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患有抑郁癥的歷史系研究生夏后不堪忍受疾病折磨,決定在遠離人煙的嘉悅大橋結束生命,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一次能量巨大的“波涌”正向這座橋逼近,而“波震”的巨大能量將擊穿時間,使身處其中的人發生高維度滲透,穿越時空。密切監視“波涌”、負責在發生時空紊亂時阻止歷史被改變的特執會在最后一刻才發現了夏后的存在,緊急時刻,實習生齊姜自告奮勇與夏后一起“滲透”,希望避免時空徹底紊亂。他們一起穿越到了唐朝末年的動亂年代,而現實世界則因為他們的穿越產生了可怕的變化……危急時刻,特執會與夏后、齊姜為將歷史拉向正常的軌道而共同努力著……
窗外閃了一下,不久又是一下。
幾十千米之外正在雷鳴電閃,只是距離太遠,聲音傳不過來。只有閃電沉默地照亮天空中濃重的云層,照亮了蜿蜒起伏的山脊,又沉默地隱去。銀色的根狀閃電擊穿了厚重潮濕的空氣,擊打在山脊之上。如果那下面有座三代之前的大墓,里面的酸堿度是否會發生微妙的變化?
已經是11月中旬了,還出現這樣黑云遮天蔽日、雷鳴電閃的天氣,真是古怪。古人說10月打雷,老牛死光,難道明年又是大災之年?
考古學家、古代文字及符號學教授郎云望著窗外,胡思亂想著。他的車被堵在了G70虎山高速路的洩湖服務區附近。此刻才剛到下午3點,天卻已經黑了。往前看去,茫茫一片紅色的車尾燈,往后看,是更多更加刺目的車大燈。20分鐘之前,他們被卡在這里,根本動不了。是出了什么重大交通事故了?
讓他揪心的還有件事。昨天他接到了夏后——他最有天賦的學生打來的電話。電話里,夏后語句通順、邏輯嚴密地告訴自己,他不想再跟抑郁癥糾纏下去了。當時他正在開一個研討會,還以為他已經走出了抑郁狀態,急匆匆應付了幾句就掛了?,F在想想,這句話同樣也有徹底放棄的意思……
他忍不住問開車的秘書:“夏后還沒聯系上?”
秘書撥打電話,片刻放下來說:“還是處于關機狀態。郎老,你別擔心了,現在這些孩子呀,一個比一個任性,哪像我們當年……但真敢去死的還是少數,不過是些孩子氣的話罷了?!?/p>
郎云嘆口氣,“也許吧,希望如此……奇怪,為什么我們這邊堵得水泄不通,對面通道上卻一輛車都沒有?”
“一定是特大交通事故,”秘書蠻有把握地說,“大貨車,集裝箱車或是客車連環相撞,撞到對面通道上,導致整條高速路封閉。唉,看樣子起碼要堵到晚上10點了?!?/p>
郎云沒有辦法,拿出一份發掘報告,就著車燈看。不一會兒,只聽車頂上噼噼啪啪地響,下雨了。雨聲很快就從噼啪聲變成了轟然之聲。在這深秋時節,竟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郎云有些茫然地看窗外,忽然,一道強烈而奇怪的光照亮了隔離帶——光是從頭頂上投射下來的!巨大的光斑在地上晃動,又投射到前面的車頂。
郎云嚇了一跳,想歪著腦袋看,那道光驟然劃過窗戶,照得他兩眼刺痛。等他從天旋地轉中回過神來,秘書驚訝地叫道:“直升機?”
兩架直升機頂著大雨強行降落在了對面通道上,風吹得隔離帶的植物紛紛倒伏。幾名黑色裝束的人跳下飛機,徑直翻過隔離帶,跑到這邊道路上。其中一個人大喊著什么,指揮其余人手持電筒分散開,仔細打量每輛車的牌照。
“他們在找人?”秘書緊張地問,“是警察?緝毒還是走私?”
郎云搖頭。忽見有人指著自己的車大喊著,立即有幾道電筒光照射過來,照得車內雪亮。郎云本能地一縮頭,問:“他們要找你?”
秘書結結巴巴地說:“不……我……我想……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砰!砰砰!”那群人圍了上來,領頭的人猛拍窗戶。郎云哆哆嗦嗦地搖下窗戶,秘書立即尖叫:“不要!”他嚇得又趕緊往上升,那人戴著黑色手套的手不顧一切地伸進來,阻擋窗戶升上去。
“郎云教授嗎?”他用手電照著郎云,大聲問,“陜西博物館的郎云教授?”
“啊……”
“征召令!”他掏出一張紙啪地拍在窗戶上。紙已被雨水浸濕,光線又暗,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跡。不過下面一連串的紅印章倒是讓人觸目驚心。
“什么?”
“特別征召令!郎云教授!”
“別回答他!”秘書尖叫,“他們不是警察!等、等我打110……”
另一人用手槍敲敲秘書的窗戶,冷冷地說:“放下來?!泵貢⒓磥G了手機,屁滾尿流地放下了所有窗戶??耧L和粗大的雨點立即劈頭蓋臉向郎云砸去。
領頭的半邊身體都探進窗戶,把癱軟的郎云扯起來,將紙塞到他手里,朝他喊:“你有一個學生叫夏后,是不是?”
“???是……是……”
“跟我們走,我們需要你幫忙,教授!你被特別征召了,而且同時你也將因為特別關聯體而限制行動!”那人嘩地拉開車門,另兩人連架帶扯,將郎云抬著過了隔離帶,朝直升機跑去。那人又揪著秘書的領子,把他上半身拽出車窗,接著說,“幫我一個忙,好嗎?”
“什……什么……”
“等會在下一個出口下道,到離這兒最近的警局報到,告訴他們你是‘特別關聯體’,然后到他們的牢里蹲好,什么都別問。不然等我找到了你,會打得連你媽都認不出你來,明不明白?”
秘書哭喊著拼命點頭,“明白,明白!”
那人翻回隔離帶,鉆進直升機。直升機立即起飛,沿著高速路走了一段,才轉向西南方向,同時迅速拉高。
那人全身都被雨淋濕了,他脫下風衣,露出一身同樣黑不溜秋的西裝,胸前有個銀色的造型奇怪的標志,下面有DFHD四個縮寫。他把一副耳機戴到已然僵硬的郎云頭上,幫他開了耳麥,自己也戴了一副,才向他伸出大手,“你好,老爺子!請叫我一號。接下來的時間請跟我們通力合作,好嗎?很好,謝謝你?!?/p>
“怎……怎么合作?”郎云顫抖著問。
“不要問不該問的,不要看不該看的,不要想不該想的,但是要做必須做的,好嗎?”
……
“好嗎?”一號一臉誠摯地問。
“好……”
“謝謝你?!币惶柮銖娦π?,重新沉下臉,切換了一個頻道,“頭,一切順利,我們已經找到他了!最遲10分鐘后就能開始鑒別和遴選,完畢!”
“……擊穿?”
“擊穿?!?/p>
夏后看看齊姜,又看看自己,再看四周。風更加大了,從密林間穿過,呼啦啦地響。篝火在風的助威下猛地拔高了幾尺,柴禾堆仿佛承受不住火焰的重量似的,噼噼啪啪地塌了半邊。齊姜用手按住翻飛的頭發,在寒風中縮緊了脖子。
“你說……時間被擊穿,才導致我們到了這……這……亂七八糟的唐末時代?”夏后轉了幾圈,腦子里一片混亂,重新坐下。他頓了片刻,忽然說,“不對!如果……如果時間被擊穿了,斷裂了,那我們的時代呢?我們的時代難道進行不下去,徹底……徹底的……世界末日?”
“不?!饼R姜撿起一塊小石子,丟進池塘。咕咚一聲,一些氣泡冒了起來。她看著那些被火光照亮的氣泡在水面飄浮,轉瞬消失不見,輕聲說,“我說過,時間在所有維度上都是最核心、最基本的構成,如果時間真的斷裂,整個物質世界都會煙消云散。波涌的能量雖大,但也只能在極短時間內干擾時間的軸線,使其在某個空間、某個時間點產生奇點。瞧,石子擊破水面,水面瞬間便復原了,卻產生了氣泡。所以有些人也把‘滲透’稱為時間泡,雖然其本質是時間隙。掉進時間隙的人,就被稱為滲透者?!?/p>
“……”夏后想了半天,還是搖頭,“我……我還是不明白……”
齊姜順手扯了一根長長的狗尾巴草,把它中間一段彎曲成圈,說:“再形象一點說吧,就當這根草是時間線,現在一個時間泡產生了,使已經或尚未到來的一段與當前的時間重疊?!?/p>
“那……那可不可以說,時間隙是某種……嗯……異次元空間?”
“可以這么說,但也不全面。你也可以想象成一條時空的縫隙,將兩個不同時間點連結了起來……”齊姜使勁拍拍自己的腦袋,“其實說到底,沒有人能真正完全明白這一現象。單純的數學模型倒可以解釋,但那是以假設我們身處高維度空間為前提的?!?/p>
風獵獵地吹著,潮濕冰冷,但讓夏后衣服濕透的卻是他的汗。齊姜說的他根本無法理解,只喃喃地說:“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是嗎?”
“不,有且僅有一次機會,能讓我們重返自己的世界——第二次波涌!”
夏后張大了嘴,“還有一次?”
“你忘了波震的本質,”齊姜說,“波震絕大部分發生在高維度,在那些空間里,波震可以無限制擴散。但在我們這個閉合世界,波擊穿時空,產生時空泡。維持這個違反時間本質的時空泡需要極高的能量,所以波震一定會在某個時間反向震蕩回來,將此時空泡徹底泯滅,達到能量上的平衡。理論計算顯示,一次時空泡的產生與泯滅,需要的能量大約在10的43次方焦耳,但這也許僅僅是那根宇宙尺度的弦的最輕微振動而已。我們人類在這樣巨大的能量面前,實在太過渺小了……”
“10的……呃……”
“大致相當于一次特大太陽耀斑所發出能量的100倍,”齊姜看這個文科生還在抓腦殼,只得繼續解釋,“也就是超過一萬億顆百萬噸級原子彈爆炸釋放的能量?!?/p>
“那……泯滅的時候,如果我們沒能出去,就會死,是嗎?”
“……比那還糟糕。我們將從此真正活在過去,從而產生高得不可思議的熵值,使我們原本的世界完全天翻地覆?!?/p>
夏后舉起雙手,“我徹底迷糊了,真的!你不是說這是一個異次元世界,為什么跟我們那世界有關系?什么是熵值?啊……我突然想起來了,你說你是自愿進來的,為什么?如果時空泡泯滅,我死或者活在了過去,值得你也跟進來嗎?”
齊姜把腦袋埋進手臂里,呻吟著說:“唉……我就知道說不清楚!唉,所以我討厭文科生!”
夏后還要再說,忽聽有人說:“阿彌陀佛。風寒露重,施主請入內就寢罷。”
齊姜跳起身,一把捂住夏后的嘴巴,低聲說:“記住,一個字都別亂說!”
他倆跟著元空進了廟內。廟宇大半都已破敗不堪,只有大殿兩側有兩間小偏房。元空安排兩人一人一間,夏后剛要進去,齊姜卻一把抓住他,說:“我……我怕……”
夏后忙說:“此,吾妻也,性柔弱,尤懼黑,望大師行個方便?!?/p>
元空一言不發,合十而退,自去大殿中央打坐。齊姜拉著夏后進了房間,閂上門,附在夏后耳邊輕聲說:“你說,他晚上不會來偷聽吧?”
夏后說:“你以為這個時代的和尚,跟我們那里一樣是花和尚?。磕切┳窔⑽覀兊娜嗽f,他似乎是皇室后嗣。像他這樣的人甘愿在此苦修,境界一定非常高了。修行都還嫌時間不夠呢,還有閑心來偷聽我們?”
齊姜這才安心。房間太小了,進門兩步就是一個冰冷的榻,榻上一個竹枕,一床破席,除此外再無一物。兩人坐在榻上。這里沒有窗戶,只在兩丈高之上,屋梁下方有一排風窗隱隱透進光亮。夏后還在想著時間泡啊滲透啊波震啊……背上忽的一暖,齊姜靠了上來,低聲說:“好冷……真冷,早知道我們就在外面繼續烤火啦……”
夏后感到她柔軟的身體擠著自己,雖然不及上午兩人赤裸的肌膚相貼那樣強烈,但那時正在逃命,又冷又怕,不比此刻黑燈瞎火,兩人獨處一室……
“喂,你又在想什么?”
“啊……沒有……我在想……呃……想你為什么要跟進來……”
齊姜想了半天,嘆氣說:“如果說道理,你肯定還是聽不懂。我給你講講特執會的歷史,大概還能明白一點。嗯……1947年6月,美國軍方做了一次實驗,在驅逐艦埃爾德里奇號裝上大功率磁力產生器,及4組巨大的線圈。實驗開始3分鐘后,軍艦從雷達上消失,5分鐘之后,整艘軍艦從人們視線里消失,仿佛從未存在。”
“啊,我看過電影,《費城實驗》是不是?”
“是。不過確切的實驗位置根本不在費城,而在諾福克的海軍基地。美國人當時很快從慌亂中鎮定下來,他們相信是電磁實驗導致軍艦消失,因此在搜尋無果的情況下,反相吸收電磁輻射,大約24小時之后,軍艦才重新出現。船體損壞嚴重,170名參與實驗者中,只有37人活了下來。軍方隨即封鎖消息,但事實上,那是人類觀測史上第一次滲透事件?!?/p>
“難道是軍方實驗擊穿了時間?”
“嘖嘖,怎么可能?”齊姜用一副“真是服了文科生”的口氣說,“目前整個人類社會一年產生的能量,都不可能擊穿時空。我們估計那次波涌地點離測試地點很近,被軍艦產生的極高頻電磁輻射所吸引,才使軍艦整個陷入時間隙。
“不過也許是埃爾德里奇號本身質量的原因,它及其上面的船員只回到一個星期前,而且地點維持不變。同時該事件展示給我們,如何才能從時間隙里回來,那就是電磁效應能產生引導作用。
“之后幾年,美洲和非洲又觀測到幾次波涌,聯合國安理會為應付這一嚴重威脅人類進程的現象,終于在1954年拋棄偏見,組建了泛所有項特別執行委員會聯盟,并賦予其超越國家和意識形態的特權。甚至在冷戰最為緊張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當貝加爾湖和阿拉斯加發生波涌時,蘇美兩國的特執會也攜手合作,成功地將事態降至最低。到目前為止,美國落基山脈滲透事件,是對人類影響最大的一次。有分析認為,蘇聯的最終解體及之后的歐洲局勢動蕩就與之有關。我們這一次滲透,也光榮的與那次級別相當了,唉……”
……
夏后沉思片刻,疑惑地問:“我就不明白了,即使你說的是真的,像我們這樣滲透到時間隙里,哪怕不能回去呢,跟人類社會有什么關系啊?還影響蘇聯解體,這也太搞了吧?”
“你看過霍金的《時間簡史》嗎?算了,一定連名字都沒聽過?!饼R姜蹲坐在榻上,抱緊了雙腿,“霍金認為,如果時間倒轉,也即是回到過去的話,哪怕打個噴嚏這樣一丁點兒的小事,都將使熵值急劇增加,并最終導致現實社會發生重大變化。”
“哈!我才不信呢……”
“你們這些文科生真是死腦筋,仔細想想??!比如一個人回到北宋時代,打個噴嚏,使另一個人感染上了……”
夏后立即打斷她,“難道那人就這么死了?”
齊姜嚴肅地說:“那個人也許不至于死,但因為感冒而沒出門,他本該被強人一刀砍了,卻就此躲過一劫。而后他那本不應該出生的后代出現了,長大,刻苦讀書,官至丞相。為了抵御北方的威脅,他一改宋朝由趙普開創的文臣時代,以龐大的國力支撐,開疆擴土,滅了金、夏、遼等國,從此再沒有靖康之恥。成吉思汗也根本冒不出頭,于是歐洲繼續陶醉在騎士和城堡的時代,沒有偉大的航海,文藝復興,工業革命……”
“等等,你說的這是穿越小說??!”
“何嘗不是呢?”齊姜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黯淡下去,頹然說,“你看我們倆滲透進來后,好像沒怎么跟人接觸,但說不定追殺我們的那群人失去了原來的目標,那個目標存活下來,已經開始深刻地改變我們的時代了……就在此刻,一些不該存在的人出現,一些原本你熟悉的人憑空消失。也許根本沒有蘋果這個公司,也許喬布斯供職于微軟,1898年西班牙人在馬尼拉灣打敗了英國,而中國人第一個登月,國境更改,倫理變化,政治混亂……什么事都可能發生!一只蝴蝶扇動翅膀,尚且能引發太平洋對岸的風暴,更遑論幾百、幾千年呢?左右這個宇宙的是四種力,左右我們人類的卻是時間。再小的一個因子,也會被它無限放大。即使我們能回去,理論上講,那已經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代了……”
她疲憊地把頭埋進雙臂中,不再說話。夏后跳起來,在狹小的房間里無頭蒼蠅一樣轉來轉去,腦子里混沌一片,有個聲音對他狂喊:“她在騙你!這不可能!一定有個地方不對……啊,是了!”
眼前忽然閃爍了幾下,風窗透進閃電的光芒,但也許離得還遠,還沒有聽到雷聲。
他顫抖著說:“不對……你說的不對……如果我們真的能引發世界改變,那……那按道理,一千年之后也不應該有我們啊?即使有我倆存在,但肯定也會因為世界不同而發生完全不同的事,擁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很可能根本不會有滲透的事發生——既然沒有滲透發生,我們又怎能回到過去,改變歷史?”
“你能這樣想,倒也不錯,”齊姜說,“可惜這只是常人的邏輯推理,是在能看見的、完全無法更改的時間線上得出的邏輯。但若站在更高的維度看,就會發現這很正常。我們滲透了,而后改變歷史,而若真的改變歷史,導致一千年后我倆再次滲透的幾率為零,那么我們就真的不會再次滲透。世界就會繼續按照更改后的模式往前。這一千多年的時間的確是混亂的,然而恰恰由于混亂導致我們無法第二次滲透,因此在更大的尺度上,時間仍然保持了直線前進,而世界也保持了完整性,你明白嗎?我們,就是熵,永遠不會回頭地改變著世界……”
夏后愣了好久才說:“意思是,無論滲透與否,回去與否,我們的命運仍然是唯一的、決定了的、無法更改的?”
“是?!?/p>
夏后失魂落魄地重新坐下,又想起一事,忙問:“那你說,波涌反彈回來的時候,我們還有一次機會,是什么意思?”
一道電光,照得小屋通亮,跟著啪啦一聲驚雷,就在頭頂響起。大殿稀里嘩啦一陣響,好像不堪雷電的沖擊,就要崩塌一般。夏后嚇得一跳,但光最亮的時候,他卻分明看見齊姜眉頭也不皺一下。
她左手的手臂不知什么時候袒露出來,閃光照耀下白得幾乎透明。同樣白皙的右手從灰黑的衣服后伸出,摸到左邊手臂上。雷聲從頭頂轟然滾過,她說:“引導?!?/p>
一道厚重的門在眼前打開了,炫目的光刺得郎云根本睜不開眼。兩人一左一右架著他,跟在一號后面一路小跑向前。后面還有二十幾號人,每人抱一只塞得滿滿的紙箱跟著。一號大聲咆哮,趕走任何擋道的人,用他那授權級別高得嚇死人的身份卡,刷開一道道緊閉的門,直至進入一間足有300平米的巨大房間。
這房間剛被特執會征召,本是一個被閑置的會議室。許多人正來來往往,埋設線路,架設大功率燈光,建立網絡,安裝防火墻……
房間正中是個巨大的會議桌。一號手一揮,身后的人將箱子里的東西稀里嘩啦倒在桌上,全是從夏后屋里抄出來的書、筆記本、稿紙……工作人員同時放置了五臺電腦,分析從他的電腦內獲得的信息。
郎云到此時總算鎮定下來,因為這樣的排場,的確只有政府才搞得出來。他兼任陜西博物館招標專家組的組長,對保密法也是研究過的,當即只問:“究竟要我做什么?”
“老爺子,事情非常緊急,我也不方便跟你多解釋,”一號湊近他,極誠懇地說,“你只需知道這件事關系重大,非常非常重大,關系到國家……世界的前途?!?/p>
“你不必說了,”郎云一個勁點頭,“我明白的,我、我也是老黨員了,組織安排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其余的一概不問?!?/p>
“好?!币惶栔钢缸雷?,又特別拍了拍一堆筆記本,說,“這都是你的學生夏后的東西,這些應該是他做的筆記。我望你能盡快從這里面挑選出‘不同尋常’的東西來。”
“……請定義不同尋常?”
“就是……嗯……怎么說呢?”一號順手拿起一本筆記本,“就是異常的、不同于常識性的,甚至不應該出現在歷史中的一些標示、記號、物品、字句……總之是這方面的信息。您是考古專家,又是夏后的導師,您應該清楚他平時都研究些什么。在這些資料里,一定會有不大對勁的信息,請盡快地找出來!”
“好吧……”郎云擦了擦眼鏡,問,“盡快是多久?”
一號看了看表:“您最多還有10個小時。”
“我有助手嗎?”
一號打個響指,圍著桌子的二十幾個人同時抬起頭。他說:“這些人全部聽您的。相信我,他們熟悉統計學、古文字、鑒別學、分類學,對于歷史的認識也不少,一定能幫上忙的,請您盡管吩咐!”
他的通訊器響了,便走出會議室,才接通信號。那一頭的執行官急沖沖地問:“怎樣?”
“開始鑒別了,范圍呢?”
“把引力波偏轉曲線精確到十億分之一,經過三次校正,我們大致否決了西、南、東三個方向,把范圍收縮到天水市、銀川市、南陽市與漢中市這一片地帶?!?/p>
“還是太大……”一號嘆息。
“熵值進一步增長了,”執行官加重語氣,“現在接到異常失蹤報告的國家已增至16個,消失人口1 262人。57個公司正在異常消亡。各特執會到處滅火,事態已接近失控的邊緣,我要通知你,警戒等級正式提升到紅色。從現在起,所有事項都必須通報到特執聯盟,你準備好配合進入國境的其他特執會吧?!?/p>
不用看,也知道執行官此刻一臉死相。這次滲透的影響正逐漸顯現出來——人口失蹤,組織、公司消失,再下去就是國家分裂、社會動蕩,就如同上世紀的蘇聯一樣……也許再過許多年都無法完全統計出這次影響的結果,只能聽天由命。一號看著已精神抖擻忙碌起來的郎云的身影,低聲說:“有結果了我會立即聯絡你,完畢?!?/p>
“引導?”
“噓……”齊姜輕手輕腳走到門口,推開一道縫往外看。大殿內漆黑一片,不過不時閃動的電光照亮了元空和尚。他在業已塌了一半的香案前端坐不動,如同一尊泥塑。
“怎么辦?他醒著,我不好做事??!”
“你要做什么?”
“聽著,這事你得幫我,”齊姜說,“我必須在這廟里留下信息!”
夏后腦子轉得飛快,脫口說:“引導?你要留下信息,讓千年之后的人知道你的位置?”
“這次你倒不傻了?!饼R姜指指他,又指著自己的胸口說,“別忘了,我們倆是滲透的主體,也就是畸形能量的中心,因此無論我們身在哪里,第二次波涌一定會作用在我們身上。但特執會無法確定第二次波涌的位置,只有一個大致范圍,從幾十千米到幾百千米,甚至上千千米都有可能,而波涌發生的時間又極其短暫。若光靠猜,我們能被高頻電磁發現,并成功接收回去的可能性幾乎為零?!?/p>
“所以說……必須留下信息,讓他們精確定位我們的位置?”
“是,這就是我跟你一起滲透的原因。如果能精確定位,特執會就能通過吸收電磁輻射的方式,把我們引導回去。”齊姜又朝門縫里看,“我估摸著,在佛像背后留下些什么,也許有用。”
“嗤……”
“你笑什么?”
“這座廟宇根本不可能保留到千年以后!”夏后說,“梁山這一片我在幾年前就踏遍了,根本沒有這座廟宇,它早就湮沒在戰亂之中了!你睜大眼睛瞧瞧,這梁、這柱、這山墻,別說千年,今年冬天第一場雪下來,恐怕就要塌了!”
……齊姜愣了片刻,“但……總有……地基會留下吧?”
“留下跟被找到是兩回事?!?/p>
“什么?”
“要留傳下來,并且是有價值、能被文物考古者發現,還要拓片、保存、發表,才能最終被你們那什么特執會搜索到,是不是?”夏后冷靜地說,“相信我,中國歷史太浩瀚、太龐大了,即使是重要文物,被發現、被整理、被解讀的幾率也低得你不敢想象。故宮博物院里一百多萬件文物,件件都是國寶,但別說展出,到現在還有絕大部分根本沒人仔細看過,只能簡單地編碼注冊,就放進保險箱束之高閣,等一代接一代的研究員們慢慢研究。你要在這地基上隨便留點東西,即使過1 000年它沒被掩埋、被磨損,被發現的可能性也小到可以忽略不計?!?/p>
又一陣滾雷從頭頂隆隆滾過,大殿上方的瓦片震得啪啪亂響。齊姜一臉慘白,茫然地看著夏后。
“只有一個辦法減少熵了……”
“我有一個想法?!?/p>
半晌,兩個人同時開口,都是一怔。夏后問:“什么辦法?”齊姜立即拼命擺手說:“不、不,沒什么……說說你的想法吧!”
夏后湊近齊姜,低聲說:“這里是乾陵后山,你懂嗎?”
齊姜搖搖頭。
夏后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唐朝十幾個皇陵,就只有乾陵地宮從未被人發掘。它,穿越千年,保留下來了?!?/p>
銀色的閃電撕破西方的天空,他們朝著紅彤彤的東方跑。云層越低,天際便越紅?;鸸饨涍^漫反射和吸收后昏暗了不少,使云層看上去活像某種野獸的胃部。這場面對于在重慶生活了幾十年的夏后來說太熟悉了,恍然間仿佛回到了原來的時代。紅云標示了目標,而閃電照亮了腳下的路。
“我們還有多久?”悶著頭跑了一個小時后,夏后問。
“大、大概六七個小時,”齊姜回答,“每一次波涌的間隔都是23小時45分10秒12毫秒。”
“這么精確?誰確定的???”
“宇宙!”齊姜說,“我們人類沒有任何辦法阻止、干擾或是破壞,哪怕一毫秒都無法影響,這是宇宙尺度的力量。”
“那……你們特執會究竟做什么?”
“我們……”齊姜在夏后的幫助下爬上一塊巖石,又反身將他拉上來,兩人一起躺在巖石喘氣,“除了盡可能的觀察和預測外,我們最大的任務其實是善后?!?/p>
“也就是說,歷史發生偏差,人類社會急劇改變的時候,你們要負責隱瞞,隱瞞不了就解釋,解釋不了就動用一切手段平息?”
“對。”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些人發現了異常,你們會……關押他們,甚至是秘密處決嗎?”
“任何事態都必須被平息。”齊姜堅定地說,“我們的信念是:現在就是最好的。永遠不要去猜測世界是否會變好變壞,因為人類社會是經過幾千年磨合而成,一旦有任何一丁點兒不同尋常的改變,都將是災難性的,是絕對不能接受的。與整個世界相比,個人太微小了,太微小了啊……”
她轉向夏后,口氣輕了許多,說:“別說其他人了,就是你我的親人、朋友,因為與我們關聯最為緊密,現在已經處于完全隔離狀態下了。我希望無論發生什么,他們都能平靜接受,那才是最好的結局。你……你能明白嗎?”
夏后的臉隱藏在陰影之中,看不清楚。他點點頭,又頹然搖搖頭。
“我還是不明白,難道滲透是從1947年才開始的?難道之前就沒有?你又怎么保證幾百幾千年后,沒有特執會了,發生滲透到我們之前的歷史的事件發生?”
齊姜搖頭,“我也不知道,根本沒人知道,但你忽略了一個事實:地球并非永遠在同一個地方。雖然它繞行太陽的軌跡是大致恒定的,但太陽系卻在以每小時90萬千米的速度前行。我們只能這樣假設:1947年開始,太陽系的軌跡切入了某個高維度宇宙弦的振動范圍,才導致滲透開始發生。當然,也根本無人知道什么時候太陽會帶著我們離開這區域。也許在那之前,人類早就因各種滲透事件而徹底滅亡了?!?/p>
夏后深吸了一口氣。
“你害怕了?”她問。
“是你瘋了?!毕暮蠡卮?,“如果不是,那一定是這世界瘋了。”
他倆不再說話。片刻,兩人同時站起來,繼續趕路。前面已經沒有道路,齊姜燃起一根柴禾,帶頭向林子里鉆去。好在這里是皇家陵園,經過兩百多年開拓維護,大型野生獸類已銷聲匿跡,只偶爾有狐貍或是野豬一類的動物出沒。
沒有鞋子,兩人的腳早就破了,單薄的衣服既不能御寒,也擋不住尖銳的灌木、樹葉等,夏后被一簇灌木劃破了手,正要叫痛,卻見前面齊姜的手臂和大腿被劃得鮮血淋淋,她哼都不哼一聲繼續往前跑。
那一瞬間,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霎時明白了齊姜的真正使命。他腳下連著絆了幾下,險些跌倒。
齊姜回頭問:“怎樣?”
夏后咬牙忍住腳踝的疼痛,“沒事,走!”
會議室的門開了,一號丟了煙頭焦急地問:“查到了嗎?”
郎云摘下眼睛,沉重地嘆口氣:“沒有。一點違背歷史常識的都沒有。他所作的筆記全是基于已知歷史的闡述,看不出有異常的地方。”
一號呆了片刻,見郎云要走,他一把拉住了,懇切地說:“教授,請您再審視一次?!?/p>
“我已經全部看完了?!?/p>
“不、不,你不明白……”一號深深看著他的眼睛,“現在還剩下3小時27分,請您繼續審視?!?/p>
郎云跟他對視了幾秒鐘,勉強說:“好吧……那我再看一次?!?/p>
“不,不是一次,你還是沒明白。在時間沒有結束之前,請您一直審視下去?!币惶栒f,“這是關于全體人類的事,教授?!?/p>
郎云重新戴上眼睛,沒有說話,轉身回到了會議室。一號剛長出口氣,通訊器響了:“熵值進一步增加!異常失蹤報告已增至5 400份,涉及47國!16個組織和公司已經完全消亡,涉及人數約16萬人!特別執行權現在下放到AAA級,擁有此級別的單位將自動獲得無限制拘押、審查、隔離及其他符合標準程序的權力,所有與之相違背的法律將自動更改,所有不予合作舉動將視為特別嚴重違法行為,必須在事態擴散前予以處理……具體名單已傳送至各授權單位……國際足聯今日宣布2011年度最佳球隊,中國名列亞洲第一,世界第三……”
“神啊,”絕望的一號單膝跪下祈禱,“請饒恕我們吧!”
“等……等等……我……實在走不動了……哎呀!”
齊姜停下腳,只聽嘩啦一陣響,夏后失足從斜坡上滾下來,撞在齊姜腿上。齊姜本擺好姿勢要頂住他,沒想到自己體力也嚴重透支,雙腿一軟,兩人一起往下滾。好在斜坡不長,又長滿草甸,兩人抱著滾了十幾米,摔進一道溝里。
雖然沒有受傷,頭卻滾暈了。兩人也顧不上頭頂著頭、腿纏著腿的奇怪姿勢,因為彼此都只剩下喘氣的力氣了。
喘了老半天,夏后突然聽不到齊姜的喘息聲了。他有些奇怪,屏住呼吸聽——她在刻意壓低呼吸。有人?不……四周一片寂靜……
也不是真的寂靜……怦!怦!她的心跳得好快,怦!怦!心臟透過她的肌膚,一下一下撞在自己胸前……
“如果……”齊姜的嘴幾乎貼在夏后臉上,輕聲說,“如果現在就要死了,你能不能抱緊我?”
夏后剛剛有些清醒的腦子,立即因血液過度涌入,又有些犯暈。他雙手自然一收,抱緊了齊姜,忽然臉上一涼,接著又是一下。他詫異地抬起頭,只聽不遠處的林子像被什么重物砸到,轟然作響。這響聲霎那間撲到了自己身上——暴雨再次來了。
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傾瀉在山林間,須臾,他們躺的溝里便有水嘩嘩地流淌。山洪……夏后想……這么大的雨,也許不到一刻鐘,這條溝就要被淹沒了……
他剛要動,齊姜反過來抱緊了他,喃喃地說:“別殺人,別被人殺死……”
“什么?”夏后掙扎著要起身,“起來,小心山洪爆發?!?/p>
“要降低熵值……”齊姜整個人都鉆進夏后懷里,繼續收緊手臂,雙腿也纏住夏后的雙腿,她說,“你后不后悔遇到這種事?我們人類啊,始終還是太弱小,太弱小了……”
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突然涌入夏后身體,他一下掙脫開齊姜,跳起身,又一把將齊姜拉起來,頂著大雨對她吼道:“走!繼續走!”
“我們走不了了!”齊姜哭出聲來,“被引導的幾率太低了,你不明白!如果我們不在30平方米內被感應到,根本就無法反相滲透!我們完了!”
“我有辦法!”
“你根本不懂!”齊姜用手指著東邊方向,“大雨馬上就要澆滅火焰了,我們往哪里走?而且溫韜正在挖掘乾陵,他們焚燒了宮殿,焚燒了城門,封鎖了方圓十幾里,我們怎么留下痕跡啊!”
她神經質地摸到夏后的咽喉處,低聲而急促地說:“別再與人接觸,別增加熵值了!為你的親人朋友想想,為我們的世界想想!時間馬上就要到了,我們根本來不及引開那些人,再留下印記!想想啊,好好想想!你也說過,文物太多了,也許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發現那些印記,也許……”
她的手慢慢收緊,收緊……夏后突然一動,她本能的雙手一下掐緊他脖子,但他卻只是伸出手摸到她的臉上,擠出一口氣說:“你……試著相信文科生一次……”
齊姜的眼淚嘩啦啦和著雨水往下淌。她想加勁,但冰冷的雨在帶走體溫的同時,似乎把力量也帶走了。夏后并沒有反抗,她的手卻怎么也掐不緊,甚至于漸漸的手臂酸軟,腰背酸軟,全身酸軟……
她軟軟地倒下,被夏后抱住了。夏后湊到她耳邊大喊:“我相信你受過特別的訓練,一定堅持得下去!跟我走,快跟我走!”
轟……轟……雨越下越大。夏后死拽著齊姜,把她扯上一座小丘。站在小丘上,眼前驟然開闊。
小丘下一馬平川,幾里之外,與長安玄武門建制完全一致的乾陵玄武門城樓,已經在大火和暴雨的連番打擊下坍塌了,與它同時坍塌的還有它身后的幾座宮殿。這些建筑太大、太華麗了,燃燒了幾天幾夜,此刻還未被大雨完全澆滅。殘留的火焰把傾瀉下來的雨都渲染成了紅色,如同血雨。
銀灰色的閃電在其后高大的山體上方,在兩位偉大皇帝合葬的陵墓上空盤桓,有一段時間,天空連續閃爍了幾分鐘,照得整個大地一片雪亮,雷聲卻寥寥,仿佛正在云端觀看的天人也陷入了沉默。
不知是累、是冷、是痛,還是目睹了中國歷史上最為輝煌偉大的陵墓宮殿最后的時刻,夏后抑制不住地顫抖著。齊姜抱緊他的手臂,喃喃地說:“他們燒完了……他們一定已經進山,準備挖掘地宮了……我們要靠近嗎?”
夏后搖搖頭,“溫韜沒有找到地宮。他挖掘了十幾天都未能找到地宮,由此還留下了一道四十幾米長的深溝。不,真正的地宮在1958年,幾個農民炸石取材無意間發現的。溫韜挖遍了唐室的陵墓,唯獨這一次卻沒有得手!”
“那……那我們怎么辦?”
“來呀!”夏后拉著她飛也似跑下小丘。半小時后,他們靠近了玄武門。城樓燒毀了,宮殿崩塌了,只有高高的宮墻仍然屹立。貫穿宮門的道路泥濘,車轍印又深又多,到處都是珠寶、綢緞,甚至是整箱的物品陷在泥中。也有散亂的車輛,倒斃的馬匹。
顯然,地面宮殿幾天前就被洗劫一空了。宮門前后一個人影都看不到,大概所有人都已加入到挖掘地宮的行動中去了。畢竟,大唐王室已傾,天下大亂,誰也不會再來管死人的事。
兩人從坍塌的城門一側鉆進去,夏后始終緊緊抓住齊姜的手,帶著她一路往南走。走了一段,身后轟的一聲,兩人一起回頭,只見城樓下方的石墻迸裂,導致整個城樓向前傾覆,轟然倒下。大雨傾盆,城樓方向的火一會就徹底熄滅。
這里離內城還遠,火光微弱,天空中也好久沒有雷電了。好在城墻內的土曾經被仔細平整過,一百多年了,仍然比較平坦。兩人摸黑前進,不知走了多久,他們走上了一片整齊的青石鋪就的地面。齊姜忽然說:“我覺得……”
就在此時,一道閃電打在一百米之外的城墻上,兩人眼前大亮,齊姜立即毛骨悚然地尖叫起來——幾十個人就站在他們面前,最近的一人離他們不到兩米!
夏后一把捂住她的嘴,說道:“別喊!仔細看,來,仔細看看!”他強拉著齊姜的手摸到那人身上。齊姜一驚:“石頭?”
“是則天皇后建造的六十一番臣石甬,”夏后長出了一口氣,“它們至今仍矗立在這個位置,矗立在朱雀門外,守護著大圣皇帝和則天皇后的靈柩,一刻也未曾離開。我相信它們也能把我們的印記傳到千年以后?!?/p>
齊姜激動得回身抱住夏后,“你一開始就想到了,是不是?”
“當然,所以說文科生還是有點用的。來吧,讓我們來想想刻點什么呢?”
他倆在石甬身后蹲下,齊姜從腰間取出廟里找到的唯一的一把柴刀遞給夏后,說:“我們刻下我們的名字,這樣最直接也最引人注目。”
“不好?!毕暮蟪烈鞯?,“你顯然不大了解古人。我問你,乾陵最著名的是什么?”
齊姜想了想:“武則天的無字碑?!?/p>
“對,但其實碑上是有文字的。大概在宋以后,許多游歷到此的文人都在碑上留下了詩詞,這證明即使在古代,這里也是旅游圣地。但古人最重碑文題字,根據我們的考察,許多石碑都曾被后人修改、更正。只要是有誤的、有悖當世之正理的、有傷物化的,甚至詞句不佳、文字不同、有違避諱的,后世之人見了,就忍不住鏟去謬誤,重新題寫。還有,自宋開始,中國再也不復大唐的盛況,所以文人騷客皆對唐推崇備至。宋的開國重臣趙普就曾出千金購得李世民的頭蓋骨,重新隆葬。我們大筆一揮,寫下‘齊姜與夏后到此一游’,只怕還不必等到宋代,就被人鏟得干干凈凈了?!?/p>
齊姜徹底說不出話來。她在特執會學習成績一直優秀,曾經躊躇滿志,一定要大展身手。沒想到真正滲透到了古代,竟是寸步難行。她沮喪地說:“那……那怎么辦?唉,都已經到了這里了,卻還是……”
夏后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沉吟道:“既要寫得不讓人懷疑,卻又必須被現代的人懷疑……對了,你說,我們的親人、朋友都已經被嚴密看管起來了,是不?”
“嗯。因為跟我們有關的,是最有可能得到我們從古代傳回去信息的關聯體,所以要嚴密排查。”
夏后眼睛一亮,“那就是說,我們的房間早就已經被抄了個底朝天了?讓我想想……”他繞著石甬轉圈,轉啊轉啊……齊姜蹲坐在一旁,看得頭都昏了,忍不住說:“隨便刻點什么吧,只要不是太怪異,不至于被鏟去就好?!?/p>
夏后突然猛一拍巴掌:“我想到了!”當即拿起柴刀,就在石甬身后用力鑿起來。
會議室內突然起了一陣騷動,一號一驚,卻不敢上前詢問。只聽數不清的腳步聲朝門奔來,砰的一聲撞開了門。郎云手里緊緊拽著一頁紙,難掩激動地說:“找到了!”
“在哪里?”一號雙腿發軟,幾乎跪下,結結巴巴地說,“地、地點你能確認嗎?”
“大致能確認,在西安乾陵,但是更進一步的地點,我必須親自到場。”郎云說,“這件事我能參與嗎?”
“當然!”一號幾乎喜極而泣,對著耳麥大吼,“通知機場,立即準備起飛。頭、頭!是咸陽乾陵,我和教授馬上就到!”
“所有引導單位立即向目標方位推進!”執行官也在頻道里大喊,“通知西安咸陽國際機場,實行軍事管制,等待一號的到達。A組,你們距離目標有多遠?”
“頭,這里是A組,我們在西北關村,距離目標約23千米,15分鐘內趕到!從西安到咸陽的高速路已經封閉,軍事管理組和設備組大概在20分鐘后抵達!”
“通知特質聯盟,我們正式進入引導標準程序。距離第二次波涌還有57分43秒,行動、行動!”
在四架預警機作為先導通訊、12架殲擊機護航下,6架大型運輸機從四個方向朝西安飛去。與此同時,特執會特別行動A組和4個軍事管理組,在地面從3個方向朝乾陵推進。超過23顆衛星將自己的監測面轉向西安方向。GOCE衛星為此第二次調整姿態,準備捕獲最細微的地球引力波變化。全球特執會的目光都集中在這里,所有人屏息靜氣,等待前方傳來的消息。
與最近單位空間距離不到20千米,時間上卻相差1 100年的夏后,正鑿得一頭大汗。這些石甬的材質非常堅硬,柴刀又鈍,砍在上面只留下淺淺一道印。印記必須深到能抵抗千年風雨才行。他鑿一會兒,齊姜鑿一會兒,兩人輪流鑿了三十幾分鐘,才勉強鑿出7個字。
“歇會,唉,這可真是力氣活。”兩人一起靠著石甬坐下。幾秒鐘后,兩人同時對望一眼,發現對方正緊緊靠著自己。兩人又立即回頭,不過誰也沒挪開。風雨小了一些,但還未停止,頭發濕漉漉地耷拉在臉上,衣服冷得像冰。寒冷使體力消耗得更快,他們快要撐不下去了。
夏后順手捧起一捧水喝,剩余的抹到臉上。很冷,比今天早上的還要冷,他心中卻比早上熱得多了。
“你……你當時為什么要跳下去?”齊姜把頭靠在他肩頭問。
“抑郁癥。”夏后老老實實地說,“很嚴重的抑郁癥,折磨我一年多了。我策劃了幾個月,以為跳下去只有70米,沒想到卻足足有1 000年,哈?!?/p>
“抑郁癥……不是可以治療嗎?你沒看醫生?”
“當然看過,可惜沒有成功。也許是我想太多了,”夏后摸著后腦勺,“我拒絕藥物治療,以為這純粹是心理方面的問題,可以完全憑自我意識抵抗。唉,現在想想,實在太蠢了,把你……連累了你……”
齊姜笑笑,“別說了。雖然危險,可是……該怎么說呢?每個女孩子都夢想著能穿越時空呢?!彼浦h處仍在燃燒的宮殿,柔聲說,“我加入特執會,就想著有一天能親眼瞧瞧,自己究竟能到哪里,能走多遠……”
她的手背一陣溫暖,被夏后握住了。她心中泛起難以遏制的柔情,轉頭眨巴著眼睛問夏后,“那你回去后還跳不跳?”
“唉……誰知道?也許……”
他說不下去,因為齊姜溫柔的嘴唇緊緊貼了上來……10秒后……也許1 000年后,她離開他的唇,卻又將額頭頂在他的額頭上,雙手捧起他的臉,眼睛里有種不可思議的光芒。她輕聲說:“如果能回去,別這么傻了?!?/p>
“好。”夏后簡單地回答。
他凝視著齊姜的眼睛,過了一會又說:“好?!鞭D身繼續一刀一刀地鑿起來。
十幾輛車直接駛進跑道,他們剛坐好,還沒來得及系上安全帶,引擎聲就驟然拔高,飛機迫不及待地向前滑行。一號看著郎云手中的紙,問他:“哪里有問題?”
郎云把紙遞給他,上面是不知從哪里拓來的十個字:“王祀于天室降天亡于王”。他看了半天,搖頭表示不懂。
“這十個字是這么念的,”郎云戴上老花眼鏡,慢條斯理地說,“王祀于天室,降,天亡于王。天室是周朝前期對于明堂的稱謂,這是周代最重要的建筑之一,周天子在此祭天,是以為天室。降,指的是天降,而這個亡并非后世的亡,在周代這是佑的意思。意思是天子于明堂祭天,天降佑于王?!?/p>
“這……這段文字出現在哪里?”
“乾陵地面宮殿有內外兩層,外層早已被毀,但內城保存完好。內城朱雀門遺址旁,有一片六十一番臣石甬群,是武則天所立。根據夏后筆記上的記載,這段字出現在其中一具的背后。真是很慚愧,這些資料我第一次翻閱居然沒有發現?!?/p>
“那不要緊,”一號趕緊說,“可……這也沒問題?。恳苍S是后人無聊,在石甬身上刻的?”
“從字跡的磨損程度來看,至少在明代以前,甚至兩宋之前了,”郎云臉上露出一個微笑,“然而這不可能。”
“為什么?”
“因為這是大豐鋫里的銘文。大豐鋫的確是武王時代為祭祀而制造的銅器,有銘文77字,高24厘米,口徑21厘米,座邊長18.5厘米?!崩稍迫鐢导艺涞卣f,“它最早是在道光年間,于陜西岐山出土,保存完好。即使是現在,也只有研究西周歷史的人才會讀這段銘文,唐人是不可能知道的?!?/p>
一號死死盯著這張草草寫就的紙,不可置信地說:“真是對神奇的師徒。”
“好了!”夏后扔了柴刀,后退兩步,仔細打量石甬身上的字。齊姜輕輕念道:“王祀于天室降天亡于王……是什么意思?”
“周武王祭祀所用的一句話,相信我,如果它能留存到后世的話,一定會出現在我的筆記本里?!毕暮笕嘀嵬吹氖直?,“我這兩年收集了整個唐代皇陵的所有銘文和石刻記錄。如果你們的組織足夠聰明,拿這些東西去找我的導師,他就能看出其中的問題來。現在……”
他突然往前一撲,把齊姜緊緊壓在石甬背后。齊姜一驚,隨即從他眼睛里看出了恐懼,立即把已經涌到嘴邊的話生生吞進肚里。
只聽夏后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說:“他們……過來了……”
下了飛機,又立即登上直升機,他們在夜幕中快速前進。左側遙遠的地方燈火通明,那是咸陽市區。
20分鐘后,他們直接降落在乾陵園區內,離石甬群落不到200米。郎云走下直升機,先吸了口冷氣。整個乾陵園區亮如白晝,在十幾臺軍用發電車輛強力支持下,16組20米高的巨型燈組被豎立起來。遠遠近近全是警車、軍車,以及兩輛明顯經過改裝的大型集裝箱貨車,4輛救護車,4輛消防車。架設有雷達天線的通訊車在最里面,各種電纜、通訊線路拖得滿地都是。頭頂上隆隆聲響個不停,6架直升機在空中盤旋,探照燈光始終指向包圍圈的最中心——六十一番臣石甬群落。
50名全副武裝的特警持槍守在石甬旁,一號帶著郎云跑過去,執行官已在那里等待。他簡單地跟郎云交談了兩句,手一揮,十幾名副手立即散開搜尋。不到半分鐘,就有人大喊道:“這里!”
郎云湊上前看,石甬上的字跡已經很模糊了,但是用手摸還是能清楚地摸出字跡。他在眾人的注視下摸了兩次,肯定地說:“是它,字跡的筆畫完全一致!”
“謝謝你教授,請退到安全位置。引導組!”
馬達聲響起,4輛巨型吊車在隊員的引導下緩緩駛近石甬。每臺吊車的吊臂伸到40米高的空中,吊臂下各有一根鋼纜,吊著正中一個奇怪的東西。
那東西約有20平米見方,呈深藍色,材質非常奇怪,這么多強力的燈光照在上面,卻完全沒有反光。它被吊到離目標石甬頂上20米的位置,隊員們一擁而上,給吊臂加上各種固定裝置,務必要讓它紋絲不動。裝備完后,有人大聲呼喊,隊員們有序地撤退。
郎云被客氣地帶到了直升機旁,剛要登機,有人喊道:“時間不允許了,立即關閉發動機!”
他回頭看,所有人都在往后撤,像石甬里有炸彈似的。忽然,一聲尖利的警報聲響起,所有車輛同時關閉了發動機,連供電車都停止發電?,F場頓時陷入一片黑暗??罩兄鄙龣C的聲音迅速遠離,撤退到更遠的地方去了。
郎云的心禁不住怦怦亂跳起來,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悄悄往前走了幾步,站在人群后方往里看,沒人在管他,因為也實在看不到什么。整個現場鴉雀無聲,直到有人大聲喊道:“第二次波涌——180秒!波涌強度——3.6個標準值!波涌預計持續時間——16納秒!”
郎云毛骨悚然地往上看,天空不知什么時候亮了起來,像有人在云層后打開了燈光。他正在找尋光的源頭,忽然一滴、兩滴……一瞬間,暴雨毫無征兆地傾瀉而下。
閃電又開始頻繁,雷聲滾滾,大雨傾盆而下。兩人緊緊貼在石頭上,側耳聆聽。在雷暴的間隙、風雨聲中,十幾個……或許幾十人,正向這邊走來。
夏后偷偷往前看去。一道閃電幾乎橫貫了整個天際,光從頭頂正上方照下來,照亮了幾十個模糊的身影。不知是被開天辟地般的巨大雷聲震撼,還是故意隱藏身形,所有人都沒有動,一時間竟無法把他們與周遭的石甬分別開來。
夏后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急中生智,瞇起眼睛,并不把焦點放在某個固定位置。幾秒鐘后,又一道閃電,他的眼中同時有幾十個光點閃了起來,隱隱形成一個包圍圈——那是兵刃的反光。
他縮回去,迎上了齊姜的眼睛。
“至少有20人……”
“一……一定是聽到我們鑿石頭的聲音……”齊姜全身都僵硬了,死拽著夏后的手,“我們……我們分開跑?”
“這可不是你的本意?!?/p>
“呃?”
夏后看了看她,低聲說:“我記得你曾說過一句話:只有一個辦法降低熵值……我們就是熵,是不是?你還說,不能殺人,也不能讓人殺死。你以為我不明白,其實我懂了——滲透者殺人,將嚴重改變歷史,但被人殺,也將產生先人殺后人的悖論,從而導致更嚴重的事態,是不是?”
齊姜身體一下軟了。她無力地埋進夏后懷中,點了點頭。
“你說,你的任務是跟進來定位。其實定位的幾率太小,根本無法跟你所引起的熵值相比。所以,你最重要的任務其實是使熵值降至最低——殺了滲透者,而后自殺。如此一來,我們兩個同時代的人只能算是死在了另一個地方,對時間的沖擊最小。我,說得對嗎?”
“……對……”齊姜嘆息一聲,捂住了臉。忽然夏后拉過她的手,把一件冰冷的東西塞進她手里。齊姜劇烈顫抖著,但還是把柴刀握緊了。
“真奇怪,”夏后笑笑,“24小時前,我可以毫無懼色地跳下大橋,現在卻怕得腿肚子哆嗦了,哈哈,哈哈哈!”事情一旦定下來,他也不怕對方聽見了,仰天哈哈大笑。
石甬后的腳步聲更大了,有人大聲呵斥,開始全力沖刺。
“你很勇敢?!饼R姜說,“很……”
夏后在她唇上笨拙地一吻,阻止她說話,“才不是,勇敢的是你,我只是個膽小的逃避者而已?!?/p>
齊姜抬頭看他,閃電照亮了她的臉,她眼中滿是柔情。她舉起柴刀,在夏后的脖子上比了比,說:“這次至少不會孤獨,是嗎?”
夏后閉上眼睛,點頭說:“是……”
柴刀直直地劈了下來。
是——
一瞬間,這個音像狂奔的火車沖向夏后,而后又急速遠離,聲音因多普勒效應而急劇變化。他在聲音的洪流中突然重新睜開眼,頓時被強光刺得雙目劇痛。
他不能呼吸,不能聽,感覺不到身體的任何部位,只覺得似乎有無數人跑來跑去……漸漸的,觸感開始恢復,有好幾只手同時抓住他,抓得那樣緊,像要把他從石頭縫里拽出去一般……
嘶……聽到聲音了……離他最近的一個人喊著:“心率過緩……血壓40……輸入150毫升……快……”
“呼吸機……”另一個人喊,“他不能自主呼吸,肺部未收縮……同時注射20毫升……防止心跳驟停……準備開胸手術……”
……
算了,這些都不重要了……夏后,26歲,考古專業研究生,宅男,嚴重抑郁癥患者,亞洲歷史上第一位五級滲透者,不能呼吸,沒有心跳,全身麻痹,卻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偏轉腦袋,四處搜尋著。直到看見另一堆忙碌的人群中,有雙明亮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他才心中一寬,全身放松,徹底暈了過去。
嘀嘀……嘀嘀嘀……嘀嘀……
“喂?!?/p>
“是夏后先生嗎?”
“是的。”
“這個通訊器符合安全標準,并且已根據10分鐘前的編碼,切換到保密編碼狀態了嗎?”
“是的?!?/p>
“你是否已通過泛所有項特別執行聯盟、亞洲特執會指定的所有測試,并已獲得特別授權編碼?”
“是的。授權編碼:YZ050113。”
“你是否認可、并將以下這句話視為信條,并終生遵守?請聽:現在的就是最好的?!?/p>
“現在的就是最好的。我認可、并將其視為信條,發誓終生遵守?!?/p>
“你是否認同、并將隨時準備遵守以下條款:必將盡全力、甚至生命,將由滲透引發的熵值降至最低?”
“我認同、并將隨時準備遵守:必將盡全力、甚至生命,將由滲透引發的熵值降至最低?!?/p>
“很好?,F在根據特執會半小時前頒布的亞洲區第14次波涌警告,特別征召你作為此次行動隊員。請立即出門,夏后先生,你的搭檔在等著。”
夏后關了通訊器。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看著那張依然消瘦卻不再慘白的臉,那張努力把嘴角往上翹,卻還是不怎么像笑容的臉。沒有關系,有人會笑,而且笑得很好看,好看得他都快忘記抑郁癥了。
他將一張白紙鄭重地放在桌子上——也許十幾個小時后,這上面會布滿穿越時空的痕跡——穿上外套,把手機、錢包放進抽屜,開門走了出去。
50米之外,一架直升機正徐徐降落。艙門打開了,齊姜把通訊器掛在一邊,摘下頭盔。夏日的陽光投射在她的臉上,她一手按著翻飛的頭發,一手扶住艙門,向夏后嫣然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