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用深邃的眼睛洞察人生的同時,心存著超凡脫俗的率真,構筑著童話般美好的國度,甚至,同樣為情所困,與世界格格不入,用瘋子般的行為結束了自己短暫卻不平凡的一生……他們把對異性的情感作為理性宣泄的一個窗口,精神壓抑的一段小憩,投入了所有,卻收獲甚微。于是希望破滅,精神崩潰,“死”成了結束苦苦追求的最簡易的選擇。他們戴上了瘋子的面具,用殉情做幌子,掩飾了自己破碎的理想……
關鍵詞:性格;精神分裂;主觀現實主義;詩人;理想;
他,是胡風的摯友和高徒;他,緊跟著魯迅先生的思想腳步;他,甚至被后人稱為“未完成的天才”;然而,他的文學人生卻如同夜空中的一簇絢爛的煙火,被政治無情的黑幕扼殺了。他,便是路翎。《財主底兒女們》作為他的代表作,見證了他非凡的才華。在這部鴻篇巨著里,我發現了小人物“蔣蔚祖”,他活像一朵幽藍的花本來快樂地綻放在童話的高墻上,有一天卻因為外面忽然襲來的一股颶風而被吹的迷亂不堪,最終縱身一躍,翩然而下……他高貴而又悲苦,死是他的命。下面,我將從人物性格本身、精神分析與醫學原理,作家的主觀意志三方面,為他的必死作全面的詮釋——
一、從人物性格本身的角度看:赫拉克利特說:“一個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運”。讀者可以從蔣蔚祖這個人物的言行舉止中發現,其性格特質正是把他推向絕望的潛藏之根。出生在蔣家這樣的一個大富之家,而且是作為長子,蔣蔚祖自然是沒有形而下的焦慮,過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受到的是良好的教育(注意,這很大程度上是傳統的教育,因為即使當時已是民國,但對于蔣家這樣的門第來說,新思想是不能占主導地位的,而且可以看出,蔣捷三是一個較為專制的一家之主)。在這樣一個家庭中,她受到了不僅是父親至高無上的寵愛,還有來自幾個大姐姐的愛護。于是,單純而脆弱的蔣蔚祖,多愁而篤情的蔣蔚祖誕生了——
單純而脆弱的蔣蔚祖
“年輕美麗的蔣蔚祖跑進來,他的白夏布長衫飄曳,在白色里露出了他底潔白的小手和紅潤的想、快樂單純的臉”——這是他在本書一出場是給讀者們第一印象。在姐夫王定和面前經常跑來跑去,時常溫柔地微笑,完全沒有一副成熟男人的老成持重,世故圓滑,更沒有其父親的深謀遠慮和其二弟蔣少祖的叛逆好勝,他有的是單純與天真。然而,天真單純的同時也就意味著陶醉于過于美好的夢境,看不到丑陋的現實。他單純地愛著他的兄弟姐妹們,他的父親,還有他的美麗的妻子,卻從未料到有一天妹妹和姐姐會不顧他的生死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殘酷的現實,沒料到父親死后,姐姐姐夫們會迫不及待地分家,更沒料到自己的妻子的虛偽冷酷,荒淫無恥。其實他沒有料到的是人心的不復。因此心理上全無準備的他注定會想窗戶紙一樣脆弱,在丑陋的現實一棍子打來時,他的唯一的命運就是跌落失落的深淵,不知所措。
多愁而篤情的蔣蔚祖
“蔣蔚祖倚在一抹柔軟的槐樹上,抱著頭,以微笑的、憂愁的眼睛看著王定和”,“蔣蔚祖安靜地走著,挹江門內兩邊的斜坡上的變黃了的草木令他愉快,”“現在又能感覺到在塵俗旁邊進行著的靜穆的,端莊的變化,他底心里充滿了新鮮的感覺……想到人類是墮落得很深了,但自然界卻永遠柔順,靜穆、崇高”“在他和金素痕的關系里表演者一種單純的,清熱而苦惱的戀愛……他在那個女子身上發現一切,他覺得她是不可企及的,他覺得,他將完全幸福,假若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們以外沒有別人”——如畫如詩的蘇州哺育了細膩多愁的詩人,蔣蔚祖熱愛著自然,仿佛感同身受一樣能了解它的喜怒哀樂,他細膩敏感又多愁善感,而同時,又對妻子一往情深。然而細膩多愁讓他敏感自卑,篤情讓他執拗癡狂。試問自卑的他如何能厲聲斥責紅杏出墻的妻子?瘋狂的他又怎么不會不顧親人的勸告一次又一次地逃回無情的妻子身邊,不歇地糾纏?即使妻子的放蕩貪婪已經昭然若揭,妻子玩弄自己而間接害死了世界上最愛自己的父親,蔣蔚祖的心中始終燃不起一絲仇恨與報復的火焰,他把一切歸罪于自己。因為自卑的他沒有勇氣批判別人,于是只有懲罰自己。而癡情的他始終無法把孝放到第一位,從愛與孝的斗爭中解脫出來,于是只有流放自己為妻子贖罪。也是這份癡情,使得蔣蔚祖茍然殘喘的生命之燈終于在看到金素痕在以為他死后不久馬上另嫁新歡的那一幕輕輕地熄滅了。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舊中國正處在內憂外患的水深火熱中,爭權奪利的軍閥們到處燃起戰火;地主們正因日漸失去原有的稱霸地位而更加殘酷地剝削農民們;新興的逐步發展起來的資本主義把“利益至上”等思想不動聲色地滲透到人們的思想當中,動搖著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下層民眾過著一日不如一日的“豬狗不如”的生活,他們掙扎著反抗著;日本軍國主義正對碩大的中國虎視眈眈,一場不義的侵略戰爭一觸即發……極少參與社會活動的蔣蔚祖對這一切或許了解得并不多,他的生活的全部就只有他的家和他的情感。因此他無法具有英雄氣概,能夠拿得起放得下,他也無法適應這個社會,學得樂觀堅強。
綜上,我們說,蔣蔚祖的死亡,是與其不成熟的性格特質分不開的。愛與孝的糾纏時他瘋狂,愛的失落與人間的無恥貪婪使他絕望。
二、從精神分析與醫學原理的角度看:當我們假定,蔣蔚祖是一個真實的活在當下的人的時候,對他的分析也深入到了更深的精神人格的層次上。“在每個男人的心靈深處,都有一種女性特征”“一般而言,男人女性特質是被他母親所塑造出來的,”“如果男人對母親的經驗是積極的,結果不是變得無大丈夫氣概,就是成為女人掠奪品,因此不能應付艱苦的人生。這種女性特質能使男人變得多愁善感,甚至像童話故事中的公主一樣敏感”——瑞士著名哲學家榮格所描寫的這些女性特征應在蔣蔚祖身上真是貼切得很。不僅是長子,而且前面有三個大姐,集中了來自母親和姐姐們的萬千寵愛。他寫詩,他愛荷花,他常常能感到自然中讓人驚喜的生機,讓人失意的凋零。然而蔣蔚祖的情況遠不止此。根據榮格性格哲學,“男人在初次看到一個女人就突然愛上他,而且立刻就知道這就是‘她’,在這種情況下,那男人好像感到無時無刻不認識這個女人,他如此無望地愛著她,以至于旁觀者覺得他像完全瘋了。”——榮格的這段癥狀描述簡直像把蔣蔚祖對金素痕的癡戀用另一種形式表述了出來。從性格哲學方面看,蔣蔚祖以及許許多多的“蔣蔚祖們”正是因為女性特質過強而變得敏感多慮而又容易把滿腔的熱情盲目地傾注在一個女性身上,泥潭深陷,無以自拔。而當蔣蔚祖發現了金素痕的背叛貪婪和丑惡,并且因此促使了其父親的早逝后陷入瘋狂狀態,表現出的情緒反復無常、難以捉摸,言語迷亂,內容離奇讓人費解,行為幼稚、怪異,甚至有幻聽和幻覺的現象,從醫學上講,又屬于精神分裂的青春型。精神病對人的壽命是很有影響的,精神分裂者很容易得抑郁癥,無論是抑郁的病人還是妄想狀態下的病人都有自殺的可能。而另一方面,要是精神病人得了重性精神病,因為自我造氧能力明顯下降,很多病人會出現營養不良,引發一些軀體疾病,從而減短壽命。也就是說,當我們假定蔣蔚祖或是那些“蔣蔚祖們”得了精神分裂癥的話,從醫學上講,其死亡的基率也是相當大的。
以上,我們又從更現實更科學的角度分析了蔣蔚祖必死的原因。
三、從作家的主觀意志的角度看:小說的人物是作家的想象與創造的結晶。特別是對于一名出色的小說家來說,每一個物的塑造都必當熔鑄了他對生活的觀察,對人生的思考。路翎曾在《財主底兒女們》的題記中提到“我所追求的,是光明、斗爭的交響和青春的世界的強烈的歡樂”而在《財主底兒女們》的序中,他又明確指出“我所設想為自己的對象的,是那些蔣純祖們”。由此,我們可以想到,蔣蔚祖人生的悲劇絕不是作者要表現的主題,蔣蔚祖的性格也絕不可能是要突出和頌揚的對象。作者一心要刻畫的,是那個為了理想離家而去,在亂世中獨行,不斷流浪著探索著青年。而與他相比,蔣蔚祖不過是“被動的,消極的,也是無望的,痛苦的”,我們有理由相信,作者正是要通過構造這個以自殺結束自己生命的人物的悲劇來反映其對這類知識分子的探索方式的必然失敗。他同情這種“經過詩書禮儀系統教育出來的中國舊知識分子”,他們詩書滿腹,溫文爾雅,但他又清醒地看到了她們的柔順甚至是孱弱,“面對傳統道德的崩潰,資本主義拜金主義和“禽獸”道德的泛濫,這些人只有以瘋癲體現追求的執著,用死亡宣告探索的結束。”作者認為這是不可取的,這類知識分子的力量永遠無法推動歷史的發展,使國家走向光明。
另外,小說人物的命運一定程度上也取決于作者的寫作風格。路翎是一個主觀現實主義的作家,盡管他懷著對未來的偉大的理想,但他生活的卻是一個滿目瘡痍的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到處是“想做奴隸而不得”或“暫時做穩了奴隸”的人民的呻吟。于是,記錄人民的痛苦成了他的義不容辭的責任。他試圖通過切實地描繪國民的現狀,呼喚人民在痛苦中搏斗,在痛苦中探索,在痛苦中歌唱。在解放前,痛苦意識是路翎小說的基調。所以,蔣蔚祖的一生的痛苦是作者小說人物的一種共性。而又是因為路翎是一位現實主義作家,所以,《財主底兒女們》并非憑空想象的產物,它里面的每一個角色幾乎都是有生活原型的。小說人物蔣蔚祖的原型“蔣慰祖”19歲與既是畫師又是律師的路筱川之女路素珩結婚,婚后雖有過一段美好的生活但不久就鬧起了財產糾紛,他瘋狂,他逃跑,其父親蔣學海(小說中蔣捷三的原型)曾千里尋子,最終年僅30歲的蔣慰祖不幸病死在南京下關的一間小屋里。正是蔣慰祖這個現實人物的不幸給了作者深刻的思考。尊重現實,才是對時代最真實的揭示。
于是,我們認為,出于對小說主旨的突出,和作者自身的寫作風格方面考慮,決定了蔣蔚祖的必然死亡。
其實,認識蔣蔚祖這個小說人物的死因并不是我們的最終目的。一部好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往往就是生活最好的寫照。文學人物的人生也就是許許多多現實人生的濃縮。隨著對蔣蔚祖精神狀態的分析我們不覺會想起許多現代“瘋子詩人”或者是“情癡詩人”。他們卓爾不群的文學天賦讓世人感嘆,可是他們獨特奇異的情感追求卻為世人們所不解,他們的英年早逝在歷史上畫下了發人深省的省略號。
“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和物質的短暫的情人∕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條路上”
——海子《祖國(或以夢為馬)》
“我想畫下早晨∕畫下露水所能看見的微笑∕畫下所有最年輕的∕沒有痛苦的愛情”
——顧城《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同是中國當代著名的詩人,海子與顧城可謂有不少相似之處。用深邃的眼睛洞察人生的同時,心存著超凡脫俗的率真,構筑著童話般美好的國度,甚至,同樣為情所困,與世界格格不入,用瘋子般的行為結束了自己短暫卻不平凡的一生。德國歷史學家維特克曾經說過“上帝讓誰滅亡,總是先讓他瘋狂。”在希臘神話中,夜晚在山頂上睡著的男人會被月光女神偷偷地吻,醒來以后他們要么變成了瘋子,要么變成了詩人,據說是因為詩人與瘋子僅有一步之遙的緣故。詩人們懷著對一切美好事物的眷戀,表現出對生命的終極關懷,企圖在這個什么都可能消失的世界里尋找永恒(盡管這種永恒因人而異),但他們心靈的本色卻都是純真。然則,人與人之間的敵對關系(突出表現為文革)或人與人之間赤裸裸的物欲關系(近代社會)卻給了他們最現實的沉重的打擊。他們把對異性的情感作為理性宣泄的一個窗口,精神壓抑的一段小憩,投入了所有,卻收獲甚微。于是希望破滅,精神崩潰,“死”成了結束苦苦追求的最簡易的選擇。他們戴上了瘋子的面具,用殉情做幌子,掩飾了自己破碎的理想。
像海子、顧城、蔣蔚祖這樣的“精神分裂者”何其多,他們不單是詩人,也不單是情癡,他們的感傷與追求代表了一代人的感傷與追求,他們的痛苦與失落顯示了在無情的歷史的車輪底下人類精神軟弱的一面。分析蔣蔚祖的死,讓我們對人類自身有了更深的了解,更深刻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