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態的需要與悲劇的人生

摘要：基于馬斯洛的需要理論，張愛玲《金鎖記》中的曹七巧的人生是她的生命需要與現實生活實際上沒有滿足需要而發生的悲劇性沖突的過程。她的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實現的需要均處于嚴重缺失狀態。曹七巧形象是女性由于需求嚴重匱乏而產生病態心理的一個標本。

關鍵詞：金鎖記；曹七巧；需要；悲劇；

引語：

美國著名心理學家馬斯洛把人的需要分為七個層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尊重需要、認知需要、美的需要與自我實現的需要。

《金鎖記》以淪陷時期的上海為背景，描寫了一個小市民階層的女性——曹七巧的悲劇人生。張愛玲自身家族沒落、失去母愛、婚戀失敗，都使她產生了深刻的悲劇意識，而這種意識賦予她作品的主人公，就使得曹七巧形象凝聚了作家本人的生命體驗。

在人的需要中，曹七巧最突出缺失的是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實現的需要。

一、生理需要的缺失

在馬斯洛的人本主義心理學理論中，最底層的需要就是生理需要，那是人們最原始、最基本、最強烈的需要。“人的需要中最基本、最強烈、最明顯的一種，就是對生存的需求。人們需要食物、飲料、住所、性交、睡眠和氧氣。一個缺少食物、自尊和愛的人會首先要求食物；只要這一需求還未得到滿足，他就會無視或把所有其他的需求都推別后面去。”[1]曹七巧沒有得到滿足的生理需要主要是性的需要。

曹七巧完全沒有得到性的滿足。她只是一個開麻油店的小戶人家的女兒，因為哥哥嫂子圖利益，圖富貴，她嫁進了姜家。她在嫁進姜家之前，也是個對愛抱著幻想的女性。然而，就是因為這一嫁，讓她的一生都有了改變。曹七巧是這樣評價自己丈夫的：“一個人，身子第一要緊。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樣兒，還成個人嗎？還能拿他當個人看？”[2]丈夫得了骨癆，根本沒有辦法滿足曹七巧的生理需求，她只能被這種需求折磨著，在情欲的缺失狀態里飽受煎熬。即使丈夫死后，為了繼承他丈夫的遺產，曹七巧還是不能從這一枷鎖中釋放出來，她必須要守活寡。然而“她是擔當不起情欲的人，情欲在她心中偏偏來得囂張。已經把一種情欲壓倒了， 才死心塌地來服侍病人， 偏偏那情欲死灰復燃， 要求它的那份權利。愛情在一個人身上不得滿足，便需要三四個人的幸福與生命來抵償。可怕的報復！”[3]

曹七巧的情欲饑渴高潮是另一個男人出現時，他帶給曹七巧無限的遐想與期待，然而最終只是她的夢幻。作者描繪了曹七巧與季澤的一次見面，她對季澤的好感從行動、語言中完全展示了出來，季澤也明白曹七巧的意思，他必須終止她的誘惑，他搬出了他的哥哥作擋箭牌。“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樣兒，并不是自己作踐的。他是個可憐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護他了。”[4]她始終不明白，無論她怎樣表白自己的內心，季澤始終不會把她當作可以玩弄的對象。只要一觸及他的“底線”，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走掉。

由于自身的情感與生理得不到滿足，曹七巧的心理發生了扭曲，她自己無法得到也不想讓別人得到，曹七巧將自身的悲劇不停復制進別人的生活，企圖以此讓自己得到平衡，最終達到報復社會的目的。

曹七巧的性缺失導致了性妒忌，例如給長白娶親時，“這些年來， 她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 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 因為他是她的兒子， 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在， 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了———他娶了親”[5]曹七巧總是這樣想，也對媳婦有了莫名的恨意，她感到媳婦幸福的婚姻生活是對她不幸婚姻的一種嘲諷。因此，她總是試圖破壞兒子的婚姻。對于芝壽，總是挑剔。她用盡一切辦法，將兒子與媳婦的矛盾最大化。她讓兒子抽煙，讓芝壽如同自己曾經遭受過的一樣無法滿足，她把自己曾經經受的痛苦釋放在長白和芝壽身上，最終把芝壽逼上了絕路，斷送了年輕的生命。芝壽的一段話，不禁發人深思。“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6]這是芝壽對于這個家庭愛情、親情的異化所作出的評價。芝壽的死，只為了給曹七巧那無法解脫的禁欲生活作陪葬。她把自己的命運復制到其他人身上，妄圖釋放自己的痛苦，卻不知這并不能讓她得到安慰和解脫，反而只是在苦海中越陷越深。

她摧毀了兒子的命運，卻也不能放過女兒的。她總是給長安灌輸那些思想：“男人……碰都碰不得！誰不想你的錢？你娘這幾個錢不是容易得來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輪到你們手里，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上人的當——叫你以后提防著些，你聽見了沒有？”[7]她把女兒的幸福建立在金錢的高位上。她給女兒纏腳，是為了束縛她的情欲，為了斷掉自己內心那經常出來作祟的欲望。

二、安全需要的缺失

馬斯洛說：“任何行為都往往由幾個或者全部基本需要同時決定， 而不是只由其中的一個決定。吃東西可以部分地是為了填飽肚子， 而部分地是為了安撫其他需要， 改善其他需要的狀況。”[8]

安全的需要，要求保證生命安全、財產安全等等，比生理需要較高一級。曹七巧從小就沒有父母，更沒有得到他們的寵愛。她的哥哥曹大年為了獲得財富，把曹七巧賣進了姜家，做了少奶奶，自從她嫁入姜家之后，姜家人對于她的態度，始終是鄙夷。她只是個出身貧寒的人，在姜家卻成了正室，門不當戶不對在封建社會顯然會讓人說三道四。如果丈夫是個正常人，或許曹七巧的命運沒有那么坎坷，丈夫是個殘廢，在家里也沒有什么權利，曹七巧則更是處處被人鄙視。正因如此，曹七巧原本青春活潑的一面慢慢被磨耗，變成了那個犀利刻薄、人人懼怕的瘋婆子。

面對這樣爾虞我詐的生活環境，面對他人對自己的說三道四、嘲諷鄙夷，只有牢牢把握住金錢才不至于最后什么都沒有。黃金在她的眼中，除了是價值的象征之外，更是安全感的象征。丈夫、婆婆相繼逝世后，到了最后九老太爺主持分家時，曹七巧想盡辦法想要多分一點家產，對于黃金的熱情沖昏了她的頭腦，也占據了她的全部思想。

她像一個守財奴般，看守著她唯一可以依靠的東西，她覺得任何人都覬覦她的黃金。她的親侄子春熹與長安一起玩耍，只是一般孩子間的嬉鬧，她卻敏感地認為是春熹的父母覬覦她的黃金，最后霸占她的財寶。即使面對季澤——這個她曾經唯一寄寓感情希望的人——當季澤向她坦露內心的感情時，她也會立刻把他的愛與她的財產聯系起來，甚至不惜拋棄她唯一的愛的渴望，也要守護她現在擁有的財富。只因為，只有黃金才能讓她擁有安全感，不再感到害怕。

三、尊重需要的缺失

年輕時候的曹七巧性格潑辣，長相又好，是麻油店的活招牌，有很多追求者。然而她并不把這些追求者放在眼里，她是一個心高氣傲、自尊心很強的姑娘。然而，當她嫁進姜家，則是完全不一樣的光景。姜家是舊式的封建大家庭，有著非常分明的等級制度。曹七巧之嫁進姜家在其他人眼里簡直不可理喻。曹七巧一來到這個家庭就可以感受到，她在這個家是不受歡迎、被人笑話的。從丫頭們的對話就就可以看出：“原是做姨奶奶的，后來老太太想著，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二房里沒個當家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9]“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柜臺，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么去比人家？”[10]在姜家，曹七巧受盡歧視，得不到作為正常人自尊心的滿足。即便曹七巧做了姜家正室，她的身份也有了定位，但是，她的出身始終是別人嘲笑的原因。面對眾人的冷嘲熱諷，曹七巧的自尊心無法接受，她必須抗爭，于是她用犀利刻薄的語言進行回擊。她總是一針見血地戳穿其他人的虛偽，不給人留任何情面。她的語言粗鄙不堪，讓人不堪入耳。曹七巧以看見他人被戳穿之后自尊心喪失的丑態來獲取快樂，正是自己自尊心未獲滿足的表現。

四、歸屬與愛的需要的缺失

曹七巧從始至終都懷抱著對愛情的美好理想。她是一個單純、平凡的女子，夢想著世上女子都夢想的愛情。自從小叔子季澤出現后，她內心對于愛的新的渴望開始發芽、開花。愛是神圣而崇高的，曹七巧懷著對神圣愛情的信仰。當季澤為了騙取曹七巧的財產來到曹七巧的面前，當他向她述說這十年來對她的愛慕之情時，曹七巧內心蕩漾的是愛的沖動，她等這一刻等了太久太久了。小說中這樣描寫道：“曹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了，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11]這一刻，曹七巧內心開始對自己進行叩問與反思：“當初為什么要嫁到姜家來？為了錢么？不是的，是為了遇見季澤，是為了命中注定她和季澤相愛。”[12]這是一個戀愛中女子的真實想法，只有這一刻，她才忽然回歸到了自我的真實中，不受黃金欲和外界環境的的影響，擺脫了原先的束縛，坦露了自己真實的想法與感情。然而這個時間實在是太短暫了，黃金突然占據了她的腦海，不停向她發出警告：“他想她的錢——她賣掉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13]曹七巧受盡了命運的屈辱與磨難，在情欲的海洋里掙扎，抗爭，被世俗的眼光所鄙視，唾棄，她的價值觀都扭曲了。面對她的子女，她沒有給予他們愛，更沒有給予他們指明道路，而是把自己的怨恨全部加在他們身上，成為了繼她之后的犧牲品。

五、自我實現需要的缺失

曹七巧的主要需要都沒有得到滿足，正是由于這種需要的缺失，使得曹七巧的心理產生了巨大的變異，逐漸向變態、畸形的狀態發展。沒有愛情沒有欲望的婚姻，眾人的嘲諷與鄙視，無法忍受的孤獨寂寞，沒有人愛的悲慘境遇，讓她在這樣的環境下發了瘋。她開始瘋狂地熱愛金子，因為只有金子，才可能滿足她的其他需求，如果連金子也失去了，那么她的生命，就什么都沒有了，金子變成了她生命中唯一的依托。金子的占有欲變成了曹七巧自我實現的手段，雖然這個自我實現其實只是幻象。

在曹七巧身上，所有的需要都用金子來代替，她沒有其他什么希望了。高漲的病態的黃金欲既是支配她一生行為的優勢需要， 又是所有得不到滿足的基本需要的替代物。也許她從中體味到了滿足， 然而， 她所感到的滿足僅是她自己在內心中營構的一種幻相。她將因基本需要沒有得到正常滿足而導致的病態的需要與病態的滿足全部寄托在黃金上，使她的人性就像“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14]她把任何東西都與金子聯系在一起，當長安上學時丟了條被褥，曹七巧就暴跳如雷，這樣訓斥道：“天生的敗家精，拿你娘的錢不當錢。你娘的錢是容易得來的？——將來你出嫁，你看我有什么陪送給你！——給也是白給！”[15]

她認定人都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錢。為了錢，她不惜用自己的青春美貌，成了金錢的奴隸，套上了由生到死都無法擺脫的黃金枷鎖。小說之所以題目為《金鎖記》，也正是因為由于這把金鎖，開啟了曹七巧悲劇的人生，在不斷報復和發泄的反復過程中，曹七巧開始變得狠毒、殘忍、自私。

結束語：

張愛玲對女性的全部需求都進行了赤裸裸的描繪，曹七巧是張愛玲所刻畫的女性人物中最為人稱道也是最成功的形象。曹七巧式的女性真實存在于這個社會，她們是封建社會的受害客體，也是施害別人的主體。由于她強烈的需要缺失導致嚴重的心理畸形，繼而造成了她的后代的悲劇。從人本主義心理學的角度看，她缺失了人的主要需求，她的生命只剩下金錢可以作為精神寄托，而她以金錢來滿足、替代自己的正常需要。但是，她又把金錢價值最大化，造成了自己無限膨脹的金錢欲，從而使自己變成金錢套牢了的奴隸，這就是《金鎖記》的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