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西游記》作為一部偉大的神話小說,成書五百余年來獨樹文壇,揚名世界。但是對于該書的主旨,卻可謂眾說紛紜。目前而言,主要有“三教合一”與“稱佛反道”這兩種,且“互不干涉”“各自為政”。針對這種情況,本文從作品的實際內容、創作背景、創作動機、創作目的以及作者的生平等因素入手,對“三教合一”與“稱佛反道”這兩種思想的矛盾性的原因作了分析,認為造成這種矛盾的主要原因有:諷喻現實的需要、儒道思想的沖突以及中國傳統的實用理性精神。
關鍵詞:《西游記》;三教合一;稱佛反道;矛盾性;
《西游記》是一部偉大的神話小說,其內容之豐富、氣魄之宏偉,不但在中國古典小說中獨步,就是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沒有可以和他類比者,兼以它的語言幽默詼諧,在說說笑笑地談神志怪中,常常透露出對人世間冷峻的見解,所以能在幾百年間一直為人民所喜愛。但就是這樣一部偉大的作品,在它的主旨上卻形成了“三教合一”與“稱佛反道”的矛盾。
一、“三教合一”說
《西游記》中“三教合一”的觀念,古人早已闡明。曾被譽為在“中國小說思想史上唯一擠進了亞里士多德命題”的明人袁于令在《西游記題詞》中曰:“余謂三教已括于一部,能讀是書者,于其變化橫生之處而引伸之,何境不通?何通不洽?而必問玄機于玉匱,探禪于龍藏,乃始有得于心哉?”[1]袁于令認為在《西游記》中可以參禪悟道,簡直把它作為形象的佛經和道藏,顯然牽強附會。但指出《西游記》“三教括于一部”倒是有獨到之處的。到了清代,全真龍門派著名道士棲云山悟元子劉一明在《西游原旨序》說:“其書闡三教一家之理, 傳性命雙修之道” [2],也表明了《西游記》“三教合一”的這一觀點。以《易經》解《西游記》的清人張含章在《西游正旨后跋》中亦云:“竊擬我祖師托相作《西游》之大意,乃明示三教一源。”[3]時至民國,魯迅先生為也此觀點作了論述,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第五講“明小說之兩大主潮”中在談到《西游記》的主旨時說:“至于說到這書的宗旨,則有人說是勸學;有人說是談禪;有人說是講道;議論很紛紛。但據我看來,實不過出于作者之游戲,只因為他受了三教同源的影響,所以釋迦,老君,觀音,真性,元神之類,無所不有,使無論什么教徒,皆可隨宜附會而已。”[4]魯迅先生另外在《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七篇明之神魔小說(中)里也有同樣的觀點。在這里,魯迅先生否定了把《西游記》作為談禪講道之作,并指出《西游記》之所以引起牽強附會的原因是“因為受了‘三教同源’的影響”,這是非常精辟的。此外,《西游記》的作者吳承恩曾借孫悟空之口言道:“今日滅了妖邪,方知是禪門有道,向后來再不可胡為亂信。望你把三教歸一,也敬僧,也敬道,也養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5]以表明自己“三教合一”的思想主張和精神指歸。這種“三教合一”的思想我們從《西游記》的人物塑造中就能窺見一二。
如《西游記》中孫悟空的第一位師傅須菩提祖師就是“三教合一”的典范。須菩提是釋迦牟尼即如來佛的十大弟子之一。須菩提亦音譯作須浮帝、蘇部底、須扶提,意譯作善見、空生、善觀、善吉。須菩提尊者在小說中稱須菩提祖師,顯然帶有道教的味道。他住在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靈臺”“方寸”都是“心”的另名,“斜月三星”是“心”字的形狀,佛教禪宗強調以心傳心,不立文字,認為人人心中都有覺性,只要明心見性,便可頓悟成佛,可見祖師修行之處又有佛味了。這位祖師還做了一首《滿庭芳》,并譜成曲子教附近樵夫唱,曲中又教人“靜坐講《黃庭》”,即《黃庭內景玉經》、《黃庭外景玉經》,這是一種以命功修煉為基礎的性命雙修、練養結合的養生之法,顯然又是道教中人,故樵夫稱祖師為“神仙”。悟空“在洞中不覺六七年”,一日祖師開講大道后,問悟空想學什么,并舉了“術門”、“流字門”、“靜字門”、“動字門”中內容:
“‘術’字門中,乃是些請仙扶鸞,問卜揲蓍,能知趨吉避兇之理;
‘流’字門中,乃是儒家、釋家、道家、陰陽家、墨家、醫家,或看經,或念佛,并朝真降圣之類;
‘靜’字門中是休糧守谷,清靜無為,參禪打坐,戒語持齋,或睡功,或立功,并入定坐關之類;
‘動’字門中是有為有作,采陰補陽,攀弓踏弩,摩臍過氣,用方炮制,燒茅打鼎,進紅鉛,煉秋石,并服婦乳之類。”[6]
綜上作述,“術門”乃術數學中求神問卜之術,“流字門”乃兼融諸家之雜學,“靜字門”乃將道教修煉內丹之法與釋門禪功、戒、齋合為一爐之法,“動字門”乃道教煉外丹之方。足見這位祖師既不是正統的佛教中人,也不是純正的道教徒,他不僅是“三教合一”的典范,而且還是兼通三教九流的大雜家。除此之外,這位祖師還涉世極深,知道世道的險惡、人情澆薄,以及全身之策。
總之,《西游記》中無不體現出吳承恩以儒治世、以佛治心、以道治身的“三教合一”思想,且這種思想在元明清直至民國學術界已成為主流。
二、“稱佛貶道”說
然而,當我們通讀這部整整八十六萬余字的《西游記》時,不難發現這部巨著至始至終確有明顯的“崇佛反道”之傾向,且字里行間洋溢著一股極其強烈的“反道”氣息。
“大鬧天宮”是《西游記》中的最杰出之筆,在這一段中孫悟空先偷桃,后偷酒,攪亂了蟠桃大會,又竊了老君仙丹,又將御酒偷來此處享樂,犯下了十惡之罪。這還不夠那猢猻甚至說了“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只教他搬出去,將天宮讓與我”[7]這等瘋言癡語。先不說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諦、四值功曹、東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瀆、普天星相,共十萬天兵未能降了孫悟空,就連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上老君、托塔李天王、哪吒、四大天王、赤腳大仙、四海龍王、閻王、七仙女,雷公電母等這些個道教神仙譜系中的最著者也都被孫悟空一一玩弄。情急之下,玉皇大帝請來了如來佛祖,而如來竟易如反掌地將悟空壓在了五行山下,這樣的描寫也暗示了“仙道”的無能與猥瑣以及“佛法”的無邊與崇高。
我們都知道,“三清”是道教神仙體系中的最尊神,即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然而,吳承恩對道教中的這三位最高尊神的態度竟是“視如敝屣”、“不屑一顧”,在第四十四回 《法身元運逢車力 心正妖邪度脊關》中敘到:
“二更時候,孫大圣心中有事,偏睡不著,只聽那里吹打,悄悄的爬來,穿了衣服,跳在空中觀看,原來是正南上燈燭熒煌……兩邊道士奏笙簧,正面高公擎玉簡。宣理《消災懺》,開講《道德經》。
……行者道:‘這上面坐的是甚么菩薩?’
八戒笑道:‘三清也認不得,卻認做甚么菩薩!’行者道:‘那三清?’八戒道:‘中間的是元始天尊,左邊的是靈寶道君,右邊的是太上老君。’行者道:‘都要變得這般模樣,才吃得安穩哩。’
行者道:‘兄弟呀,吃東西事小,泄漏天機事大。這圣象都推在地下,倘有起早的道士來撞鐘掃地,或絆一個根頭,卻不走漏消息?你把他藏過一邊來。’八戒道:‘此處路生,摸門不著,卻那里藏他?’行者道:‘我才進來時,那右手下有一重小門兒,那里面穢氣畜人,想必是個五谷輪回之所。你把他送在那里去罷。’這呆子有些夯力量,跳下來,把三個圣像拿在肩膊上,扛將出來。到那廂,用腳登開門看時,原來是個大東廁,笑道:‘這個弼馬溫著然會弄嘴弄舌!把個毛坑也與他起個道號,叫做甚么五谷輪回之所!’”[8]
吳承恩把“三清”的最終歸宿安排在了“五谷輪回之所”,足以顯現出他對仙道的熟視無睹。個人認為,吳承恩在在第四十四回中的這段在三清殿中富于幽默滑稽的描寫已將其“反道”的行為達到了一種極致與高潮。
總之,在《西游記》中,作者吳承恩一再宣染“稱佛反道”的基調,并且精心塑造了“心胸狹窄、自私狠毒的仙道形象(太上老君、鎮元大仙、太白金星)”;“賣弄道術、謀權奪利的妖道形象(車遲國的三位大仙、烏雞國的全真道人、比丘國的國丈、黃花觀的百眼魔君)”;以及“愚昧無知、瘋狂癡迷的人道形象”[9],進而達到“揭露道徒的跋扈,諷刺佞道的愚妄,指責道術的淫邪”[10]之目的,將“反道”之為推到了極致。
三、矛盾的原因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不難發現,在小說《西游記》中,充斥著“三教合一”和“稱佛反道”的矛盾。那么,小說《西游記》為什么在主旨上會出現這種局面呢?主要有以下幾點原因:
1、諷喻現實的需要
吳承恩生活的年代,正是明朝中衰時期,帝王荒淫無恥,昏庸腐敗,朝廷權奸握柄,朋黨林立,互相傾軋。中國歷史上臭名昭著的大奸臣、大閹黨,都產生在這個時代。武宗荒淫無度,四處巡游,劫掠財富,漁獵美色,市井為之白晝閉戶。他甚至特設東西二廠,分遣特務外出刺事,一人獲罪,全家皆坐。世宗不理朝政,迷信道教,還妄想吃靈丹妙藥,長生不老,于是“一時方士如陶仲文、邵元節、藍道行輩,紛紛并進,玉杯牛帛,詐妄滋興。凡此諸人,口銜天憲,威福在手,天下士大夫靡然從風。”[11]這樣的社會現實在《西游記》中留下了暗影。
小說中,天上、人間和地府沒有一塊干凈的“樂土”。天宮等級森嚴,玉皇大帝表面上至高無上,權威凜然,實際上色厲內荏,昏庸無能。為維護天宮的統治和自己的尊嚴,他三番兩次派天兵天將捉拿孫悟空,而在征剿失敗之后,又多次采用招降的伎倆,最后還不得不借助如來佛祖之力擺平,充分暴露了天庭統治者外強中干的本質。西方大雷音寺表面上莊嚴圣潔,實則也充滿了銅臭和穢行。阿難和迦葉向唐僧師徒索要“人事”,因無“人事”,竟給了無字經。佛祖不僅知曉此事,而且還振振有詞地為之辯護。此外,在小說中出現的九個人間國度中,“祭賽國之錦衣衛,朱紫國之司禮監,滅法國之東城兵馬司,唐太宗之大學士,翰林院中書科,皆同明制”,[12]而妖魔鬼怪之所以在這些國度橫行肆虐,也大都是因為國君荒淫迷信昏庸,朝政綱紀腐敗混亂。《西游記》還為我們描寫了大量的無惡不作的妖邪,除了少數象征自然界的災害外(如黃風怪),多數是社會上各種為非作歹的惡勢力的神化,“他們有的占山為王,劃地稱霸,頗似兵匪;有的歌舞宴請,不下官紳;有的仗勢欺人,氣焰炙天,儼然勛戚貴胄;有的附庸風雅,自稱‘門下’、‘侍生’,竟同儒生”,[13]這些妖精鬼怪還往往與神仙佛祖沾親帶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如烏雞國的全真道人、比丘國的國丈、獅駝嶺的三怪)。
由此可見,作者在《西游記》中的描繪的社會環境以及人物形象的塑造,正是對明代中期社會現實的揭露,也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小說“稱佛反道”的傾向。
2、儒道思想的沖突
儒、道、釋三家,自漢代就發生摩擦,道教因與儒家同出于本土,本就有不少共同的東西,故較早就有“同流”之況。佛教因是從古天竺傳入,其中對忠、孝的漠視令儒門不能容忍,故多次出現大的爭端。佛教最初不以為然,甚至造出些偽經抗衡,但后來知道儒家之說乃中國之本體,不可搖撼,遂一改古天竺之舊說,也走上“同流”之途以自存而求發展。道、釋二家自漢代起,一直到清代,斗爭都沒有停息,在六朝時,在唐代和元初,還發生過最激烈的斗爭。但是,在長期的斗爭中,也逐漸形成“合一”的傾向,隋唐的文中子王通就是這方面釋氏源流杰出的代表,而宋金時全真教的創始人王嚞則表現得更明顯。王嚞創教之初就冠以“三教”二字,在詩文中多次指出:“儒門釋戶道相通,三教從來一祖風。”他的大弟子馬鈺在詩文中勸僧道合同,不要互相誹謗:“雖有儒生為益友,不成三教不團圓。”他的另一高足弟子邱處機也說:“儒釋道源三教祖,由來千圣古今同。”王嚞還提倡教徒除讀《道德經》外,還讀儒家《孝經》,佛教《般若心經》。這種三教同流的思想發展到明代較為通融,所以出現了在元人《畫像搜神廣記》基礎上編成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使儒、道、釋之間不再互相排斥,而是“合一”并攜手共進了。吳承恩因生活在三教合流思想較為通融的時代,所以受其影響是很自然的事了。
3、中國傳統實用理性精神的影響
著名學者李澤厚就“實用理性”這一名詞作出了較為精確的解釋:“是一種理性精神或理性態度,……不是用某種神秘的狂熱的而是用冷靜的、現實的、合理的態度來解說和對待事物和傳統;不是禁欲或縱欲式地扼殺或放任情感欲望,而是用理智來引導、滿足、節制情欲;不是對人對己的虛無主義或利己主義,而是在人道和人格的追求中取得某種平衡。”[14]中國的實用理性精神的特征是“使人們較少去空想地追求精神的‘天國’,從幻想成仙到求神拜佛,都只是為了現實地保持或追求世間的幸福和快樂,非常執著于此生此世的現實人生”[15]。而我們的《西游記》恰恰是一部“從幻想成仙到求神拜佛,都只是為了現實地保持或追求世間的幸福和快樂”的巨著,是一部“經驗”、“實踐”之作。在《西游記》中,我們隨處可以見到作者及其所生活的年代的縮影。
吳承恩出生在一個由書香門第衰落而為小商人的家庭,從小受父親熏陶,“性敏而多慧,博極群書,為詩文下筆立成,清雅流麗,有秦少游之風。復善諧劇,所著雜記幾種,名震一時。”[16]他有奇才,又想效力明室,匡時濟世,但自從四十三歲中歲貢之后,參加科舉考試屢次落第,于六十多歲上做了一個小小的長興縣丞,后又被誣為貪贓,撤職罷官。此后,他便放浪于詩酒間,以賣文、經商為生,未能在仕途上有所樹立,含恨而逝。但是,他所生活的那樣一個帝王荒淫無道,沉迷于道教,不理朝政,奸臣權勢熏天、陷害忠良,賣官鬻爵,胡作非為,特務橫行,宦官專權,致使百姓顛沛流離的時代,需要像吳承恩那樣具備滿腔抱負同時又博曉古今之才識的“文人志士”的吶喊,這種“需求”轉嫁到了吳承恩的身上,就需要他去切身實踐“實用理性精神”。于是他把自己的卓越才華和一生心血傾注到《西游記》創作之中,用這神話傳說的奇幻酒杯,寄托自己的理想,一澆心中的塊壘,花了幾十載的心血來編著《西游記》,其目的就是為了勸誡統治者不要迷戀于道教,而要處理好三教間的關系,從而治理好天下。因此我們也不難看出《西游記》表達了作者對盛世王朝的一種終極向往的偉大抱負,是作者執著“追求世間的幸福和快樂”的外在表現。
由上可見,《西游記》中主題思想的矛盾,既有社會現實、儒道之爭的影響,也有中國傳統的“實用理性精神”的影響。在這樣的多重影響下,吳承恩想療救這病入膏肓的社會,便不得不求助于宗教,希望當朝皇帝能夠三教合一,并將此中思想在書中予以鼓吹宣揚。但是他同時也對現實中朝野腐敗,特別是君臣佞道的現像憤慨不滿,于是乎又將自己所見的種種社會弊端放在妖道邪術中加以無情的嘲諷,使小說又帶上了“稱佛貶道”的鮮明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