納依特這頭豬，居然把自己的密探偷偷塞到這里來！”我暗自罵道。
我們之間還隔著一堆碎石?？啻鬂h輕松地從一些碎石片跳到另一些碎石片上。我發現，他動作的特征和準確性與一般機器人沒有什么差別。他大概是不久前才運到伽尼墨得斯來的，還沒有適應木星月球的低引力。
他又一跳，就出現在我身旁。
“您好！”我耳機里響起了輕柔而令人愉悅的話音?？墒菣C器人薄薄的嘴唇并沒有動，話音好像發自藏在他體內的一個無線電設備，“地球近況如何啊？”
“照常運轉著。”
“噢！這可是趣聞??！”大個子咧嘴一笑，所有的牙齒都展露無余。
“他還很會開玩笑。”我腦海里掠過此念，覺得這似乎是一場夢。我們站著不動，仔細對望著。我1.86米，但站在他面前，就像一個小不點。我的頭只到他寬大而一動不動的胸脯中部。他的確是一件用培育箱根據世界標準水平參數培育出來的完美作品。
這位金色卷發的美男子俯下身來拍了拍我的手說：“我認為，我們會談得來的。”
“那倒未必?！蔽业哪X門上沁出了汗珠，但我不能去擦它。這個多話的大個子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
“反正我非常非常高興在伽尼墨得斯見到您。”他繼續面帶笑容地說，“您想象不到，我為此是多么高興。”
我卻相反，高興不起來。人們把我從宇航學校開除出來，是因為我不適合那種專業，心理學家突然發現我膽怯。鬼才知道，膽怯是怎么冒出來的！
我不無惡意地說：“老板對你關心得太少了?！?/p>
“您指的是什么？”
“你穿得太單薄了，小伙子。”我疑惑地打量著他的服裝和赤裸的上半身，他塞在高筒山地靴的兩條褲管已經磨得很破。
大個子滿不在乎地說：“我可以在絕對零度條件下這樣行走?！?/p>
“懂了?！蔽乙钟舻卣f，“我要是有你這樣的能力就好了，棒小伙，可我需要更多的防護?！?/p>
他奇怪地看了看我，顯然想說什么，然而只是微笑了一下。我感到不舒服，好像全身大汗淋漓?！耙钱敃r我沒有直接戴上頭盔就好了。哦，誰叫我聽信了他的話，該死的維尼·普赫……”我想著。
我看了看大個子，問：“怎么稱呼你呢？”
“菲利普?！?/p>
“勞駕，請走開一會?！?/p>
“什么意思？”對方問。
“直意……不過請等等，請先幫我搭好帳篷，我現在需要到那邊散散步。”
“好的，貴族老爺。我想您不會爬到雪堆里去吧？”
“為什么？”
“我應該提醒您，在這里爬雪是很危險的?！?/p>
突然，菲利普用靴尖把一個空啤酒罐像踢足球似的向上方一踢，瓶子在雪堆上方畫了一個勻稱的弧，涌起一個雪花四處噴灑的噴泉。噴泉落地后，啤酒罐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驚得目瞪口呆。
“那是陷阱……”
“什么？”
“我說，我要狠狠地扇我的朋友班尼·費爾斯特幾個耳光，這個醉鬼怎么偏偏降落到這里來！”
“上帝作證，飛行員沒有過錯！”
“是嗎？”
“那當然。飛船是不能降落在火山上的，因為巖石陡峭險峻，火山口里的雪又是松軟的?！?/p>
“真見鬼！要是有火箭腰帶就好了……可這里沒有，相關的設施沒有搭建?！?/p>
“的確是這樣的?！狈评拯c頭表示同意，看得出他對旅行技術是內行，“腰帶用于小行星，確實好，但用于大型衛星就不適合了?！?/p>
“少廢話，我怎么走可以到達火山？想必你知道路吧？”
菲利普回答說，他知道幾條路可到達，然后留神地看了看我。
“到火山……”他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說，“但愿你不怕黑暗吧？”
“為什么？”
菲利普解釋說：“您看到了嗎？道路是從深深的雪底下穿過去的?！?/p>
“真是??！誰瘋了才會到這里來，我想只有你菲利普?！?/p>
“我可以親自背您到達，用肩膀，這對我來說沒有什么困難。”
“你開玩笑吧？”
“一點也不，這是我的職責——用雙肩背馱淘金者。因為您不像我，頭上有雷達?！?/p>
我思索了片刻。
“聽著……不能通過其他辦法到達那里嗎？”
“這是唯一的辦法。”
“瞧，我已經深陷其中了?！蔽掖魷叵氲溃凹{依特……你真不該啊，哪怕事先提醒我、暗示我一下都好……”
我讓菲利普收拾帳篷，自己順著山麓碎石路爬到巖石中央的高處，用雙筒望遠鏡仔細地觀察起周圍的環境來。西邊是被奇妙的鐮刀壓扁的木星。那孤零零的火山埋在血紅色積雪里，比起地球的火山來說它算不得什么。我留神地觀察著它，在那被巖漿流覆蓋的巖石上依稀可見一些閃光點，但我明白，那只不過是我的幻覺。
“那里是不會有職業工作者④的，克魯格先生……您只要仔細看看腳下那些碎石……”我喃喃自語。關于要靠機器人馱著才能到達格諾莫夫山——這一點納依特沒有說，狡猾的家伙！
我把鼻子貼到冰冷的面罩玻璃上觀察了大約一刻鐘，終于發現一個小小的細節：波浪起伏的積雪里，從一個急拐角的下面，可以看到一條暗灰色的點線，從那里延伸出一條不平整的暗影。在厚厚的積雪下面隱藏著一條石頭壟崗，壟崗直達火山?？梢哉f，這一意外的發現使我振作起來。
“喂，下來吧！”耳機里傳來菲利普的喊叫聲，我轉過身去。
菲利普站在原來的地方，周圍扔著氧氣罐，旁邊充氣的桔黃色密封帳篷脹得圓圓鼓鼓的。
一覺醒來后，多少有了點精神，我匆匆吃了點罐頭食品，然后就開始穿宇航服。穿宇航服的技能我早就丟了，班尼·費爾斯特又不在身邊，所以好一陣才穿好。最后才從充氣的密封帳篷里鉆到外面來。
菲利普無所事事地在淘金者留下的垃圾堆旁轉來轉去。我停下來，若有所思地咬著嘴唇。
“菲利普，”我突然萌生一念，“你為什么不把這些東西收拾一下呢？”
“說明白一點，收拾什么東西？”菲利普不明白。
“就這些。”我指著那些堆積如山的啤酒罐和罐頭盒說，“這里總還算是一個適宜的地方，而不是什么流行藝術家的畫展區?！?/p>
“不錯，可是……”
“只不過隨便說說而已，你不必認真。要不，你就拿上十字鎬，馬上到火山去。”
“這不可能。”
“我知道。”我郁悶地說道，“什么金錢啦、寶石啦……還有其他能吸引人的東西，統統都是你們的‘忌諱’。上帝保佑，你們就是如此。很難想象，你們這些由鋼鐵制造、又有前科的納稅者會習慣什么呢！你能介紹一下嗎？”
“不能?！?/p>
“愣頭青?！蔽蚁铝私Y論，“算啦……請去清理陷阱吧?！?/p>
奇怪的機器人卻一動不動。
“怎么啦，菲利普？”
“您是怎么考慮的？”
“我嗎？沒什么，為什么你不干活？如果你主人有個三長兩短，你可要擔責哦，菲利普。”
“對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p>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說：“你會因不盡職而被解雇的，這種打擊會使你患心臟病猝死?！?/p>
“是啊，那老板就可憐了，許多小伙子也會失去好工作?！狈评者呅χf邊彎腰去拾十字鎬。
噠噠聲最煩人。我閉眼仰臥著，不知道我究竟身處何地。好像是做了一場噩夢——跌入黑暗之中，隨后就感覺到疼痛，胸部疼痛，還有右膝疼痛。我最終睜開了眼，發現我睡在密封帳篷里。帳篷呈拱形，襯有保暖毛皮。一股令人不安的紅光透過圓窗射了進來。耳機里傳來一陣噼啪聲、噠噠聲，這聲音源于我頭部左邊。旁邊充氣地毯上放著有皺褶的密封頭盔，玻璃罩完好無損，閃閃發光，反光護面已不存在。
“費爾斯特是高興不起來的。”我痛苦地想，“宇航服就相當于上好的小轎車。”我用肘支撐著微微欠起身子，一陣鉆心的疼痛襲來，我不由啊的大叫了一聲。我感覺右側好像被插了一把刀子，肋骨大概已斷了。
我躺在宇航服里，宇航服已齊胸打開。氧氣袋已撤下，上面有備用罐的管帶整齊地連接著。我還發現宇航服的右護膝已經嚴重受損。我想，恐怕只有被大口徑槍彈擊中，才會在復合金屬上留下這樣的凹痕。難忍的腳痛迫使我再次躺下，“現在只能掏錢給納依特和帕波奇卡·彼了，我何苦到這里來當犧牲品呢……”
我斜眼看了看急救包，驚呆了：尼龍壁袋上已經別了一張別扭不齊的大號印刷體紙條，上面寫著：“別找毒藥，要做一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從窗口透進來的光線正好落在字條上，看得出紙條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我久久望著此情此景，慢慢地開始感到恐慌。也許真的完蛋了，徹底地、不可挽回地完蛋了……
麥克風的弧形把柄就在耳機旁。
“菲利普……”
機槍似的噠噠聲響過之后，傳來了菲利普的聲音：
“厄吉·克魯格嗎？你怎么啦？”
“我也想知道呢……唉，你這個壞蛋，動過我的包吧？”
菲利普沒聽懂，“你說什么？”
“對不起，我不知怎么老念叨你的大名?！?/p>
一陣機槍似的噠噠聲。
“菲利普嗎？”
“我就在這兒?！币粋€興奮的話音回答著，“厄吉，別理會噠噠聲，那不過是一種電離作用而已?！?/p>
“見鬼，哪來的電離作用？我考慮是我的無線電壞了?！?/p>
“不是，那是活性礦石發出的聲音。我搜集了整整一大堆，我現在就坐在礦石上?！?/p>
“機器人就是用這種方式自殺嗎？”
“你自己才是自殺者！我在充電，你懂嗎？”
我沉默了一會。
“菲利普？”
“嗯?！?/p>
“難道你沒有欺負我嗎？”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十字鎬和坑還有紙條……因為我只想……”
“……只想讓我把事情搞得好一些，對吧？厄吉，我擔心你現在焦急傷身，不然的話，我可以給你講一個從冰縫里取一個月桂果的動人故事?！?/p>
我似乎感覺到耳機里傳來的嘲笑聲。
“菲利普……”我好不容易才把舌頭轉動起來，“你是一個年輕小伙，理應……”
“別訴苦啊，否則我可要用手帕了?！?/p>
“不，認真說，你不像其他的機器人?！?/p>
“哦，說得不錯，我安然無恙嘛。”又是一聲嘲笑，“好了，別再叫苦了，厄吉·克魯格。我已經可以走了，朋友。”
菲利普幫我脫了宇航服，用刀子把被血染濕的褲腿劃開。他跪著一動不動，久久研究著傷口。密封帳篷沖氣間上面那小小的舷窗提供了唯一的光源。我試圖仔細看看他在微紅光照射下的臉。
“或許，你該拿一盞燈來？”我最終還是提出了建議。
“燈？我干嗎要燈？”他似乎感到奇怪。我發現，他的嘴唇動作跟人說話時一模一樣。那說明在這里——在帳篷里他不用腹語也能說話。此時此刻，我難以分辨，在我面前的究竟是人還是機器。
“情況不好吧？”我問。
“是的?！?/p>
我抬起頭，想再看他一眼。
“很糟嗎？”
“髕骨壞了?！彼喍痰鼗卮穑拔腋械胶苓z憾，厄吉，你被淘汰了?！?/p>
轉瞬間，我感到自己就快要死啦，生命中剩下的就只有疼痛了。
“真該詛咒！”
“你自己的過錯唄。”菲利普聳了聳肩，“如果你沒有關閉無線電通信聯系，我就阻止你了，然而你沒有回答我的喊話?！?/p>
“反正我現在不能再讓你背了，講這些還有什么用呢?！?/p>
“有一次，我碰到一個類似情況的人，我建議他打麻醉……”
“你是在編寫自己的回憶錄?！蔽掖驍嗔怂?，“現在你還是干點實在的事吧?！?/p>
菲利普取出了急救包，把針水瓶頸尖敲掉，用注射器吸滿了藥水。
“說實話，這只能起到止痛的作用。”菲利普看了我一眼說，“我想你自己已經明白，我們到火山的行程延遲了。眼下我們得扎針，得考慮一下，我們在復雜條件下可以做些什么。”
當我有點好轉的時候，我又說：“我已經全盤考慮好了，菲利普，我飛回歐堡去找班尼·費爾斯特。納依特給的錢就留在那里。讓地球見鬼去吧！在歐堡我可以舉起反‘禁酒令’的大旗。我要開一個‘瘸腿厄吉之家’酒吧，我親自坐臺！你同意吧，這要比我在地球上開丟臉‘澡堂’好得多。”
菲利普完全像人一樣瞇起眼睛留心地看了看我的臉，又繼續給我包扎腳。他大概已經給我打了麻醉針，否則我怎么會這么胡思亂想呢。
“欠納依特的債我會全部還清的。在監獄里人家教會我用一種人們料想不到的東西釀酒，這是一種寶貴的科學方法。我可以替你贖身，解除奴隸機器人的枷鎖。”
菲利普卻問道：“你的澡堂史究竟是怎么回事？人家為什么要熬泡你？”
“我是一個相當不走運的人，因為我生在十三號。這是一個最不好的日子?！?/p>
“懂了。”他點了點頭，把一種快要變硬的藥料直接從軟管里擠到沙布上，“據說只有機器人才會被設置程序?！?/p>
菲利普瞬間轉過身去，他波浪形的頭發閃閃發亮，側身輪廓清晰顯現，猶如一幅古希臘的浮雕寶石畫。
“唔，假設，”他又開始說起來，“你沿著卡納托霍柴夫山脊爬到了火山口。假設你是幸運的人，那又能做什么呢？”菲利普邊把用剩的包扎材料放進急救包里，邊說，“你在格諾莫夫山上，”說著他把急救包放回壁袋里，“孤零零的一個人，又沒有帳篷，沒有氧氣袋?！?/p>
“我只是想探探路而已，你就煞有介事地說起來?！?/p>
“但終歸是件事嘛。不過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這件事……”
他猛地拉開了工作服的拉鏈，露出了自己肌肉強壯而無毛的胸脯，我眨了眨眼。然后，一聲輕微的咔嚓聲傳來，菲利普的胸口打開了一個寬大的長方形孔洞，樣子就像小轎車里放手套的隔間。我抽搐地舔了舔干燥過頭的嘴唇，我的神經仍不適應這一情景。菲利普依舊微笑著看著我的臉，同時把手伸進各色導線的槽里，取出一件別致優雅的東西。那是一個有東方文字的小漆盒，大小與500克重的茶盒相當。菲利普把它遞到我跟前，用手托著下面，顯然是想讓我看看里面。我心領神會地揭開了盒蓋。
一些雞卵大的寶石在深紅色半明半暗的光線里吸引了我。
菲利普關上了盒蓋，把它放回槽里。
“不錯吧？”他說著，邊把拉鏈拉好。
“你這是哪兒來的，難道是你自己采集的？你是個機器人呀！”
菲利普仍舊跪著，咧嘴笑著，展示著自己的美牙，沉默持續了幾秒鐘。
“行了?！彼K于說，“在你之前班尼·費爾斯特已經醉醺醺地把三個人運到了這兒，其中有關本先生……”
“是日本人嗎？”
“一位很有禮貌的日本人。我想，國際刑警組織應該最想找到他的?！?/p>
“哦，但我總覺得納依特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人。”
菲利普笑了笑，又說：“問題不在老板，而在其當事者的為人……或者說，在關本到那兒的舉止表現如何?！?/p>
“我懂了。星際宇航員沒有勇氣拒絕有禮貌的旅客，請繼續往下講……”
“說實話，這一切都是我想象的，當時伽尼墨得斯還沒有我，但我想，事態的發展正像我講述的那樣。總之，日本人看到了這里的富士山，似乎對此山非常滿意。你想必知道，日本人是很崇拜火山的，這樣就產生了一個問題，你明白我想說什么嗎？”
“怎么才能到達那里？”
“正是?！?/p>
“就是說，當時這里還沒有機器人腳夫？”
“問題就出在這里！老實說，還有別的辦法。”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日本人也像你一樣，不喜歡讓機器人背?！?/p>
“真見鬼！我倒很同情他！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剖腹自殺的。”
“關本先生把這一步留到了最后時刻。要知道，他是一個佛教徒，就是說他篤信輪回?！?/p>
“你瞎扯什么？”
“智慧的交換。你看過有關的書嗎？”
“全都是幻想的事，你是說在列車里常看到過的這類書吧？”
“事情就這樣?！狈评沾鸬?，“關本先生提出人體交換，真人的肉體和機器人的機械體交換。”
我眨了眨眼睛。
“好吧，請繼續講……那就是說，他們會斗毆嘍？”
“不會的。你可以想象得到，腳夫是會離開的。”
“徒勞無益的事。”
“最后關本以剖腹自殺來威脅。”
“噢，這對你起作用了，是吧？”
“或許是。”
我求菲利普給我支煙和一個打火機。煙點燃后，我深深地一連吸了三口，然后噴吐著煙霧，捂住胸脯，大聲咳嗽。
“你講的故事很有趣，菲利普?！?/p>
“哦，我理解你的感受……”他突然中斷了一會，“看著人吸煙，我受不了……”
“你就這樣再讓我抽一支吧?！?/p>
“你是在開玩笑嗎？”稍停片刻之后，菲利普又繼續說，“說實話，我很理解。一年前就在這兒，我在這塊巖石上遇到一個身高兩米、淡黃發的男子。他操一口純正的日本口音向我致意，隨后就提議我跟他換體。起初我有點震驚?？墒窃谀莻€有禮貌的人指了一個裝滿寶石的手提包之后，我意識到，我一生當中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發財機會了?！?/p>
我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
“手提包嗎？日本口音嗎？他愿意給你？”
菲利普默默地點了點頭。我留心看了他一眼，一陣真實的恐懼不由涌上心頭，這時我意識到了事情的真相。
“那么說，你并不是一名真正的腳夫嘍？”
“對，我像你一樣是一個淘金者。我叫菲利普·達利斯基，現年32歲。”
我大張著嘴，沉默了好一會。
“得了，別害怕了，我就是像你一樣的人！……噢，是幾乎跟你一樣的人?！?/p>
“幾乎一樣?！蔽乙苫笾?，“分布在各電路上的電子呢？”
“哦，厄吉，你還沒有看出來，我究竟是什么人。我是一個真正的、裝有控制化人工器官的人，至于那些還未曾安裝到我體表和體內的部件我也很容易說出來的。”
我稍微抬起身子，久久地看著他。
“嗯。你懂得‘深層植入’是什么意思嗎？”
“我懂?！蔽艺f，“當火箭頭插進地里時那種情景嘛。”菲利普肯定地點了點頭。
“是——啊——”他拖長了聲音，“有個日本人正在巴哈馬某海域自己的豪華艇上給我的假體保溫呢！這要比在水星的太陽底下、在監獄里最為安全的條件下烤暖好得多，你同意嗎？那里正好為英才們提供整套部件?！?/p>
“總之，”我說，“怎么可以把機器人開膛破肚呢？須知，從外面來對人造大腦施加影響——這是不可能的事??！”
“根本用不著‘開膛破肚’。我認為，用我身上槽里藏著的那些帶接片的導線就可以解決了。不幸的腳夫自己就可以把它們焊接到自己大腦的入口處。”
“你在開玩笑吧？”
“厄吉，你設想一下，假如你是一個機器人，有個人正試圖當著你的面開膛破肚，那你會怎么做呢？”
“兜屁股給那瘋子一腳。”
“如果是認真的呢？”
“那就把刀奪下。”
“暴力強制嘍。”
“我不知道，菲利普。照你說的，如果成功，那足可以獲終身諾貝爾獎嘍?！?/p>
“哦，關本獲得的，可是終身享受的巨額財富！”
我躺在睡袋里，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個發光的鍍鎳紐扣，該紐扣像加了經線似的把絎好的毛皮保暖拱頂牢牢地固定好。密封帳篷里很悶，又充滿了煙卷味。永不沉落的木星光束從窗口閃閃爍爍地射了進來。
止痛劑已不再起作用。我又感到很難受，甚至連爬到食盒前去拿一瓶礦泉水的勇氣都沒有。水沒喝成，盡管嘴里已經又干又苦，我還是又抽起另一支煙來……在近兩小時的時間里不知不覺一盒煙已減少了一半。寂靜使我產生了警覺。定時開啟空氣再生器的繼電器發出的啪啪聲，每一次都使我震顫。
突然間我心里就莫明其妙地充滿了恐懼。
倘若菲利普帶著自己的導線偷偷地溜進帳篷來，會怎么樣呢？我額頭上已經冒出了汗水。瞬間我意識到，我正處在何等可怕的境地。頭腦里閃過了一絲念頭：難道菲利普會以我的身體，用我本人的護照離開木星？已經簽署、有法律保障的淘金者的許可證允許他把不可計量的寶石帶到地球上去。
我突然笑了，“噢！我可以定居了！”
我沒有注意到麥克風已經開啟。
“厄吉，你就像阿基米德那樣有了發現?！倍鷻C里傳來了話音，“你沒見怪吧？”
“菲利普，我眼前閃現了這樣的情景，好像你強行在我腦子里貼了一片東西。”
“真是可笑?！?/p>
“還說可笑呢。要知道，以后我也可以對你做同樣的事情?！?/p>
菲利普什么也沒有回應。
“菲利普，”我問，“那個日本人把自己的身體弄到哪里去了？”
“是那個具有人體靈魂的身體嗎？”
“對?！?/p>
“你其實是想知道關本把假體放到哪里去了吧？”
“對，他把它弄到哪里去了？”
“他把假體連同其護照一起送到精神病院去了?！?/p>
“送精神……”
“歐堡有一所醫院，專門醫治酒精中毒患者和因‘禁酒令’而精神失常的人。那個精神失常的日本人就住在那兒！費爾斯特飛來之前，那個不幸的人一直被綁在床上，關本強制喂養他?！?/p>
我思考了片刻。
“那日本人本該回到自己的軀體里去的?！?/p>
“那寶石呢？”菲利普反駁道，“關本先生是沒有許可證的。”
“我懂了，你的假體不能與他吻合?！?/p>
我只顧腳痛，一時沒再吭氣。過了一會兒，才發問：“你沒有試過和他們兩個換體嗎？”
“沒有。我完美地把淘金者背到火山口去，與他們相處，我表現得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機器人一樣。正像俄語說的，‘裝傻’嘛。”
“那就是說，你只對我敞開了自己的秘密。為什么要突然這樣做？”
耳機沒有聲音。
“我產生了一種想法，菲利普……”我開始講述，因為我立刻就想到了關本的那個小漆盒子，看來關本是很喜歡漂亮玩意的，“給你一捧寶石就能解決問題了吧？”
“你以為我是詐騙不成？”
“那你憑什么來判定呢？”
“聽我說，厄吉，我是一個跟你一樣的人，我受法律的保護，人身不受侵犯。跟日本人玩的這場把戲……律師已證明，機器人采用了暴力。陪審員都休克了，流淚了。須知，法院大樓旁已經擠滿了愿意和這么帥的小伙換體的人群呢！”
“看來他是對的?！蔽倚南?。但是現在我會怎么樣呢？即便我躲到人口稠密的印度支那，帕波奇卡·彼都會來找我的！
“菲利普，我一點都沒有這么想。我理解，你也是吃虧的?！?/p>
“別笑我了，朋友，你要是處在我這種地位，你恐怕是不會這么做的。”
“你肯定？”
“難道我說得不對？”
“你說得對，真見鬼！”
“你瞧，白榮。”
“誰？”
“勛爵白榮是一位詩人。腿有點瘸?！?/p>
“原來你本人就是‘勛爵’！不幸的假體！”
我把麥克風扔了。
躺得很不舒服，充氣地板漏氣。我感到，有些鋒利的石塊穿過毛皮睡袋在劃開我的脊背。我試圖改變一下睡姿，但是鉆心的腳痛使我只能呻吟。我看了一眼包裹著的膝蓋，看到血已經濕透了繃帶。我驚恐萬分分，瑟縮起來。這件事與誰有關呢？
我忍痛停哼，抓起麥克風，“菲利普?。 ?/p>
我叫吉田關本。（此名我是從護照上得知的。）我有65歲。可對日本人來說，這不算高齡。
我怎么會成為一個日本人呢？這里有一段特別的歷史。菲利普·達利斯基置換了我之后，復原了他的真身，回到了地球，而我則與魁梧的美男子機器人合體，被送進醫院治療髕骨和心理。吉田關本本人為獲得寶石經營許可證，又設計制作了一個機器人。這個機器人的個子、相貌、部分靈魂都以關本為藍本，并擁有關本的護照。他讓我離開美男子機器人，和新設計的機器人合體。這樣我就變成了地道的矮個子日本人，以關本的身份留在了歐堡，徹底擺脫了帕波奇卡·彼追尋，而關本則以我的身份和許可證飛到地球，成了合法的珠寶富豪。
插圖：呂 力我不知別人怎樣，但我就迷信征兆，至少迷信“13號”這個日子……
我被航天學校開除是13號。
我父母和我唯一的妹妹命喪車禍是13號。
我入獄的那一天是13號。
所有這些事雖然發生在不同的年、月（我估摸，還是在不同的周），但都是同一個劫運所致的日子。這多么令人深思??！
今年8月13號這一天有人猛敲我的宅門。一種噩運到來的預感立即占據了我——一個大猩猩模樣、身著艷麗服裝的人用肩膀擠進門來，我被驚得兩眼發花。
“我是帕波奇卡·彼派來的?！贝笮尚梢贿吔乐谙闾且贿呅Q。
這已經夠明白了，來者是來逼債的。債主帕波奇卡·彼是一位慷慨大方的老頭，但又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這一點，熟悉他的人都提醒過我。他以微利貸款給玩家，當然玩家必須嚴格按期歸還。
我的還貸期到中午即滿。
“不能寬限嗎……”我本想這么哀求的，但沒有說出口。大猩猩卻問：“你浴室生意怎么樣?。俊彼麌@了口氣又接著說，“你知道的，老板對態度不好的人，可是不客氣的哦。”
我回答說：“我看不出債主有充分理由現在就要讓顧客‘泡澡’——懲辦顧客啊?！?/p>
大猩猩得意地笑了笑，說：“顧客可不等于債務人啊！”
“我的表剛十點鐘……”
“很好嘛，看得出，你能在兩個小時之內把國家銀行偷光。祝你成功，計算機天才！”
然后大猩猩又用食指開玩笑似的朝我肚子上戳了一下，那指頭就好像一支槍管似的，接著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可是不留情面哦，”他已經走到了門口，又說，“不過嘛……出路你可以選擇！”
留給我一個有喜兆的回憶暗示和一張空白支票之后，他就不見了。剩下的時間太少了，我在筆記本里找到地址，地址是我一個同班同學給我的。我用電話叫了空客。
我在風衣袋里找到那張已簽了字的支票，心想，或許我的債主不得不拋點小幣——吃小虧占大便宜嘛。
“您是納依特先生？我要找的飛行員怎么稱呼？”
“班尼·費爾斯特?！奔{依特先生——我的雇主把毛茸茸的手從桌面伸了過來。
“這是我的名片，請把它交給費爾斯特，他會把你帶到你要去的地方。”
電梯把我升到平坦的屋頂，空客站就設在那里。
我到歐堡乘的是“俄羅斯宇航線”班機。（納依特大概盤算過，俄國的票價比較便宜。）唉，難忘的兩周?。?/p>
歐堡是木星的首都，說實話，我對它并不感興趣，因為它有如一座令人生厭的彌諾陶洛斯①迷宮，不過歐堡是建在冰天雪地里的。雪橇似的電子列車沿著光亮的隧道把我從航天站送到了市中心。列車由十二節敞頂平臺拖車和一些光禿禿的鋁制椅子構成。寒風刺骨，靠在金屬椅上背部更覺寒冷。其他乘客都穿著毛皮襖，可我還是披一件風衣。冰城中心到處都閃著霓虹燈。我終于看到了一些誘人的招牌。我冷得發抖，跳下列車就沖入第一間酒吧。酒吧機器人建議我喝點冰鎮鮮飲料，這種飲料不太刺激。機器人解釋說歐堡有“禁酒令”。我注意到，機器人的站姿有失文明。除我之外，在這震耳欲聾、音響奏鳴的房間里再沒有第二個人了。
由波型鋁板搭成的簡易住房一字排開，無止無盡……啊，這就是我要找的地址——“711/8B”。我把筆記本放入衣袋，按了門鈴，給我開門的是一個臉龐寬寬的大胡子，看起來有些面熟。
“是維尼·普赫嗎？”
“哎呀呀……”他先是很驚訝，可過一會兒，就搖頭說，“不，我記不起來了，你是誰？”
“厄吉·克魯格，維也納航天學校，想起來了嗎？”
“你說，厄吉……克魯格嗎？我記不起來?！?/p>
“也許是因為……算了，這不要緊，是納依特派我來找你的，瞧，這是他的名片?！?/p>
班尼·費爾斯特（維尼·普赫現在改用的名字）看了一眼名片，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
“啊，真沒想到啊……”當我從行囊里取出數瓶一品脫②裝的酒來時，我昔日的同窗滿意興奮地輕輕哼了一聲。
“我認為‘禁酒令’只管得住你們這些歐堡人。”
“你把我們看錯了，朋友！”
“那就請原諒吧！”我笑了笑，又問，“總之，你是怎么跑到這個地方來的呢，維尼·普赫？你在系里可是優等生啊！”
“我因為企圖走私而被宇航艦隊解雇了。我現在自己干，我帶游客去欣賞‘紅斑’星，不過，我覺得‘紅斑’星沒什么可稀罕的！”
“可對我來說，肯定是稀罕的。”我指出。
“這是謝爾蓋出的主意?！卑嗄嵴f，“他是我的股東?！?/p>
“你有股東啦？”
“曾經有過。”
“他飛到地球去啦？”
“還要更遠?！卑嗄岷攘艘豢谄烤疲卮鹫f，“謝爾蓋喝的是一種代用品。那是很危險的東西，有‘禁酒令’嘛?！?/p>
“哦——是啊……”我不知該怎么往下說，故意拖長了聲音，“聽我說……”我突然想起了帕波奇卡·彼的“狗腿子”大猩猩說的話：在地球生活，那些酒類代用品是不值一提的。于是接下去說道，“你以前是怎么跟納依特打交道的？”
班尼·費爾斯特皺著眉頭看了看我，“奇怪嗎？”
“不，我只是想，他為什么還要雇別人，胖家伙本來用你一個人就行了，對不對？”
“反正多余的人，我是不需要的，厄吉。”
“很好，你本來就該自己做主嘛……嗯，要是有那么一次發財的機會呢，難道你不想在退休后成為一個富翁？一個大富翁啊，朋友！”
“我可不大愿意在監獄里度過我的余生。從伽尼墨得斯③運寶石可不是走私伏特加啊，你懂嗎？”
“也許，你是對的。納依特就像是一個不顧死活的人?！?/p>
班尼又美美地喝了一口威士忌，大聲地打了個響嗝，用多毛的手擦了擦嘴巴，才說道：“看來，納依特先生有這兒的關系網，要為自己弄到寶石是不費力的。可瞧你，厄吉，為此會摔斷脊梁的。胖子付給你可觀的錢，給你必要的紙幣，你就心滿意足了?！?/p>
“目前他只付了我預支款?！?/p>
“那好啊，請把錢放到這兒來?！?/p>
“怎么放？”
“很簡單，你可以把錢放到這張桌子上，不會被偷的。”
“為什么這么做？”
“瞧你這怪人。你在伽尼墨得斯要錢干嗎呢？如果你從那兒完好地——我指的是還活著——返回來，那你可以把錢取回，當然要扣除一點，因為你需要置辦一些必需品?！?/p>
“情況往往會發生意外，維尼·普赫。萬一你突然飛不回來，萬一飛船出了什么問題，怎么辦呢？”
“胡扯！你忘了我是在哪兒上的學嗎？”班尼如此猛吸著酒瓶，以致我覺得瓶底都要被吸到外面來了，“你瞎說些啥呀，花花公子？”他一邊把酒瓶放到桌子上，一邊嘶啞地說。
“哈哈，看來，還是威士忌激活了你的記憶，歐堡規范造就的犧牲品。”
“我們大家都是生活環境的犧牲品?！卑嗄帷べM爾斯特富有哲理性地說。
從歐堡飛到伽尼墨得斯，那些發瘋的女富豪游客付那么多錢給宇航員班尼。我一點也不敢相信，他的那些暮年顧客可以整夜縱酒。我已經不穿戴先前的套服了，現在我被安全帶緊緊地捆著，承受著逐漸增加的過分熬累（班尼像發瘋似的在趕路），這使我感到很難受。我用呆滯的目光看著漂浮在飛船下面的無邊無際的北極沙漠，時而在這里，時而在那里出現一些死火山口。火山口里塞滿了冰雪，同時又灑滿了木星的赤色之光。
突然一震，飛船由于有緩沖期搖晃了一下。
“你已經到了?！卑嗄嵊淇斓匦Q。他的臉雖然被密封頭盔遮住，但我仍然感到這位飛行駕駛員微微有些醉意了。完全可以認為，班尼把昨晚喝剩的威士忌倒進宇航服水瓶里代替可可飲料。我把氧氣罐和那捆密封帳篷從艙口扔了出去，緊接著自己也跳下去，手里還拿著一個食品餐盒。我把東西搬到一塊巨石旁之后，班尼就向我揮手道別。
我開始四處觀望……
我在一塊光禿禿的巖石上，巖石猶如茫茫雪海之中凸出來的島嶼，遠處是一片寂靜的荒漠。
“納依特說過，有一座陳舊的死火山……”我想道。
西邊，離這里不遠，在波浪起伏的地平線上方，果然聳立著一座光禿禿的火山?；鹕匠恃t色，陰森可怕?！芭肿記]撒謊，”我心想，“這里的確不需要任何地圖。”
在伽尼墨得斯這個半球上現在天已全黑。黑里透紫的天上，星星在明亮地閃爍，把一束一束的星光泉水般灑在波浪起伏的雪堆上。大氣是由不會凍結的氣體組成的，暗紅色的霧氣籠罩在雪堆和石頭上，星光所到之處霧氣一動不動。我突然覺得好像有一股寒氣穿過了密封的宇航服外殼，也許是我神經過敏吧。
但是，我聽到了人的動靜，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油然而生。不，這是不可能的，也許是我的幻覺吧，這塊巖石上只有我一個人。
兩秒鐘猶如永恒，我一步也動不了。我的背上仿佛有許多冰冷而又使人感覺微痛的螞蟻在奔跑，啪嗒……啪嗒……啪嗒……的確有一個人帶著一臺無線電收發機在走，腳步聲是我從頭盔里的耳機里聽到的。我終于看清：一個魁梧的人突然離開了石島中的標桿，接著我感到頭上好像有個人的頭發在晃動，這個人居然沒穿宇航服!
“機器人，肯定是機器人！哦，納依特這頭豬，居然把自己的密探偷偷塞到這里來！”我暗自罵道。
我們之間還隔著一堆碎石。魁梧大漢輕松地從一些碎石片跳到另一些碎石片上。我發現，他動作的特征和準確性與一般機器人沒有什么差別。他大概是不久前才運到伽尼墨得斯來的，還沒有適應木星月球的低引力。
他又一跳，就出現在我身旁。
“您好！”我耳機里響起了輕柔而令人愉悅的話音。可是機器人薄薄的嘴唇并沒有動，話音好像發自藏在他體內的一個無線電設備，“地球近況如何??？”
“照常運轉著。”
“噢！這可是趣聞?。 贝髠€子咧嘴一笑，所有的牙齒都展露無余。
“他還很會開玩笑。”我腦海里掠過此念，覺得這似乎是一場夢。我們站著不動，仔細對望著。我1.86米，但站在他面前，就像一個小不點。我的頭只到他寬大而一動不動的胸脯中部。他的確是一件用培育箱根據世界標準水平參數培育出來的完美作品。
這位金色卷發的美男子俯下身來拍了拍我的手說：“我認為，我們會談得來的?！?/p>
“那倒未必?！蔽业哪X門上沁出了汗珠，但我不能去擦它。這個多話的大個子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
“反正我非常非常高興在伽尼墨得斯見到您?！彼^續面帶笑容地說，“您想象不到，我為此是多么高興?！?/p>
我卻相反，高興不起來。人們把我從宇航學校開除出來，是因為我不適合那種專業，心理學家突然發現我膽怯。鬼才知道，膽怯是怎么冒出來的！
我不無惡意地說：“老板對你關心得太少了。”
“您指的是什么？”
“你穿得太單薄了，小伙子。”我疑惑地打量著他的服裝和赤裸的上半身，他塞在高筒山地靴的兩條褲管已經磨得很破。
大個子滿不在乎地說：“我可以在絕對零度條件下這樣行走。”
“懂了?！蔽乙钟舻卣f，“我要是有你這樣的能力就好了，棒小伙，可我需要更多的防護。”
他奇怪地看了看我，顯然想說什么，然而只是微笑了一下。我感到不舒服，好像全身大汗淋漓。“要是當時我沒有直接戴上頭盔就好了。哦，誰叫我聽信了他的話，該死的維尼·普赫……”我想著。
我看了看大個子，問：“怎么稱呼你呢？”
“菲利普?！?/p>
“勞駕，請走開一會。”
“什么意思？”對方問。
“直意……不過請等等，請先幫我搭好帳篷，我現在需要到那邊散散步?！?/p>
“好的，貴族老爺。我想您不會爬到雪堆里去吧？”
“為什么？”
“我應該提醒您，在這里爬雪是很危險的?！?/p>
突然，菲利普用靴尖把一個空啤酒罐像踢足球似的向上方一踢，瓶子在雪堆上方畫了一個勻稱的弧，涌起一個雪花四處噴灑的噴泉。噴泉落地后，啤酒罐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驚得目瞪口呆。
“那是陷阱……”
“什么？”
“我說，我要狠狠地扇我的朋友班尼·費爾斯特幾個耳光，這個醉鬼怎么偏偏降落到這里來！”
“上帝作證，飛行員沒有過錯！”
“是嗎？”
“那當然。飛船是不能降落在火山上的，因為巖石陡峭險峻，火山口里的雪又是松軟的。”
“真見鬼！要是有火箭腰帶就好了……可這里沒有，相關的設施沒有搭建?！?/p>
“的確是這樣的?！狈评拯c頭表示同意，看得出他對旅行技術是內行，“腰帶用于小行星，確實好，但用于大型衛星就不適合了。”
“少廢話，我怎么走可以到達火山？想必你知道路吧？”
菲利普回答說，他知道幾條路可到達，然后留神地看了看我。
“到火山……”他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說，“但愿你不怕黑暗吧？”
“為什么？”
菲利普解釋說：“您看到了嗎？道路是從深深的雪底下穿過去的?！?/p>
“真是??！誰瘋了才會到這里來，我想只有你菲利普。”
“我可以親自背您到達，用肩膀，這對我來說沒有什么困難?！?/p>
“你開玩笑吧？”
“一點也不，這是我的職責——用雙肩背馱淘金者。因為您不像我，頭上有雷達。”
我思索了片刻。
“聽著……不能通過其他辦法到達那里嗎？”
“這是唯一的辦法?！?/p>
“瞧，我已經深陷其中了?！蔽掖魷叵氲溃凹{依特……你真不該啊，哪怕事先提醒我、暗示我一下都好……”
我讓菲利普收拾帳篷，自己順著山麓碎石路爬到巖石中央的高處，用雙筒望遠鏡仔細地觀察起周圍的環境來。西邊是被奇妙的鐮刀壓扁的木星。那孤零零的火山埋在血紅色積雪里，比起地球的火山來說它算不得什么。我留神地觀察著它，在那被巖漿流覆蓋的巖石上依稀可見一些閃光點，但我明白，那只不過是我的幻覺。
“那里是不會有職業工作者④的，克魯格先生……您只要仔細看看腳下那些碎石……”我喃喃自語。關于要靠機器人馱著才能到達格諾莫夫山——這一點納依特沒有說，狡猾的家伙！
我把鼻子貼到冰冷的面罩玻璃上觀察了大約一刻鐘，終于發現一個小小的細節：波浪起伏的積雪里，從一個急拐角的下面，可以看到一條暗灰色的點線，從那里延伸出一條不平整的暗影。在厚厚的積雪下面隱藏著一條石頭壟崗，壟崗直達火山。可以說，這一意外的發現使我振作起來。
“喂，下來吧！”耳機里傳來菲利普的喊叫聲，我轉過身去。
菲利普站在原來的地方，周圍扔著氧氣罐，旁邊充氣的桔黃色密封帳篷脹得圓圓鼓鼓的。
一覺醒來后，多少有了點精神，我匆匆吃了點罐頭食品，然后就開始穿宇航服。穿宇航服的技能我早就丟了，班尼·費爾斯特又不在身邊，所以好一陣才穿好。最后才從充氣的密封帳篷里鉆到外面來。
菲利普無所事事地在淘金者留下的垃圾堆旁轉來轉去。我停下來，若有所思地咬著嘴唇。
“菲利普，”我突然萌生一念，“你為什么不把這些東西收拾一下呢？”
“說明白一點，收拾什么東西？”菲利普不明白。
“就這些?！蔽抑钢切┒逊e如山的啤酒罐和罐頭盒說，“這里總還算是一個適宜的地方，而不是什么流行藝術家的畫展區。”
“不錯，可是……”
“只不過隨便說說而已，你不必認真。要不，你就拿上十字鎬，馬上到火山去?！?/p>
“這不可能?！?/p>
“我知道?！蔽矣魫灥卣f道，“什么金錢啦、寶石啦……還有其他能吸引人的東西，統統都是你們的‘忌諱’。上帝保佑，你們就是如此。很難想象，你們這些由鋼鐵制造、又有前科的納稅者會習慣什么呢！你能介紹一下嗎？”
“不能?！?/p>
“愣頭青。”我下了結論，“算啦……請去清理陷阱吧?！?/p>
奇怪的機器人卻一動不動。
“怎么啦，菲利普？”
“您是怎么考慮的？”
“我嗎？沒什么，為什么你不干活？如果你主人有個三長兩短，你可要擔責哦，菲利普?！?/p>
“對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p>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說：“你會因不盡職而被解雇的，這種打擊會使你患心臟病猝死?！?/p>
“是啊，那老板就可憐了，許多小伙子也會失去好工作?！狈评者呅χf邊彎腰去拾十字鎬。
噠噠聲最煩人。我閉眼仰臥著，不知道我究竟身處何地。好像是做了一場噩夢——跌入黑暗之中，隨后就感覺到疼痛，胸部疼痛，還有右膝疼痛。我最終睜開了眼，發現我睡在密封帳篷里。帳篷呈拱形，襯有保暖毛皮。一股令人不安的紅光透過圓窗射了進來。耳機里傳來一陣噼啪聲、噠噠聲，這聲音源于我頭部左邊。旁邊充氣地毯上放著有皺褶的密封頭盔，玻璃罩完好無損，閃閃發光，反光護面已不存在。
“費爾斯特是高興不起來的?！蔽彝纯嗟叵?，“宇航服就相當于上好的小轎車。”我用肘支撐著微微欠起身子，一陣鉆心的疼痛襲來，我不由啊的大叫了一聲。我感覺右側好像被插了一把刀子，肋骨大概已斷了。
我躺在宇航服里，宇航服已齊胸打開。氧氣袋已撤下，上面有備用罐的管帶整齊地連接著。我還發現宇航服的右護膝已經嚴重受損。我想，恐怕只有被大口徑槍彈擊中，才會在復合金屬上留下這樣的凹痕。難忍的腳痛迫使我再次躺下，“現在只能掏錢給納依特和帕波奇卡·彼了，我何苦到這里來當犧牲品呢……”
我斜眼看了看急救包，驚呆了：尼龍壁袋上已經別了一張別扭不齊的大號印刷體紙條，上面寫著：“別找毒藥，要做一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從窗口透進來的光線正好落在字條上，看得出紙條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我久久望著此情此景，慢慢地開始感到恐慌。也許真的完蛋了，徹底地、不可挽回地完蛋了……
麥克風的弧形把柄就在耳機旁。
“菲利普……”
機槍似的噠噠聲響過之后，傳來了菲利普的聲音：
“厄吉·克魯格嗎？你怎么啦？”
“我也想知道呢……唉，你這個壞蛋，動過我的包吧？”
菲利普沒聽懂，“你說什么？”
“對不起，我不知怎么老念叨你的大名?！?/p>
一陣機槍似的噠噠聲。
“菲利普嗎？”
“我就在這兒?！币粋€興奮的話音回答著，“厄吉，別理會噠噠聲，那不過是一種電離作用而已。”
“見鬼，哪來的電離作用？我考慮是我的無線電壞了?！?/p>
“不是，那是活性礦石發出的聲音。我搜集了整整一大堆，我現在就坐在礦石上?！?/p>
“機器人就是用這種方式自殺嗎？”
“你自己才是自殺者！我在充電，你懂嗎？”
我沉默了一會。
“菲利普？”
“嗯?！?/p>
“難道你沒有欺負我嗎？”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十字鎬和坑還有紙條……因為我只想……”
“……只想讓我把事情搞得好一些，對吧？厄吉，我擔心你現在焦急傷身，不然的話，我可以給你講一個從冰縫里取一個月桂果的動人故事?！?/p>
我似乎感覺到耳機里傳來的嘲笑聲。
“菲利普……”我好不容易才把舌頭轉動起來，“你是一個年輕小伙，理應……”
“別訴苦啊，否則我可要用手帕了?！?/p>
“不，認真說，你不像其他的機器人。”
“哦，說得不錯，我安然無恙嘛?！庇质且宦暢靶Γ昂昧?，別再叫苦了，厄吉·克魯格。我已經可以走了，朋友?！?/p>
菲利普幫我脫了宇航服，用刀子把被血染濕的褲腿劃開。他跪著一動不動，久久研究著傷口。密封帳篷沖氣間上面那小小的舷窗提供了唯一的光源。我試圖仔細看看他在微紅光照射下的臉。
“或許，你該拿一盞燈來？”我最終還是提出了建議。
“燈？我干嗎要燈？”他似乎感到奇怪。我發現，他的嘴唇動作跟人說話時一模一樣。那說明在這里——在帳篷里他不用腹語也能說話。此時此刻，我難以分辨，在我面前的究竟是人還是機器。
“情況不好吧？”我問。
“是的?！?/p>
我抬起頭，想再看他一眼。
“很糟嗎？”
“髕骨壞了?！彼喍痰鼗卮穑拔腋械胶苓z憾，厄吉，你被淘汰了。”
轉瞬間，我感到自己就快要死啦，生命中剩下的就只有疼痛了。
“真該詛咒！”
“你自己的過錯唄。”菲利普聳了聳肩，“如果你沒有關閉無線電通信聯系，我就阻止你了，然而你沒有回答我的喊話?！?/p>
“反正我現在不能再讓你背了，講這些還有什么用呢?！?/p>
“有一次，我碰到一個類似情況的人，我建議他打麻醉……”
“你是在編寫自己的回憶錄?！蔽掖驍嗔怂艾F在你還是干點實在的事吧?！?/p>
菲利普取出了急救包，把針水瓶頸尖敲掉，用注射器吸滿了藥水。
“說實話，這只能起到止痛的作用。”菲利普看了我一眼說，“我想你自己已經明白，我們到火山的行程延遲了。眼下我們得扎針，得考慮一下，我們在復雜條件下可以做些什么。”
當我有點好轉的時候，我又說：“我已經全盤考慮好了，菲利普，我飛回歐堡去找班尼·費爾斯特。納依特給的錢就留在那里。讓地球見鬼去吧！在歐堡我可以舉起反‘禁酒令’的大旗。我要開一個‘瘸腿厄吉之家’酒吧，我親自坐臺！你同意吧，這要比我在地球上開丟臉‘澡堂’好得多?！?/p>
菲利普完全像人一樣瞇起眼睛留心地看了看我的臉，又繼續給我包扎腳。他大概已經給我打了麻醉針，否則我怎么會這么胡思亂想呢。
“欠納依特的債我會全部還清的。在監獄里人家教會我用一種人們料想不到的東西釀酒，這是一種寶貴的科學方法。我可以替你贖身，解除奴隸機器人的枷鎖?！?/p>
菲利普卻問道：“你的澡堂史究竟是怎么回事？人家為什么要熬泡你？”
“我是一個相當不走運的人，因為我生在十三號。這是一個最不好的日子?！?/p>
“懂了?！彼c了點頭，把一種快要變硬的藥料直接從軟管里擠到沙布上，“據說只有機器人才會被設置程序?！?/p>
菲利普瞬間轉過身去，他波浪形的頭發閃閃發亮，側身輪廓清晰顯現，猶如一幅古希臘的浮雕寶石畫。
“唔，假設，”他又開始說起來，“你沿著卡納托霍柴夫山脊爬到了火山口。假設你是幸運的人，那又能做什么呢？”菲利普邊把用剩的包扎材料放進急救包里，邊說，“你在格諾莫夫山上，”說著他把急救包放回壁袋里，“孤零零的一個人，又沒有帳篷，沒有氧氣袋?！?/p>
“我只是想探探路而已，你就煞有介事地說起來?！?/p>
“但終歸是件事嘛。不過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這件事……”
他猛地拉開了工作服的拉鏈，露出了自己肌肉強壯而無毛的胸脯，我眨了眨眼。然后，一聲輕微的咔嚓聲傳來，菲利普的胸口打開了一個寬大的長方形孔洞，樣子就像小轎車里放手套的隔間。我抽搐地舔了舔干燥過頭的嘴唇，我的神經仍不適應這一情景。菲利普依舊微笑著看著我的臉，同時把手伸進各色導線的槽里，取出一件別致優雅的東西。那是一個有東方文字的小漆盒，大小與500克重的茶盒相當。菲利普把它遞到我跟前，用手托著下面，顯然是想讓我看看里面。我心領神會地揭開了盒蓋。
一些雞卵大的寶石在深紅色半明半暗的光線里吸引了我。
菲利普關上了盒蓋，把它放回槽里。
“不錯吧？”他說著，邊把拉鏈拉好。
“你這是哪兒來的，難道是你自己采集的？你是個機器人呀！”
菲利普仍舊跪著，咧嘴笑著，展示著自己的美牙，沉默持續了幾秒鐘。
“行了。”他終于說，“在你之前班尼·費爾斯特已經醉醺醺地把三個人運到了這兒，其中有關本先生……”
“是日本人嗎？”
“一位很有禮貌的日本人。我想，國際刑警組織應該最想找到他的?！?/p>
“哦，但我總覺得納依特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人。”
菲利普笑了笑，又說：“問題不在老板，而在其當事者的為人……或者說，在關本到那兒的舉止表現如何?！?/p>
“我懂了。星際宇航員沒有勇氣拒絕有禮貌的旅客，請繼續往下講……”
“說實話，這一切都是我想象的，當時伽尼墨得斯還沒有我，但我想，事態的發展正像我講述的那樣?？傊?，日本人看到了這里的富士山，似乎對此山非常滿意。你想必知道，日本人是很崇拜火山的，這樣就產生了一個問題，你明白我想說什么嗎？”
“怎么才能到達那里？”
“正是?！?/p>
“就是說，當時這里還沒有機器人腳夫？”
“問題就出在這里！老實說，還有別的辦法。”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日本人也像你一樣，不喜歡讓機器人背。”
“真見鬼！我倒很同情他！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剖腹自殺的。”
“關本先生把這一步留到了最后時刻。要知道，他是一個佛教徒，就是說他篤信輪回。”
“你瞎扯什么？”
“智慧的交換。你看過有關的書嗎？”
“全都是幻想的事，你是說在列車里?？吹竭^的這類書吧？”
“事情就這樣。”菲利普答道，“關本先生提出人體交換，真人的肉體和機器人的機械體交換。”
我眨了眨眼睛。
“好吧，請繼續講……那就是說，他們會斗毆嘍？”
“不會的。你可以想象得到，腳夫是會離開的。”
“徒勞無益的事?！?/p>
“最后關本以剖腹自殺來威脅。”
“噢，這對你起作用了，是吧？”
“或許是。”
我求菲利普給我支煙和一個打火機。煙點燃后，我深深地一連吸了三口，然后噴吐著煙霧，捂住胸脯，大聲咳嗽。
“你講的故事很有趣，菲利普?！?/p>
“哦，我理解你的感受……”他突然中斷了一會，“看著人吸煙，我受不了……”
“你就這樣再讓我抽一支吧?！?/p>
“你是在開玩笑嗎？”稍停片刻之后，菲利普又繼續說，“說實話，我很理解。一年前就在這兒，我在這塊巖石上遇到一個身高兩米、淡黃發的男子。他操一口純正的日本口音向我致意，隨后就提議我跟他換體。起初我有點震驚。可是在那個有禮貌的人指了一個裝滿寶石的手提包之后，我意識到，我一生當中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發財機會了。”
我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
“手提包嗎？日本口音嗎？他愿意給你？”
菲利普默默地點了點頭。我留心看了他一眼，一陣真實的恐懼不由涌上心頭，這時我意識到了事情的真相。
“那么說，你并不是一名真正的腳夫嘍？”
“對，我像你一樣是一個淘金者。我叫菲利普·達利斯基，現年32歲?！?/p>
我大張著嘴，沉默了好一會。
“得了，別害怕了，我就是像你一樣的人！……噢，是幾乎跟你一樣的人?！?/p>
“幾乎一樣?！蔽乙苫笾?，“分布在各電路上的電子呢？”
“哦，厄吉，你還沒有看出來，我究竟是什么人。我是一個真正的、裝有控制化人工器官的人，至于那些還未曾安裝到我體表和體內的部件我也很容易說出來的?！?/p>
我稍微抬起身子，久久地看著他。
“嗯。你懂得‘深層植入’是什么意思嗎？”
“我懂?！蔽艺f，“當火箭頭插進地里時那種情景嘛?！狈评湛隙ǖ攸c了點頭。
“是——啊——”他拖長了聲音，“有個日本人正在巴哈馬某海域自己的豪華艇上給我的假體保溫呢！這要比在水星的太陽底下、在監獄里最為安全的條件下烤暖好得多，你同意嗎？那里正好為英才們提供整套部件?！?/p>
“總之，”我說，“怎么可以把機器人開膛破肚呢？須知，從外面來對人造大腦施加影響——這是不可能的事啊！”
“根本用不著‘開膛破肚’。我認為，用我身上槽里藏著的那些帶接片的導線就可以解決了。不幸的腳夫自己就可以把它們焊接到自己大腦的入口處?！?/p>
“你在開玩笑吧？”
“厄吉，你設想一下，假如你是一個機器人，有個人正試圖當著你的面開膛破肚，那你會怎么做呢？”
“兜屁股給那瘋子一腳?！?/p>
“如果是認真的呢？”
“那就把刀奪下?！?/p>
“暴力強制嘍?！?/p>
“我不知道，菲利普。照你說的，如果成功，那足可以獲終身諾貝爾獎嘍?！?/p>
“哦，關本獲得的，可是終身享受的巨額財富！”
我躺在睡袋里，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個發光的鍍鎳紐扣，該紐扣像加了經線似的把絎好的毛皮保暖拱頂牢牢地固定好。密封帳篷里很悶，又充滿了煙卷味。永不沉落的木星光束從窗口閃閃爍爍地射了進來。
止痛劑已不再起作用。我又感到很難受，甚至連爬到食盒前去拿一瓶礦泉水的勇氣都沒有。水沒喝成，盡管嘴里已經又干又苦，我還是又抽起另一支煙來……在近兩小時的時間里不知不覺一盒煙已減少了一半。寂靜使我產生了警覺。定時開啟空氣再生器的繼電器發出的啪啪聲，每一次都使我震顫。
突然間我心里就莫明其妙地充滿了恐懼。
倘若菲利普帶著自己的導線偷偷地溜進帳篷來，會怎么樣呢？我額頭上已經冒出了汗水。瞬間我意識到，我正處在何等可怕的境地。頭腦里閃過了一絲念頭：難道菲利普會以我的身體，用我本人的護照離開木星？已經簽署、有法律保障的淘金者的許可證允許他把不可計量的寶石帶到地球上去。
我突然笑了，“噢！我可以定居了！”
我沒有注意到麥克風已經開啟。
“厄吉，你就像阿基米德那樣有了發現?！倍鷻C里傳來了話音，“你沒見怪吧？”
“菲利普，我眼前閃現了這樣的情景，好像你強行在我腦子里貼了一片東西?！?/p>
“真是可笑?！?/p>
“還說可笑呢。要知道，以后我也可以對你做同樣的事情?！?/p>
菲利普什么也沒有回應。
“菲利普，”我問，“那個日本人把自己的身體弄到哪里去了？”
“是那個具有人體靈魂的身體嗎？”
“對?！?/p>
“你其實是想知道關本把假體放到哪里去了吧？”
“對，他把它弄到哪里去了？”
“他把假體連同其護照一起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送精神……”
“歐堡有一所醫院，專門醫治酒精中毒患者和因‘禁酒令’而精神失常的人。那個精神失常的日本人就住在那兒！費爾斯特飛來之前，那個不幸的人一直被綁在床上，關本強制喂養他?！?/p>
我思考了片刻。
“那日本人本該回到自己的軀體里去的?！?/p>
“那寶石呢？”菲利普反駁道，“關本先生是沒有許可證的?！?/p>
“我懂了，你的假體不能與他吻合?！?/p>
我只顧腳痛，一時沒再吭氣。過了一會兒，才發問：“你沒有試過和他們兩個換體嗎？”
“沒有。我完美地把淘金者背到火山口去，與他們相處，我表現得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機器人一樣。正像俄語說的，‘裝傻’嘛?！?/p>
“那就是說，你只對我敞開了自己的秘密。為什么要突然這樣做？”
耳機沒有聲音。
“我產生了一種想法，菲利普……”我開始講述，因為我立刻就想到了關本的那個小漆盒子，看來關本是很喜歡漂亮玩意的，“給你一捧寶石就能解決問題了吧？”
“你以為我是詐騙不成？”
“那你憑什么來判定呢？”
“聽我說，厄吉，我是一個跟你一樣的人，我受法律的保護，人身不受侵犯。跟日本人玩的這場把戲……律師已證明，機器人采用了暴力。陪審員都休克了，流淚了。須知，法院大樓旁已經擠滿了愿意和這么帥的小伙換體的人群呢！”
“看來他是對的?！蔽倚南?。但是現在我會怎么樣呢？即便我躲到人口稠密的印度支那，帕波奇卡·彼都會來找我的！
“菲利普，我一點都沒有這么想。我理解，你也是吃虧的?！?/p>
“別笑我了，朋友，你要是處在我這種地位，你恐怕是不會這么做的?！?/p>
“你肯定？”
“難道我說得不對？”
“你說得對，真見鬼！”
“你瞧，白榮?！?/p>
“誰？”
“勛爵白榮是一位詩人。腿有點瘸。”
“原來你本人就是‘勛爵’！不幸的假體！”
我把麥克風扔了。
躺得很不舒服，充氣地板漏氣。我感到，有些鋒利的石塊穿過毛皮睡袋在劃開我的脊背。我試圖改變一下睡姿，但是鉆心的腳痛使我只能呻吟。我看了一眼包裹著的膝蓋，看到血已經濕透了繃帶。我驚恐萬分分，瑟縮起來。這件事與誰有關呢？
我忍痛停哼，抓起麥克風，“菲利普??！”
我叫吉田關本。（此名我是從護照上得知的。）我有65歲。可對日本人來說，這不算高齡。
我怎么會成為一個日本人呢？這里有一段特別的歷史。菲利普·達利斯基置換了我之后，復原了他的真身，回到了地球，而我則與魁梧的美男子機器人合體，被送進醫院治療髕骨和心理。吉田關本本人為獲得寶石經營許可證，又設計制作了一個機器人。這個機器人的個子、相貌、部分靈魂都以關本為藍本，并擁有關本的護照。他讓我離開美男子機器人，和新設計的機器人合體。這樣我就變成了地道的矮個子日本人，以關本的身份留在了歐堡，徹底擺脫了帕波奇卡·彼追尋，而關本則以我的身份和許可證飛到地球，成了合法的珠寶富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