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麗思中國游記》:沈從文的精神還鄉之旅

摘要：沈從文在上海時期創作的長篇小說《阿麗思中國游記》，全面地呈現了沈從文在精神返鄉的過程中所表現出的鮮明特點。本文立足《阿麗思中國游記》文本本身，結合文本的創作背景和沈從文復雜的創作心理，從“都市的困惑”和“還鄉的困惑”兩方面來分析沈從文通過這部長篇所展現出來的精神還鄉特質。

關鍵詞：“鄉下人”；殖民視角；民族身份；焦慮；

沈從文曾表明創作《阿麗思中國游記》的動機是“想寫一點類乎《阿麗思漫游奇境記》的東西，給我的小妹看，讓她看了好到在家病中的母親面前去說說，使老人開開心”［1］（《后序》，P.202），而且這部長篇也被看作是“現代中國兒童文學史上最早的長篇童話”［2］。

然而通讀此書，我們可以發現這部受童話影響、以續寫童話為出發點的小說卻充滿了“成人味”，伴隨著阿麗思和兔子儺喜的游歷，它更是全面地呈現了沈從文在精神返鄉的過程中所表現出的鮮明特點。如果要從還鄉角度看沈從文的創作，那么《阿麗思中國游記》顯然是沈從文創作歷程中具有十分重要意義的作品。本文將立足《阿麗思中國游記》文本本身，結合文本的創作背景和沈從文復雜的創作心理，來分析沈通過這部長篇所展現出來的精神還鄉特質。

一、都市的困惑——“鄉下人”身份與殖民視角的重疊

1927年，沈從文的母親和九妹從湘西來到北京投靠沈從文，三人的生活費用全需沈從文來負擔，而“隨著中國政治中心的南移，出版業的盈虛消長也出現了變化……分別出版過沈從文的《鴨子》和《蜜柑》的北新書店及新月書店，已先后遷往上海，有較多機會發表作品的《現代評論》也已離京南下”［3］，沈在北京賴以維持生活的來源業已逐漸失去，于是為了謀求生存，他決定去上海尋求發展的可能。

1928年初，沈從文來到上海，卻并沒有在這個大都市中實現預期的設想，內心巨大的落差和現實強烈的刺激使沈從文在作品中對都市人、都市生活大加諷刺和批判，《阿麗思中國游記》便應運而生。他借鑒和延續了卡羅爾《阿麗思漫游奇境記》的風格和技法，講述了阿麗思和她的同伴兔子約翰·儺喜漫游中國的故事。雖然表面上是原童話的延續，但顯然《阿麗思中國游記》并不是為博人一樂、發人幻想，對畸形都市的無情揭露和批判賦予它更為深刻的意義。都市的奇形怪狀、匪夷所思和都市人的虛弱、萎靡的生活狀態，使得“鄉下人”沈從文深深為之鄙夷。沈從文在城鄉兩相對照的基礎上，建立起對道德和價值的重新估量。

在《阿麗思中國游記》里，我們可以看到將國內內戰當做一種熱鬧介紹給外國人的旅館侍者、窮到走投無路卻沒勇氣自殺而乞求外國人殺掉自己的漢子、自愿給外國小姐作丫頭的鴨子，還有“八哥歡迎會”上淺薄無聊卻不自知的群鳥們。都市各色萎靡的景象、荒誕無稽的場景入眼即是，而這一群媚外崇洋、虛假愛面子的都市人卻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無聊、淺薄。趙學勇曾指出沈從文對都市的書寫發掘出同時代的“其他都市作家甚少給予深度關注的一個文學主題：都市是人性的異化力量”［4］。都市的蒼白和虛偽，在承載著文化、人性和生命力的“鄉下人”眼中無處躲藏。

文中的兩名主角阿麗思和兔子儺喜來自西方，他們漫游中國的動機是出自一種“獵奇”心理。阿麗思迫切想快點去中國，是因為她惦記著“中國人作揖磕頭的風俗，擔心一過了年就不能見到了”，而且中國南方正鬧著革命，一旦革命的政府成立，就風俗就會被消滅了，“再沒有戴小瓜皮帽的紳士了，再沒有害癆病的美人了，再沒有一切東方色彩了，那縱到中國去玩一年兩年，也很少趣味”同［1］（P.208）。他們因著一種對東方的神秘的幻想和一種對落后、愚昧且富有殖民定義下的東方色彩的國家的期待，探索并引證著他們想象中的中國形象。當他們親眼見到中國窮人因饑餓而無奈等死的慘狀，看到中國人崇尚迷信、癡迷賭博，看到中國都市中紳士階級的虛偽、無聊和凡庸，當他們把從《中國旅行指南》上學到的中國經驗與實際相驗證，當他們的獵奇心態和殖民者式的期待得到滿足，這恰恰表明了，中國都市里的愚昧和虛假也全部展露無疑。

以“鄉下人”身份觀察中國都市，正和殖民者視角發生了重疊，兩種視角下對畸形都市人和萎靡的都市生活的發現，促使沈從文踏上精神返鄉之路，回歸理想世界。

二、還鄉的困惑——自我民族身份的確立與還鄉的矛盾彷徨

“一個民族對自己的感情和看法產生于與其他民族的交往中，封閉鼓勵，不與外界其他民族交流的民族，不會產生對自己的感情和看法。”［5］沈從文對自我民族身份的體認，是離開湘西世界走入都市并以主流漢文化為參照之后，才開始產生的。“城市對他的輕慢不止是煽引起思鄉的情緒，更激發了他一種向別處去尋找精神支柱的迫切愿望……而從他當時的意識范圍來看，恐怕唯有對家鄉的記憶才能向他提供這樣的精神支柱”。［6］對自我苗族身份的追認，讓沈從文有了更堅定對抗并批駁中國都市文明的勇氣和信心。

盡管《阿麗思中國游記》表面上呈現出來的是西方文明（阿麗思和兔子儺喜為代表）與中國傳統文化（以漢民族文化為主流代表）之間的交流和沖突，但是沈從文在創作過程中，逐漸從對兩種文明的審視中發現了內心中隱含的對自我的苗族身份和苗族文化的皈依感和認同感。小說中儀彬母親建議儀彬把阿麗思帶去湘西苗鄉參觀時說：“喔，阿麗思，你也應見一見我那地方的苗子，因為他們是中國的老地主……你見到苗中之王與苗子的謙虛直率，待人全無詭詐，你才懂到這謙虛直率在各個不同的民族中交誼的需要。”同［1］（P.393—394）盡管文中稱苗人是“野蠻民族”，但是“省儉”、“和氣”、“謙虛率直”等不惜溢美之詞使用，凸顯出作者為了展示了苗人的善與美的本意，字里行間中流露出的沈從文對于苗族的熱愛和崇敬之情，是一種民族自豪感的展示。

沈從文在確立自我民族身份的同時，投向漢族的目光也發生了改變。原本不僅在地理上還是在文化上都被邊緣化的苗族占據了主流地位，而身居主流的漢族卻被邊緣化。盡管是觀察漢族的“旁觀者”，但是苗族文化身份擁有了絕對高度的姿態，它以一種具有極強優越感的目光看向中國的主流文化，并不斷對其進行貶斥和鄙夷，以此來提升苗族價值的地位和價值。前文說到沈從文以“鄉下人”的眼光審視都市，不留情面地批判都市的虛偽和孱弱，而“鄉村——都市”的對立模式，可以進一步的看做“苗族——漢族”的對立，與漢族的自私、庸俗和生命力的匱乏相對立的，即是沈從文欲要贊揚的充滿力與美、人性和生命力的苗族。

然而當作者跟隨阿麗思一行回到家鄉時，他夢想中的家鄉卻并沒有那么完美了。在回鄉途中，拉纖的纖夫死了，并不會獲得旁人的悲憫與同情；若是在船上見到兵隨便拘去一人，也要“裝作不知道這回事一樣”；人病了不去選擇看病，而是與神商量，求神幫忙；小孩子“完全在一種賭博行為中長大成人”；鄉民中拜干媽的風俗普遍至極，甚至拜樹木為干媽，認畜生或器物為母……對都市種種虛偽景象深深反感，企圖重回通過還鄉之旅獲得一份寧靜的沈從文，此時也發現了湘西生活中的愚昧、落后和不開化。

湘西對于沈從文來說，是他的精神源泉和支柱，但是這一時期的沈從文已經接受了現代文明的洗禮，他具有了理性認識和清醒的判斷，這決定了當他選擇精神還鄉時，不可能只做到單純地對湘西美好生活的暢想和追憶，知識分子的眼光讓他看到了湘西力與美的生存方式下的野蠻和弊端。小說最后寫到阿麗思在看完苗地的一場奴隸買賣后，就決定是到“要想回去”的時候了，故事也到這一刻戛然而止。我們無法預知阿麗思回到家后會怎么跟她的姑媽講述她的見聞，但是當寫到買賣人口這一陋習時決然收筆，沈從文的精神返鄉之旅顯然已跟預想的相差太遠，充滿了太多的困惑，產生了矛盾與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