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被譽為“名士教科書”的《世說新語》中記載了很多魏晉士人的風流態度,然而細究之下就會看到在他們風流倜儻的背后隱藏著太多深重的悲哀。這悲哀是那個黑暗而混亂的時代的特殊產物,它使得士人們徘徊不定,茫然若失,以至于心口不一、人格分裂,給士人們造成了巨大的心靈痛苦。
關鍵詞:《世說新語》;魏晉風流 ; 士人;悲哀;
一、《世說新語》對“魏晉風流”的描述取向
《世說新語》相傳為劉宋宗室成員劉義慶集合門下文士編撰而成,書中所載多為魏晉時代(220—420)諸多名士的言談舉止、外表風儀以及各種軼事奇聞。
《晉書·劉毅傳》:“六國多雄士,正始出風流。”[1]這里的“風流”指的就是所謂的“魏晉風流”。“魏晉風流”,亦稱“魏晉風度”,是美學史和文化史上的一個專有名詞,它特別強調的是一種不同于俗流的行為方式和內在氣質,以不拘泥于禮教而著稱。它集中表現了士人這個社會階層的人生觀和世界觀,一個個鮮活的士人構成了魏晉風流的時代長廊。《世說新語》所標舉的是士人們俊雅脫俗的儀容,飄逸不凡的氣度,沉穩內斂的雅量,嗜酒狂放、高歌長嘯的風采。
二、辯才無礙與雅量高致背后的空虛和躁動
魏晉時代,若要達到名士的標準,必須滿足大概四種條件:俊美脫俗的儀容、精妙流暢的清談水平、寵辱不驚、內斂沉穩的雅量和悲歌長嘯、嗜酒傾頹的姿態。
魏晉崇尚玄學,主要傾向于口頭表達,如:
“王平子邁世有俊才,少所推服。每聞衛玠言,輒嘆息絕倒。”(《言語》)[2]
“支通一義,四座莫不厭心;許嵩一難,眾人莫不忭舞。”(《文學》)
玄學以老莊為根基,崇尚虛靜無為,辯才無礙。但就在名士們侃侃而談的別后,卻隱藏著難言的痛苦。因為玄學的興起與政治的黑暗有直接關系,正因為士人們對殘酷的統治噤若寒蟬,才不得不像阮籍一樣“口不臧否人物”,把精力轉移到無用的玄談之上。“清談誤國”的道理他們不是不懂,王羲之就指責“虛談廢務,浮文妨要”。但他們無力改變這一事實,只能默默忍受這份悲哀。
《世說新語》中有《雅量》一章,專門記敘名士們沉穩內斂,寵辱不驚、不為外在刺激所動的非凡氣度。其中最有名的莫過于被稱為“風流宰相”的謝安的故事:
“謝公與人圍棋,俄而淮上信至,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小兒輩大破殘賊。’意色舉止,不異于常。”(《雅量》)
淝水一戰,關乎國家運祚和家族的興衰,臨此大喜之際仍能神色不改,淡然處之,從表面看的確十分難得。殊不知這個超級雅量其實是刻意為之,即裝出來的。《晉書·謝安傳》云:“(圍棋)既罷,還內,過戶限,心甚喜,不覺屐齒之折。其矯情鎮物如此。”[3]這個史料使得謝安內心的躁動大白于天下,讓人感嘆他的“矯情”對內心狂喜的強制壓抑幾乎達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史書說他“矯情鎮物”,十分精確。魏晉人貌似“排禮教而任自然”,但如謝安一般心理扭曲,原本真誠的生命卻變成了“心共口敵”[4],表里不一。再如:
“夏侯太初嘗倚柱作書,時大雨,霹靂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不變,書亦如故。賓客左右皆跌宕不得住。”(《雅量》)
生死攸關,尚且穩如泰山,實在讓人瞠目結舌。但可以想象,這種有悖人性中“趨利避害”原理的行為畢竟是扭捏造作的,夏侯太初之所以視生死于不顧,其目的就是要在眾賓客前表演一下,刻意彰顯自己的名士風范。
三、阮籍的窮途之哭
作為魏晉名士的代表,阮籍的喜怒哀樂和行為舉止具有很強的典型意義。短暫的曹魏政權之后,繼而代之的是更為殘酷虛偽的晉朝。兩個朝代的共同特點是中央集權的加劇、等級制度的森嚴,名教的大力提倡在很大程度上禁錮了士人們的思想,翻云覆雨的政治斗爭讓諸多士人膽戰心驚。士人們一腔報國處世之心被一次次扼殺,而一旦陷身宦海,背負盛名,便很難脫身。士人們口中說著“歸去來兮”,表面上向往山林之樂,竹林之游成了士人們逃離現實、暢享人生的重要儀式。然而竹林之游卻是短暫的行為,而且竹林七賢的理想并不一樣,嵇康和阮籍的恬淡沖退并不是共有的核心思想。向秀在嵇康死后繼續出任,王戎更是官運亨通,青云直上。
魏晉士人實際上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他們找不到真正的精神出路和事業出路,既不甘心默默無聞,又向往安逸恬淡的田園生活。于是,他們茫然若失,不知何為。阮籍的窮途之哭就是這種痛苦和悲哀的最好證明。他“車跡所窮,慟哭而返”,醉一路哭一路,他的悲傷在荒野的漫游中得到了一定的釋放。他的不拘禮法貌似狂放不羈,但他還是內心充滿了恐懼,他不敢做得太出格:
“晉文王稱阮嗣宗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德行》)
阮籍的狂與慎互相糾纏,互相角力,結果就是不可化解的悲傷。同時,阮籍表面上不與名教合作,表現出縱浪的姿態,比如他臨母喪而彈琴喝酒,大快朵頤,不與來客酬答,實際上他在內心深處還是皈依禮教的。他和嵇康一樣,囑咐自己的侄子不要效法自己,而是應該小心翼翼,韜光養晦,做名教的順民。這同時也是他們對自己已然變形的人生的一種救贖,希望在下一輩的身上得以實現。
四、高雅和庸俗的對立和雜糅
魏晉士人無一不以高雅自居,他們標舉高雅的方式有的狂放,有的矜持造作。但不管哪一種,都是和高雅的對立面——庸俗雜糅在一起的。如:
“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宇為褌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任誕》)
喝醉了酒,赤身裸體,大放厥詞,以示卓爾不群,這在當時的文化環境里竟被認為是高雅之舉。這種高雅顯然和庸俗雜糅一處,不可分割,它體現出如劉伶一樣的飲者逃避現實的痛苦心境。
王戎位列竹林七賢之尾,在竹林之游過去很多年以后仍然以自己當年的高雅為榮:
“王睿沖為尚書令,著公服,乘軺車,經黃公壚下過。顧謂后車客:‘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飲于此壚。竹林之游,亦預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為時所羈紲。今視此雖近,邈若山河。’”(《傷逝》)
因為竹林七賢是高雅的最高代表,他能位列其中,深感自豪。但王戎同樣是一個庸俗之極的人,在《儉嗇》一章中,他的吝嗇事跡占了近乎一半的篇幅,如:
“王戎有好李,賣之,恐人得其種,恒鉆其核。”(《儉吝》)
“王戎儉吝,其從子婚,與一單衣,后更責之。”(《儉吝》)
堂堂司徒,家資巨富,居然吝嗇到這個地步,實在已經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至于王夷甫的故事就更具有代表性了,他自詡“超超玄卓”,“口未嘗言‘錢’字”(《規箴》),夫人“欲試之,令婢以錢繞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見錢閡行,呼婢曰:‘舉卻阿堵物’!(《規箴》)好一位“口不言利”的高雅之士,但《晉書》中說:
“夷甫求富貴得富貴,資財山積,用不能消,安須問錢乎?而世以不問為高,不亦惑乎?”[5]
一語道破了王衍的真相,他不是不言錢,而是故作深沉,高雅也是裝出來的。
類似這樣高雅和庸俗的對立、雜糅說明了魏晉士人表里不一的人格特征,這種矛盾在他們的心中沖撞不已,造成了人格的分裂。這是那個時代的特殊現象,讓千載之下的我們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