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東陽夜怪錄》在文學史、小說史及傳奇小說研究中雖然很少被提及,但確實是一篇藝術技巧高超的作品,一是敘事虛實結合、流暢自然。二是人物特色鮮明、性格細膩。共穿插詩歌十四首,語言優美,韻律和諧,意蘊深遠,還明顯地寄寓了作者對社會人生的體味和感悟。
關鍵詞:東陽夜怪錄;傳奇小說;精怪
作者簡介:許芳(1980.11-),河南濟源,研究生,講師,古代文學,武警北京指揮學院參謀業務教研室。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21-0-02
《東陽夜怪錄》見于《太平廣記》卷490,在文學史、小說史及傳奇小說研究中雖然很少被提及,但確實是一篇藝術技巧高超的作品,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敘事虛實結合、流暢自然。成自虛因事返鄉,在途中遇當地縣宰留飲,又恰好當日天氣陰晦,看不出時間早晚,于是便讓僮仆帶著行李先行。飲罷出城,遇到大風雪,又無處問路,在絕境中卻于月光下看到佛寺,投宿于此。
破舊的佛寺,幾個溫文爾雅的詩友,他們在聚會吟詩的場面中出現,這些我們常見的人、事、物中又包含著足以讓人驚訝的不平常之處。德高望重的僧人智高,以老病之軀居然只臥于干草之上。寺中沒有燈火,智高解釋為僮仆們都去村里化緣,所以才無法取來燈火。智高又自稱是剛到此地,所以寺中一片荒蕪,但卻在風雪之夜有眾多熟悉他的朋友前來相聚于此。自古文人墨客也偏好在雪夜開懷暢飲、吟詩作對,但肯定是不會摸黑進行的,而這些人到來之后,居然都不提點燈之事,真是十分奇特。這些疑問,直讀到文章結束,才得以揭開。
寺中一篇黑暗,“自虛昏昏然,莫審其形質”,只能在黑暗之中依靠自己的耳朵來聽,于是全篇自然以語言描寫為主,以對話貫穿,這也給讀者留下了無窮的想象空間。
成自虛與智高正傾談間,“俄則沓沓然若數人聯步而至”,在“極好雪,師丈在否”的問詢聲中,盧倚馬、朱中正、敬去文、奚銳金四人入寺,并各道姓名。而成自虛秀才的身份也正好與來到這里的眾人匹配,在寒暄中成自虛提到自己應舉之事,于是盧倚馬自然而然談到了詩,一個小細節,開啟了全篇的主要話題。眾人開始吟詠自己的詩作,之后苗介立遲遲而來,眾人由此又想到應該叫來胃氏兄弟,而就在苗生出門前去邀請后,敬去文不失時機的在眾人面前貶低苗生,偏偏又被苗生聽到,二人爭相表明自己顯赫的家世背景,使全文在此處達到一個小高潮。之后成自虛失言,朱中正悄然離開。一切都進行的自然生動,錯落有致。
成自虛方欲自夸舊制而忽聞遠寺撞鐘,由虛幻回到現實。結尾使用了十分繁復的細節描寫來揭示真相,找到了各種精怪的原型,讀者可再將之前被忽略的細節重新琢磨,回味無窮。故事有頭有尾,有鋪墊有高潮,有直敘有轉折,起伏跌宕。充分體現了傳奇小說“篇幅曼長,記敘委屈”的特點。
二是人物特色鮮明、性格細膩。題目就已點出“夜怪”二字,全文以幾個化成人形的精怪為主角,一隱一現地表現出人與動物兩個不同物類的生活、情感和思想。他們是人類世界中供人驅使的動物,在精怪的世界中卻有名有姓,有官職,有自己的不尋常經歷,他們在雪夜里詩興飛揚,佳作共賞,于吟詠之中抒發自己的愁懷。有趣的是,明明對自己的才能很有信心,在獻詩之前,卻都要自我菲薄一番,直到旁人催促再三,才吟誦出來。在這一點,精怪與現實生活中的文人相類,十分真實生動。
成自虛是故事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他是參與者也是見證者。入寺之后,他禮貌地向老僧求宿,得到應允后,又殷勤問詢:“高公生緣何鄉?何故棲此?又俗姓云何?既接恩容,當還審其出外。”生動地寫出了一個“以家事不得就舉”,而辛勤往復于京師與故里間的舉子形象。得知智高生平后,乃曰:“方知探寶化城如來,非妄立喻。今高公是我導師矣。高公本宗,固有如是降伏其心之教。”幾句話說的恰到好處,可見其與人交往的能力,又顯露出他對佛教的造詣。當他和老僧獨處時其實還有些許的不安,人一多便覺得自己安全了,毫不起疑。后來與其他諸怪交談時,聞人高詣則“自虛茫然如失,口呿眸貽,尤所不測”,或是“賞激無限,全忘一夕之苦”,最后自己忍不住想要表露自己的詩作。天亮后得知真相則又變得惶恐,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個性的藝術形象。
成自虛首先遇到的老病僧智高,俗姓安氏,安諧音鞍,駝峰俗稱肉鞍;高指其身高;在與成自虛的問答中,曾委婉地道出自己“生在磧西,本因舍力,隨緣來詣中國”的身世,指其來自西域沙漠,本相是一匹駱駝。
成自虛初進寺門請求借宿時,智高說:“四絕親鄰,何以取濟?今夕脫不惡其病穢,且此相就,則免暴露。兼撤所藉芻藁分用,委質可矣。”這體現了他作為一個僧人的慈悲為懷。言談話語間也不時透露出一絲禪味,如“十二因緣,皆從觸起;茫茫苦海,煩惱隨生。何地而可見菩提?何門而得離火宅?”
智高的詩歌造詣深厚,可從盧倚馬誦其《聚雪為山》詩中看出。他有著豐富的感情,當看見兒童堆雪為山時,便想起自己的家鄉。他在詩中所說“流沙千里度衰容”等句,不由讓人對他心生悲憫。
他在眾人中有著極高的聲望,很受大家的推崇,盧倚馬稱贊他“騁逸步于遐荒,脫塵機于維縶,巍巍道德,可謂首出儕流。”在整夜的吟詠過程中,智高作為寺廟的主人始終謙遜有禮,盡顯穩重之大氣,這不禁讓人想起大漠中巍巍而行,忍辱負重的駱駝。
其他幾個人物也都寫得極富個性,后世《西游記》、《聊齋志異》等小說的形象塑造,應該也受其影響。
盧倚馬自稱是前河陰轉運巡官,試左驍衛胄曹參軍。盧、馬即為驢字,前河陰轉運巡官指其為河陰官府運糧;曹長、冑曹參軍,即暗指槽。而成自虛在月光下看到他“著阜裘、背及肋有搭白補處”,則暗指其毛烏而背、肋有白斑,故盧倚馬是為官府運糧的驢。從這一點上看,這幾個精怪似乎不像狐精那樣善于變化,在他們的外形上肯定保留著本相的特點。
驢總是作為人運貨的工具,終日奔波辛勞,不得解脫,所以盧倚馬總是會有意無意地表現出對智高的崇敬與羨慕之心,因其能夠漫游在荒漠中,擺脫了塵世的束縛,而他多在詩中悲嘆自己“塵中勞役”。
朱中正自稱是桃林客,副輕車將軍。牛、八合為朱字,朱中正,暗指朱字之中為牛字;桃林客用《尚書·武成》“放牛于桃林之野”的典故;副車將軍言其駕車之用,所以朱中正是一頭牛。
他的詩寫道:“近來筋力退,一志在歸耕。”可知朱中正仍在田間耕種,所以引來了智高和尚“屈才”的感嘆。最有意思的一個細節是,當成自虛聽了諸人的作品后,贊嘆道;“諸公清才綺靡,皆是目牛游刃。”朱中正就“潛然遁去”,盧倚馬解釋說,朱中正家世代與庖丁有不解之仇,這正明確的暗示了朱中正的原型,讀來讓人莞爾。
而敬去文和苗介立的爭執則突顯了兩個原型——貓和狗在現實生活中的本能的敵意。敬去文,乃茍字,諧音狗。介立,言蹲立之狀;呼為苗十,注云“以五五之數,故第十”,五五,諧音貓之鳴叫之聲,所以苗介立乃一貓。文中并沒有寫明兩人之間具體有什么過節,但是矛盾又顯而易見,敬去文在苗介立走后立即對他進行詆毀,苗介立駁斥他時言語激烈,兩人各不相讓。他們都為自己尋得了一個顯赫的先祖,想以自己的背景來壓制對方,并最終通過賦詩來說明自己的才力,又于詩中用雙關的手法暗示著自己的原型。苗介立的詩是:“為慚食肉主恩深,日晏蟠蜿臥錦衾。且學志人知白黑,那將好爵動吾心。”敬去文的詩為:“事君同樂義同憂,那校糟糠滿志休。不是守株空待兔,終當逐鹿出林丘。”當朱中正對二人進行調解后,兩人也不再糾纏不清,而是聰明的岔開了話題,恰當的保持了自己的儀態,也真符合他們雪夜吟詠的飄逸之風。
文中的人物并不是都如此這般的展示一遍,而是有詳有略。如文中的奚銳金,奚字取雞字之彷,銳金指金距之銳,李白有詩“君不能貍膏金距學斗雞”,即奚銳金乃一公雞。胃藏瓠、藏立兄弟,胃諧音猬,藏瓠、藏立,指其藏于破瓠、破笠中之事,故胃藏瓠、藏立兄弟乃藏于破瓠、破笠中的一對刺猬。他們都只是念詩一首,并無過多的話語。
傳奇在唐代的勃興, 反映著唐人小說觀念發生了根本性的變革,由功利價值觀轉變為審美價值觀,具備了以詩為主體的唐代文學美學的基本特征。《東陽夜怪錄》在這方面表現也非常突出。借鑒了詩歌的表現方法, 營造圓融無礙、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如“東出縣郭門,則陰風刮地,飛雪霧天。行未數里,迨將昏黑。自虛僮仆,既悉令前去,道上又行人已絕,無可問程,至是不知所屆矣。路出東陽驛南,尋赤水谷口道,去驛不三四里,有下塢,林月依微,略辨佛廟。自虛啟扉,投身突入,雪努愈甚。”將雪夜的景色寫得如詩如畫,真是別有一番風味。
《東陽夜怪錄》共穿插詩歌十四首,其中七言絕句九首,五言絕句四首,五言律詩一首。作者的才情、學問與幽默就在這些精怪們鄙陋的原形本相和巧妙、雋永且極富理趣、諧趣的謎語般的吟詩之間散發岀來,當然這些詩不但語言優美,韻律和諧,意蘊深遠,還明顯地寄寓了作者對社會人生的體味和感悟。
總之,《東陽夜怪錄》里虛幻的精怪,有著最真實的人世間的哀愁和喜怒。從老僧(駱駝)的思鄉、盧倚馬(驢)對瀟灑生活的向往、朱中正(牛)一生辛勞的耕耘中,我們看到自己的影子,其實我們最終還是感動于人類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有了這些情感的鋪墊,精怪不再是“怪”,而是具有了某種光輝,讓我們心生感慨。
參考文獻:
[1]、 李鵬飛,《唐代非寫實小說之類型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2]、 王恒展,《<東陽夜怪錄>散論》,《中國文言小說研究》,200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