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兆申先生說他的老師溥心畬給他上第一堂課講了一句話:“做人第一,讀書第二,書畫只是游藝,不可舍本而求末。”那時候溥先生住在臺北臨沂街六十九巷十七弄八號,日式八迭客廳,靠窗一張書桌,溥先生盤坐大方凳上作書作畫,對面一張木椅,后來靠紙門的一邊多放兩張矮竹椅,先來的客人坐在木椅上,后來的客人坐在竹椅上,晚來的只好站著:“沒有應酬的談吐,偶爾一兩句簡短的問答,顯得分外的靜。客人大都自來自去,似乎除去新年,沒有遞茶的事情。那一份真樸簡謐,真使我回味不盡,景仰不盡。”我和江先生年齡相差不遠,都有幸親近過老民國許多師輩前輩,都在那樣一份靜謐的氛圍中消受淡淡的清芬。
我壯年時代浪跡天涯。那年我母親來信說泉州老家一個星期里死了兩個叔叔伯伯,都是坐冤獄坐死的。南洋經香港寄錢寄雜糧回去聽說也招來不少刁難。上世紀六十年代常跟我通信的侄女兒小月腹膜炎救活了又摔壞了一條腿,拖了大半年還醫不好。小月愛寫信也會寫信,一手小楷我們董家晚輩中她寫得最典重,巴金茅盾沈從文老民國時代寫的小說熟得不得了,偶然寫些絕句也處處天籟,肆口成章,絲毫不見作意。那些年我在香港漸漸安頓下來,常到西環山腰上文伯伯的小銀號匯錢到泉州接濟老宅各房親戚,過年過節還寄日用品包裹,他們收到了,總是小月回信。信都寫白話文,要我轉去南洋的倒是文言文了,都清通,都見文采,說是從小拜城里一位老北大為師。“文革”消停我從倫敦寄信寄畫冊給她,夾著英文回郵信封,小月果然收到了也回信了,還附了她一張黑白照片,坐在河邊樹下清秀得不得了,說是鄉下那條小河她從小愛到大:“河水帶甜味,河邊李子樹上長的李子也甜,九叔不信改天來嘗一嘗。”
八十年代我回香港,小月來信說她結婚了,嫁給生意人,生意做得很像樣。九十年代一家人來過香港看我,丈夫很實誠,小女兒十二三歲了。“磕磕絆絆半輩子,”小月說,“真像做了一場夢。”只來了幾天,書店她要我帶她去了兩三次,買了各種臺灣版的胡適著作,還有梁實秋中譯莎翁全集。小月說梁實秋的《雅舍小品》她幾乎會背,我送她一封梁先生給我的親筆信,她笑得像一朵月季。林海音的《城南舊事》林先生簽了名的我也轉送給她。國共相煎,兩岸分家,斷隔了那么多年,海那邊經歷幾波劫難的小女孩長大了竟然有緣親炙海這邊的一些舊人舊書,小月說那是香火不斷,文化有后。
這樣的國破家碎我許多英國朋友都體會不出個中的悲愴,流落異地的蘇俄東歐百姓倒毫不陌生。倫敦一位波蘭鋼琴老師常逛舊書店,有一天他給我看一張中國年畫明信片,說畫中門楣上那個“福”字有個中國朋友講了故事給他聽,他要我有空寫一張讓他也貼一貼。我寫了留在克里斯書店等他去取。沒多久克里斯交給我一張明信片,說是鋼琴老師留給我的,水彩畫華沙煙雨迷蒙,遠景隱約一家教堂,背面英文信謝謝我給了他一字好運:“你的祖國和我的祖國其實都很在乎這一字祝福!”此后幾個星期,書店街碰不到鋼琴老師,克里斯說他去了布魯塞爾不回來了,一家音樂學校請他去教樂理。“你寫的那張紅紙黑字真那么神奇?”那天我正好跟胡金銓一起逛街,金銓說明信片上水彩畫筆調很像弘仁,墨彩再枯些更像。弘仁是明清大和尚大畫家,號漸江,俗姓江,名韜,字六奇,安徽人,事母至孝,母亡不婚不宦,清兵南下投奔福建南明小朝廷,抗清失敗,到武夷山為僧,皈依古航法師。
善山水,初學宋人,晚法元代倪瓚倪云林,江南人玩畫以有無云林翰墨定雅俗,漸江一出,都說漸江足當云林。依稀記得早年倫敦水松石山房主人摩斯家族有幾幅漸江,蕭老夫子陸續買走了。我近日得謫僊館舊藏漸江冊頁一對,一幅畫湘江秋思,一幅畫清溪觀瀑圖。湘江微雨,秋氣蕭瑟,畫得真好。觀瀑圖氣韻空闊,渾然天真,是清閟閣法。清閟閣是倪云林蓄書作畫之閣,也許也是這位好潔畫人洗桐拭竹的地方。畫上幾枚印章都古秀,朱文豎刻“弘仁僧”,白文橫刻“六奇之印”,右下角那枚“齊云居士”也有趣,精致得要命。江兆申說溥心畬一生用的印章都講究,小巧小印也多,畫人品味光看印章雅俗立見,才調立見。
新年試筆,辛卯闌珊,壬辰將至,我便給此文取名“從心”,但愿七旬安吉,人筆清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