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電臺做一檔讀書節目,采訪年輕作家。錄音棚是一個小小的房間,只能放兩把椅子,第一次見我就大喜道:這樣好,這樣好,簡直像兩個人坐在對方的腿上。狹小的空間有助于親密氣氛,加上窗戶緊閉,光線昏暗,人很容易說點知心話。
水木丁來的那期,她說,失戀的時候她就看托爾斯泰,看《戰爭與和平》。有一次,看到兩個地主聊天,收成不好,地主的日子也很難過。她就莫名其妙地覺得,托爾斯泰連地主都能這么地了解,他一定也能理解我。那種感覺特別治愈,像爸爸,像被一個龐大而無傷害心的動物蹣跚走來抱在懷里。我想象著那種感覺,如果,熊不傷人,熊的擁抱一定就是那樣的。
過了好多天,女作家顏歌來做節目,她說,寫完一個長篇小說會有產后抑郁癥,怎么治療?靠托爾斯泰……我驚訝地說:你是這個小房間里,第二個這么說的人。
在有些人看來枯燥的俄羅斯老頭兒,在另一些人心里,卻是治愈系——不,簡直是治愈之神。
我也有過類似的感受。但我的通道是《紅樓夢》。2006年,我脫離正常的白領軌跡,被命運拋向茫茫大海,辭職了,在寫小說,那時我寫的小說要到6年后才能出版。一個人旅行,去冬天的大海,去桂林陽朔柳州潿洲島,在柳州一個同學家里度過中秋,她家有一套人民文學出版社五十年代的繁體豎排版《紅樓夢》,那些天,我抱著書不抬頭地看,就像身體隨著書本緩緩通過一個漫長通道,碎片化的我,被這個超時空旅行縫合。
就像小行星總是被質量大的恒星所吸引,我們也本能尋找著靈魂巨人,痛苦的時候,就想在這樣的人身邊待一會兒,哪怕什么也不說,只想從他們身上借一點點光。就像籌拍《色戒》時期的李安,百忙之中飛行二十小時去瑞典小島見他的偶像伯格曼,他緊緊擁抱偶像,繼而伏在對方肩頭哭泣,那張圖片在網上廣泛流傳,我們好像都能感受到這個擁抱里的體溫、心跳、靈魂傳輸時的微微震動。很多人難受的時候,會本能去大海邊、高山上,在大自然的場中治愈自己。靈魂巨人的場也有此功效。至少你知道有這樣的人存在,生命有更高的生存方式,而不是眼前的支離破碎,這本身就是安慰。
最近在看黑澤和子寫的《爸爸黑澤明》,文筆樸素流暢,非常好看的一本書。其實黑澤明忙于拍電影,所以,他在書里,大部分時候是走來走去的一個晃動的人影,憨憨地看體育節目,逗外孫,像小孩子一樣餓著肚子等下班的女兒來做飯……但偶爾說出諸如“在葬禮上出現的才是真正的人的本質呀”,智慧之光一閃,連我這個讀者都為之眼前一亮。又或者去奧斯卡領獎,黑澤明看一眼,就知道誰是管照明的、誰是管布景的,因為“如果是自己喜歡而選擇負責的工作,這個人的個性就會清楚地表現出來。世界上的電影人都是共通的啊。”
到最后兩章,忽然覺得日月無光——那是黑澤明死后,寫的是與大師告別、籌拍遺作的事情。而他的去世,猶如帶走此書靈魂。黑澤和子的文筆還是那樣樸素流暢,還是那些工作團隊,還是拍電影……可是,不一樣呵,就是不一樣,一個大熊一樣龐大溫暖的靈魂離去,剩下的生命不知怎么,都變得沒那么有趣、沒那么鮮明,而像電力不足的燈泡一樣,灰撲撲了起來。
是啊,生命大多時刻,是受諸多限制灰撲撲的存在,只有有創造力者,才能點石成金。我不斷回想,黑澤明一眼就能認出工作人員,竟然覺得想哭,在大師逝去的多年后為他不在而哭泣。他那一眼里,有無盡的對生命的喜悅、對創造性人生的喜悅、對人的喜悅。他像是學會了穿墻術,突破種種局限,直達生存本質。曾經我以為,人和生活只有三種關系:搏斗、講和、屈服。我們給人的最高贊譽常常是“他和生活握手講和了”,這話里有一股老氣橫秋心若死灰的氣味。但在此之外,還有著另一種生命體驗:像一個孩子,在夏天炙熱的空氣里赤著身子,欣然跳入河里洗澡。大師對生命就是如此欣然投入。
黑澤明、曹雪芹和托爾斯泰都有著巨大的靈魂,你能隔著書本、隔著多少年的時間、隔著遙遠的空間、隔著死亡,實實在在地摸到它,像大熊星恒定閃爍在北方的天空。這讓人覺得安慰,哪怕靈魂曾賴以寄身的身體已經不在。
今年是2012年,據說是世界末日,而我也又被命運拋到大海上,隨風逐浪,前路茫茫。但只要有這些大熊星座的靈魂在,我就不怕,因為他們的智慧之光可以照亮黑暗,他們的穿墻術,會引領我,撞過絕望的南墻,抵達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