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琴道

摘要：古琴乃上古之神器，又是中國文人涵養心性的修身之器，古琴的人文精神就在于其融化了中國傳統人文文化與往圣先賢對自己內在生命智慧的體驗。 徐青山《溪山琴況》之“二十四況”圓融儒、道、釋三家智慧，切實展現了古琴的藝術風格。古琴音量低，卻有與心靈交通的特質，聞琴者須虛靜專一方能體會古琴之音乃源自遙遠天籟的道體。藝者若能于聲聞的當下體驗“氣候”之琴藝密法，則可以品味聲、音、樂之內在差異，進而培植其生命內在的仁慧，也就是“籍琴以明心見性”。

關鍵詞：古琴；琴道；人文精神；

半瓶老人說：“琴之道在于傳承華夏民族之精神”。古琴自古是中國文人涵養心性的修身之器，古琴之精神必融合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人文精神與往圣先賢生命內在次第對于琴道的甚深體驗。徐青山《溪山琴況》之“二十四況”就是圓融儒、道、釋三家文化精神，切切的表達了古琴之藝術風格，無不通過細細的思考而闡發其對撫琴工夫之生命內在的很深的體驗。聞之足以使人“籍琴以明心見性”（徐青山語）。

一、琴道本源于“空”

《老子》云：“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1］作為以“無”為本的道家學說，認為萬物都是“道”的化顯作用，而“道”的本質就是“無”，萬物都產生于“無”的妙用，在佛家即曰“空”。古琴負載著中國傳統文化之精神，故琴道更體現了中國最高文化本體“道”的妙用，中國文人志士自古皆有聞琴以明自性的典范。

近代以來，古琴被臺上音樂表演的舞臺，然而眾多的所謂樂壇人士都以古琴音量較低而棄之。殊不知，古琴的低音量正是其區別其他高音量樂器而獲得與心靈交通并感知天籟之音的最優特點。田青在《古琴的人文精神》一文中指出：“正因為古琴音量小，決定了這件樂器的特性——它是直接和你的心交流的樂器，它是最個人的樂器，它根本不是為了讓你和大眾交流，為娛樂大眾而產生的”。[2]可知，古琴的人文精神是讓人在于琴音的交感中認知自我，體認天地、宇宙、人生的真諦。

那么，古琴之雅音是從哪里發出的呢？既然古琴所承載的是華夏民族之傳統文化精神，其必與“道”相接，應乎“神”。從形而下的技藝層面講，古琴的制作過程中，琴體是由兩張木板相合而成的，面板圓，地板平，中間是空的，這既說明了琴音的出處，又決定了古琴音瑟的好次。《溪山琴況》之“二十四況”中的第一況曰“和”，關于“和”的精義：

稽古至圣：心通造化，德協神人，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情，于是制之為琴。其所首重者，和也。

和之始，先以正調品弦，循徽葉聲：辯之在指，審之在聽，此所謂以和感，以和應也。和也者，眾音之窽會，而優柔中之橐龠呼？ [3]

可知，古代的圣人制作琴是用來陶冶人的心性的，懂音樂的人不是聽具體的聲音，而是通過聽覺中樞神經傳到大腦，通過大腦又轉化到心靈的切實感受。“二十四況”以“和”為首，是突出音樂的品質對于人們當下心靈情感的體驗之重要性。和諧的“音”才能使人感受到“樂”的親和力，才能體驗到萬籟一體，回歸本然的生命實相。“和也者，眾音之窽會”，在《漢語大字典》中的“窽”字有“空隙”、“洞空”、“空虛”等意思。也就是說，和諧之音源聚于空虛，通過古琴體發出。“橐龠”是指古代的一種鼓風吹火器，《老子》曰：“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欲出。”[4]陳鼓應先生在《老子今注今譯》一書中對“橐龠”的解釋是“風箱”。[5]這說明，“和”的基礎是空，音發于空，在萬籟俱寂的時空中聽音之“和”，必須心也要空，只有空掉了心中的繁雜之念，才能體會到天地、宇宙、人生的奧秘。因此，“空”是“有”的根本，沒有“空”就沒有“有”。

《莊子·齊物論》曰：“樂出虛。”古琴演奏中，古琴樂器必須內部虛空才能發出和諧之音，并且在聽琴的時候，內心也要空，一定是沒有雜念，內心清凈才能進入空靈的澄明狀態，如是才能享受到美妙的音樂進而體認琴之道。不僅作為現象的聲音是來源于琴體內部的虛空，而且古琴所發出的本音即元音更不是我們的耳根聽覺所能捕捉到的，應是通過心靈內在的情感細細真切的去感受，真正的本音是無聲的，而只有聞得本音才足以使人明心見性，證得琴道。所以，無聲之聲才是真聲、大聲。

二、鑒品聲、音、樂

作為“籍琴以明自性”的琴道體認，最重要的就是在連綿不絕的琴音中用心靈去感受古琴之音所本自具足的元音，即本音，音樂有“音”和“樂”的不同。

首先是“聲”。“聲”是泛聲，一切現象合成之聲皆是，然而聲有“正聲”和“間聲”之別，如《溪山琴況》引《樂志》所云之正聲與間聲說來解釋其“二十四況”中“古”品質概念。《樂志》曰：“琴有正聲，有間聲。其正聲正直和雅，和與律品，謂之正聲。此雅頌之音，古月之作也。其聲間雜繁促，不協律品，謂之間聲，此鄭衛之音，俗樂之作也。雅頌之音理而民正。鄭衛之曲動而心淫。然則如之何而可就正乎？必以黃鐘以生之，中正以乎之，確乎鄭衛不能入也。”[6]可知，正聲與間聲的不同在于雅俗之別，正聲是雅頌之音，可稱“古樂”，而間聲乃俗樂也。

其次是“音”。只有人文文化創作之聲才可稱得上“音”，古琴最大的特點就是其人文精神融合了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深刻內涵，在其音瑟就體現為雅音。故《溪山琴況》對“雅”品云曰：“惟真雅者不然，修其清凈貞正，而籍琴以明心見性；遇不遇，聽之也，而在我足以自況，斯真大雅之歸也。”[7]因此，自古文人志士籍琴以明心見性之奧秘就在于其所聞之聲是大雅之音，而大雅之音乃是會通古代圣賢對于中國文化最高本體“道”之精神的體證。可見，古人習琴、懂琴根本上是心得以通“道”的一個途徑，用“道琴”化“俗琴”，其聞琴足以證道在于是也。

然后是“樂”。樂乃真正的至音，其融合于“正聲”、“雅音”、“至音”三位一體，是“道”之聲，即“天籟之音”。“天籟之音”，非外聞其聲，普通的琴音再好不過“余音裊裊”，然終得消逝，此非本音。南環瑾先生在其名著《禪海蠡測》一書中認為，真正的“天籟之音”是“靜聲”，應該是“內聞”的對象，而非外聞也，只有向內反觀，才能體認“靜聲”。對此，南懷謹先生有深刻的闡述：

此即聞性功能凝聚于靜定境中，故不因物而阻隔；及其至也，雖在萬籟無聲之聲絕頂，亦可得聞空中旋律清靜之聲；此聲也，非世間聲，或曰：此即‘天樂’也，或曰：此即莊子所謂‘天籟之音’也。[8]

如南先生所言，“靜聲”是超越“聲”與“音”的更高層面的“樂”，這才是真正的“樂”，是“天樂”，即“天籟之音”。“天籟之音”才是古琴的最高境界，是本音或至音。由此可知，音與樂之別乃如“智”與“慧”的次第差異，只在理智世界就為“有為法”所縛，容易陷入“勞神明”之疲役狀態，故《老子》曰：“為學日益，為道日損。”[9]因此，只有在“慧”的層面不斷精進，才有可能體驗“神”之空性進而證得無為大道。

三、琴樂與“道”

琴有本音，然而如何在具體的撫琴技藝中直觀到本音就是琴道秘訣了，《溪山琴況》所闡述的“二十四況”中，每一況都在技藝層面給予撫琴者以機要。撫琴者若能夠越過技術而直觀到本心，在本心與本音渾然天成的一體中歸于本然就可以體認琴道奧秘，然究竟琴之道在哪里？《溪山琴況》“遲”品有云：“若不知氣候兩字，指一入弦，惟知忙忙連下，迨欲放慢，則竟索然無味矣。深於氣候，則遲速俱得，不遲不速亦得，豈獨一遲盡其妙耶？”[10]“氣候”講的是在撫彈過程中的節奏問題，把握節奏乃與個體的內功修煉有關系，“氣”是身體發出的，于有形之氣的內在體驗中認出那個無形的“候”，乃是琴樂藝術的關鍵。因此，調息養氣在撫琴起調之前就顯得十分重要了，調息是把心與感官從外界收回的開端，吸氣讓生命充滿全身，呼氣將生命交付給生命創造者即道體。調息的法門在屏氣，所謂屏氣不是人為的憋氣，而是在一呼一吸之間有一個不呼不吸的點，就是“息”，也就是空無一物的中陰階段。在禪定方法中，就是要入定，在定境中把“息”推到極致而在時間上使其無限延長。因此，“定息”是要讓琴者的心安住在靈性之澄明狀態，虛掉無明，真正的琴道智慧才能呈現。琴有“氣候”，太極亦講究懂勁，在我們練太極拳的時候若細細體會，則有同工之妙法。太極拳每一動作都不是固定的招式，完全是隨順自然的生命能量的轉化，練太極之所以要懂勁，就是要讓我們的生命親證到身心內外是一片虛靈明覺的澄明之境。這樣，于無勁處發勁，才是真正的生命能量 。

琴之道就是要在琴藝與琴品中通觀音樂和文化之契合，具體講就是把握靈感當下所呈現的空性，而這是需要有現量境的體驗的。任何靈感都源于現量境的體驗，否則我們所認知到的就不是永恒的、真實的與道相契合的體，任何理性的濫用都會導致虛無。因此，只有現量境的體驗才能賦予琴樂以生命的運動形式，生命的發揮才是最真實的琴道。

在現量境中體驗到空性，那是“神”品境界的琴道，達到“化”的意趣，能夠出神入化，那是天道。王耀珠在《溪山琴況探賾》一書中講到：“作為動態的結構，任何微妙的變化都會引起音樂意義的根本變化。《周易·系辭》：‘幾者，動之微也。’又說：‘知幾其神’。”[12]在動態的音樂運動形式中把握住了每一個當下不變不動的瞬間的點，也就是抓住了“幾”，體驗到了“神”，即達到對造化之萬象運動變化之“幾”的把握，是“神”品的境界，這無疑是真正的出神入化。故《莊子》云：“三子知之幾乎。”[13]琴的靈性就在于作為其對象的生命主體真實情感的擴充，一個無生命無情感的主體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體驗到自己與琴道相通感的愉悅，故只能“對牛彈琴”。關于認知之“幾”的次第，子思《五行》篇曰：“目而知之謂之進之，喻而知之謂之進之，譬而知之謂之進之，幾而知之，天也。‘上帝賢汝，毋貳爾心’，此之謂也。”[14]順真先生把這個認識的次第總結為“四知成圣”，認為通過以目而知、以喻而知、以譬而知的“顯法”階段，培植仁慧二種資糧，最后進入因幾而知的“密法”層面，最終達到“毋貳爾心”即一心圓融的圣人果位。其中，目知、喻知、譬知三者的實現是人道的實現，而幾知才是天道的實現。[15]由是可知，生命的起點還是要從經驗的“小體”即身體，過渡到生命的“大體”即心。在琴道智慧的體認過程中，是需要超越“小體”的有限性而達到更高的生命次第即終極存在本身，也就是與琴道本音合一的境界。

總結：

琴道所培植的是琴本身與我心性的溝通，讓人平心靜氣去除我執，以肅心的誠敬最后在琴樂與主體情感的共振中體驗至音。真正的至音是金聲，其象征性的文化乃是堯舜以來的禮樂精神，更高的則是玉音，是黃帝在“博望之山”的修行中所聞得的天籟之音，是天道也。故《五行》篇曰：“唯有德者，然后能金聲而玉振之。” 這才是琴道“因幾而知”的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