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粉》中的宿命書寫

摘要：蘇童《紅粉》中的主人公秋儀是一個雖“置身于大歷史”卻“在一個女人的小格局里左沖右突”的女性。在秋儀的人生路上，她竭力自我拯救、自我抗爭，試圖沖出命運的藩籬，但她越是掙扎，越是陷入命運的圈套，這是一種宿命，一種無法擺脫的、永無休止的輪回。

關鍵詞：蘇童；紅粉；宿命；逃離；回歸；

蘇童在《紅粉》中塑造的主人公秋儀，是一個存在于新中國的舊中國下層妓女，是一個雖“置身于大歷史”卻“在一個女人的小格局里左沖右突”的女性。作品所敘寫的故事，選擇了與宏大歷史敘述方式不同的書寫方式，挖掘出相對疏離于主流歷史之外的另外一些審美維度。《紅粉》中的故事敘述都是直線型向前推進的，讀到最后卻發現結局銜住了開頭，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圓圈。這種封閉的圓圈是一種宿命，是一種永無休止的輪回。

秋儀是個很有主見的女子，總是自主地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想屈服于命運。可是這種抗爭卻讓她陷入命運所設置的圈套。首先在新中國妓女改造的過程中，她敢于跟車上的押送軍官據理力爭，拒絕勞動改造而選擇了跳車逃跑，她妄圖“逃離”歷史對她的設計，盡管在“逃離”的過程中她奮力掙扎，但她的逃離之路卻崎嶇不平。當她逃回喜紅樓后，發現鴇母吞了她的血汗錢，她跟鴇母大吵了一架，堅決要回自己的首飾細軟，鴇母拒絕給時，她準備點一把火將窯子燒光。秋儀膽子最大，最富于抗爭精神，別的妓女都不敢吭聲時，唯獨她敢于當面發泄心中的不滿和疑慮，這也說明她是最為自己的未來擔憂，同時也最有想法、最有擔當、最具有叛逆精神的一個人。她不甘心就此不明不白地讓他人擺布自己的命運。

秋儀跳車逃走后在老浦家住了一段時間，因為無法忍受老蒲母親的冷言冷語，打算回家暫住，到了家門口，“秋儀看見她的瞎子老父親坐在門口剝蠶豆，她的姑媽挽著袖子從一只缸里撈咸菜，在他們的頭頂是那塊破爛的油氈屋頂，一只貓正蹲伏在那里。車夫說，小姐下車嗎？秋儀搖了搖頭，往前走吧，一直往前走。在經過父親身邊時，秋儀從手指上摘下一只大方戒，扔到盛蠶豆的碗里，父親竟然不知道，他仍然專心地剝著蠶豆，這讓秋儀感到一種揪心的痛苦。她用手絹捂住臉，對車夫說，走吧，再往前走。”棚戶區那副破敗貧困的景象喚起秋儀對以前貧窮生活的回憶，她對即將回到這種貧困生活不由自主地感到不寒而栗，她對以往醉生夢死的生活還是有所留戀的。這種感受與《長恨歌》中的王琦瑤不想再過低下弄堂生活的感受是一樣的。但是，在郊外盲目的游走中，她決定出家、留在尼姑庵，這其間要克制自己多少欲望、多少渴求才能說服自己過這種青燈黃卷伴佛眠的生活。天意弄人，當尼姑庵的老尼姑獲悉秋儀是個妓女后，將她趕出庵門。此時，“秋儀突然明白眼前的現實是被命運設計過的深淵絕境，一種最深的悲愴打進她的內心深處，秋儀的身體漸漸像沙子一樣下陷，她伏在門上用前額叩擊庵堂大門時已是泣不成聲。”她只好回到姑姑家中，但家人嫌棄她的妓女身份，她表弟怨恨她，擔心她回來后會害得他沒房子結婚。生活是如此現實刻薄，毫無人情可言。秋儀作為妓女，雖然信奉女人依賴男人而生存的哲學，但在她內心，女人的尊嚴卻沒有泯滅，秋儀的韌性是驚人的，生活給予的打擊她都一一承受下來并迅速恢復過來。她努力抗爭，卻命運多舛。她每一次都想改變自己的命運，想逃離不盡人意的生活，但生活卻給予她一次次的打擊，她一次次地重整旗鼓、尋找新生活。當她的一切抗爭都歸零后，秋儀在絕望與無奈中嫁給雞胸駝背的馮老五。

所以，秋儀和小萼同為受改造的妓女，但兩人之后的人生際遇大有不同，對小萼來說，“她永遠是一個被社會邊緣化的放逐者和異鄉人，是一個永遠無法自足的女人。”物質財富在她的愛情與婚姻中是不可或缺的，這種物欲讓她喪失了一個女人的母性。小萼把孩子送給秋儀時，“小萼說：‘我本來下決心不嫁人，只想把悲夫撫養成人，可是我不行，我還是想嫁男人。’秋儀把小萼從地上拉起來，看小萼的神色很恍憫，像夢游人一樣。”在小萼即將離開這座城市時，她的眼睛始終迷茫地望著遠處，苦苦尋覓的翠云坊牌樓時，作為讀者，感受更多的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而是女性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蒼涼感。秋儀遠比小萼更有主見和生活能力，性格倔強、對自己的人生有著執著追求的秋儀，深知自己社會地位的卑賤，在煙花場地看透了人情冷暖，雖然是這樣，她卻在不斷地竭力掙扎，希望掙脫命運的鎖鏈。但在人生的大起大落中，秋儀真正領略到了什么是人硬不如命硬，命運的雙手可以把一個無辜的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而作為個體的人在命運面前所做的一切掙扎卻是那么蒼白無力，甚至是可笑荒唐。秋儀和小萼似乎選擇了不同的生活道路，但最后，兩人都殊途同歸地選擇“回歸”到一個男人身邊。作為女性的秋儀，不管是“逃離”還是“回歸”都意味著失敗時，不管追尋的過程還是結果都會毫無意義時，秋儀終于自愿把命運交給男社會來宰制。

蘇童在《紅粉》中意味深長地描繪了“妓女”這個舊時代的人物在新時代的迷惘與絕望，這種絕望中暗含著宿命的控制。秋儀和小萼這兩個舊時代妓女的命運是悲劇性的，它使人產生悲哀的原因并不在于主人公“犯了錯誤’，而是在于“命運”或命運般的必然性將苦難強加于在困境中掙扎的主人公身上。

秋儀和小萼是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女性，小萼個性格柔順，依賴性很強，對很多事情都處于被動接受的狀態。秋儀則有主見、敢于同命運抗爭。這在文中很多部分都有所昭示，在秋儀和小萼準備上卡車接受勞動改造之前，賣餅大叔問她們要不要買餅，“秋儀說：吃，怎么不吃？她隨手拿了兩塊，遞了一塊給小萼。小萼朝卡車上的人望著，她說，我不想吃，我們得上去了。秋儀仍然站著，慢慢地從錢包里找零錢，最后她把燒餅咬在嘴里，一邊吃一邊朝卡車前走，秋儀說，怎么不想吃？死犯殺頭前還要吃頓好飯呢。”秋儀不像小萼那樣不知所措地為自己的將來擔憂。她對自己今后的人生抱著一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態度，對新中國的妓女改造有著超然的認識。妓女改造是歷史的必然，僅憑她們個人的力量或許無法改變整個歷史，盡管如此，她個人卻可以逃離歷史的設計，或者說，她雖然無法改變命運的控制，但可以改變對命運的主觀態度。這些細節都在暗示秋儀將來所走的道路與個性懦弱、無主見的小萼必然不同（雖然最終的結局是無法預測的）。

運送妓女的卡車在開往勞動改造所的路上，小萼和秋儀的一段對話：“小萼黯然地低下頭，她說，把我們拉去到底干什么？秋儀說，說是檢查性病，隨便吧，反正我也活膩了，就是殺頭我也不怕。”這一段對話說明秋儀對現在的生活狀態極度失望，認為不管去哪里都無所謂，雖然有點認命的感覺，但最后那句話“隨便吧，反正我也活膩了，就是殺頭我也不怕”也從反面說明秋儀希望有一個機會改變能夠現在的生存狀態，就算付出“殺頭”的代價也在所不惜。秋儀并不心甘情愿做一個妓女，只是她在煙花場上識透了人情冷暖，知道改變自己的命運不是在朝夕之間就能做到。所以她們對自己命運的選擇必然有所不同，小萼接受的是歷史與社會對她的改造，而秋儀則只接受自己對自己的改造。只可惜，秋儀自己對自己的改造最后還是歸于失敗，她像一個蠅子一樣飛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當她“最終明白自己永遠無法擺脫作為原罪標志的妓女身份和本質上是父權制度下作為空洞能指的他者角色的時候”，在殘酷的命運面前，不管愿意還是不愿意，她都在無形之中妥協了，并“回歸了父權制度為她設計好的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嫁給了駝背的馮老五，收養了小萼和老浦的兒子。“在人生的一次次逃離中，她只能無奈地選擇對生活的趨同和世俗的皈依。”始終逃不出命運的藩籬。

結語：

《紅粉》中的主人公秋儀竭力沖破宿命的牢籠，卻又一步步陷入命運的圈套，她在文中透露出人生命運中預兆的神奇作用，它使悲劇命運成為個體生命中注定的無法擺脫的必然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