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廠

1

高馬拉著金菊跑到那兒的時候，在村外那些鐵架子旁邊高高矮矮的土坡上，已經坐滿了人。

那些鐵架子上的火花迸濺得比前幾天更加絢爛更加美麗了，火花上面幽藍深邃的夜空也出現了一個曲里拐彎的煙柱。煙柱越往上越松散膨大，稀稀拉拉撒了大半個天空，像一大片一大片撕碎的羽毛。除了這些，空氣中還漂浮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奇怪氣味兒。

其實，許多天以前，這些鐵架子就開始時不時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這聲音讓高馬想起娘臨死時干癟的胸脯里發出的腔音，想起拉風箱時風箱板一張一合的聲響。鐵架子下面就是一個廠子，據說高高的院墻里藏著七八座樓，里面光職工就有一兩千人。從廠子建成，村人就很少接近那高高的院墻，因為那上面“閑人免進”的牌子多少有些讓人望而生畏。大家只記得五年前征收村里耕地的時候，各家按人頭都得到了數量頗豐的賠償。村人每到農閑都要打牌賭錢的習慣，也是那時候養成的。

大家嘻嘻哈哈。有些沒來得及吃晚飯的人還端著飯碗，手里拿著饅頭和大蔥；有些年輕的女人吃完了飯，解開扣子奶著懷里的孩子；有一些腿腳不好的老人拄著拐棍兒，讓年輕人扶著，也顫顫巍巍地趕來看熱鬧。村里的那些小光棍兒們又有了平常放電影時才有的那股興奮勁兒——他們專門在女人堆兒里蹭來蹭去，狠勁兒地聞著她們身上淡淡的香胰子味兒，有時候還趁機朝她們腚上摸一把，惹來一兩聲半真半假的罵。

“哎呀，啥鬼東西哩！好臭！”金菊看了一會兒，捏著鼻子扯扯高馬的衣襟，“走吧，走吧，看這個作甚？”

“廠子給咱村里放的煙花，不看白不看呢！”高馬緊緊抓著金菊的手說，“你看這‘嗑啪嗑啪’的火花兒像啥？”

“啥？”金菊轉過臉來望著高馬。

“像不像咱倆親嘴兒？”

“呸！”女子吐了一口，用拳頭嗔怪地捶了他一下，“你啥時也能進廠，給我個準信兒？”

“進廠有啥好？”

“俺娘說了，一個月兩三千哩！附近幾個村的支書都能往里面安排人，就你爹不行？”

自從上面在這里建廠，其他村里就有跟支書有關系的年輕娃子被安排到廠里做了正式工。這事兒高馬不是沒想過，可他卻一直沒敢跟爹提。他知道提也沒用，爹也沒有辦法。要說起來，這事兒誰也不怨，還得怨爹。誰讓爹一輩子都改不了那個倔脾氣？誰讓爹在一開始建廠的時候就得罪了鎮長？

當初廠子作為縣里最大的招商引資項目引進來的時候，被縣里交給了鎮上。鎮長高興得不得了，趕緊召集幾個村的一把手開會，討論征收土地建廠的問題。會上鎮長慷慨陳詞，闡述了建廠之后的種種好處。講完之后，就催著各村支書簽軍令狀，保證在多長時間以內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鎮長說得很明確，積極配合的村子，可以給村支書兩個脫產工人的名額。一聽有好處，其他村里的支書都歡天喜地地簽了。可那天上午，爹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兒，在附近七八個村里的支書都簽了字之后，他還在磨磨蹭蹭。一圈人都眼睜睜地盯著他，他卻問了鎮長一個問題：

“鎮長，這是個啥廠？”

是哩，大家這時候才發覺，鎮長也許是高興得有些發暈了。他跟大家說了一陣子，還沒說這是個啥廠。鎮長一開始仿佛被問愣了，像是思索了一下，才一字一頓地說：

“是個大廠！”

聽了鎮長的話，其他村里的支書村長們先是一愣，接著無一例外一下子哄笑起來。他們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甚至還拍著高大廠的肩膀，一遍一遍重復著鎮長的話。

高大廠讓眾人笑得有些尷尬。他站在那里，臉騰地紅了。是的，高馬的爹名字就叫高大廠。這名字是爹娘取的，雖然不怎么好聽，可他叫了大半輩子，也從來沒有感到過有什么不合適。被鎮長帶著頭取笑了之后，高大廠有些郁悶，又有些沮喪。他剛才并不是不想簽字，更不是不想配合鎮里的工作，他只是有些好奇，想問一問。如果鎮長好好回答他，不管是個什么樣的答案，他會馬上提筆把字簽上?？墒擎傞L卻沒有好好回答他，不但沒好好回答，還跟村干部們一起取笑他。這樣他就感到臉上有些過不去，于是便賭氣把筆一扔，說：“不簽了！”

按理說，說不簽怎么能真不簽呢？可那天高大廠竟然真的沒有簽字，他跟其他干部一起吃了飯，然后背著手從鎮上回來了。成了落后分子的高大廠其實心里有些冤枉，因為他并沒有反對建廠，甚至他當時也沒有反對建廠的理由。但不知怎么回事兒，糊里糊涂地就成了鎮里各類會議上點名批評的對象。

至于那些關于廠子的負面傳言，他倒是在后來才聽說的。那是在幾個月后縣里召開的三級干部會議上，有人私下里談論，說這個廠也好也不好。好的是每年能給縣里上繳巨額稅款，不好的是對環境會有很大影響。若不然這么大的項目，怎么會落到咱這么個窮地方？

聽了這個消息，高大廠才覺得問題有些嚴重。但嚴重歸嚴重，他自然決定不了廠子的建設。很快，村里的地還是征了，錢還是賠了，廠還是建了。他能做的，只是早晚到村口溜達溜達，用警惕的眼光朝那高高的院墻瞅上兩眼。關于聽來的小道消息，他私下里也跟一些村人透露過。但每次大家都不以為然，覺得那只不過是他為自己當初沒有簽字尋找的理由。

2

高馬跟金菊兩人正說著話兒，就聽到下面人群里一陣騷亂。高馬朝那兒望去，看到爹正在人群中央站著，兩手叉腰，火燒火燎地喊著：

“老少爺們，趕緊撤離吧，不要在這里看熱鬧了，這兒有危險！”

好多人聽到之后，不但站在那里紋絲未動，而且還大聲地哄笑起來。

“你爹！”金菊說，“啥危險？莫非還會爆炸不成？”

“爆炸怕啥？爆炸就聽響唄！”高馬說。

高大廠的話當然沒有唬住村里人，因為在大家的印象里，自從廠子建成，他便有些神經兮兮，沒少散發這類“反動言論”。大家都習以為常了。再說了，村里人一個比一個膽大，他們對膽子小的人向來瞧不起。例如過年的時候放炮，你敢捏著點，我就敢攥著點；你敢攥著點，我就敢放嘴里點。所以就連原本打算離開的，聽到他這番話也一下子來了精神，拿定主意不走了，非要看看到底能出現什么名堂。

“大家信我吧！我去查看過了！廠里的人都跑干凈了，整個廠子都空蕩蕩的，連個看門的都沒留下！”高大廠聲音更急切了。

村里人雖然膽子大，但聽到這話還是猛一激靈。這一激靈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自從廠子建成之后，廠里人的習慣便一直引領著大家的生活時尚。廠里人說話舌頭愛打彎，后來村里人舌頭便也伸不直了；廠里的男人周末出來釣魚的時候喜歡穿夾克，村里的男人便都開始不穿西服了；后來廠里的人都戴起了手表，村里人出門跟人談起來時間，抬頭看看太陽，也不好意思從兜里往外掏手機了。天哩！廠里的人都跑了，那咱還愣著干啥？

高馬拉著金菊跑出大約兩三里地的時候，關于廠子的說法才漸漸多了起來。有人說它生產的是急性炸藥，因為出了事故馬上要爆炸了；有人說它是個軍事化工廠，泄露的氣體包含二氧化硫；還有人說它是在開采地下的一種稀有氣體，泄露的毒氣能讓人喪命……高馬被這些消息搞得頭都大了，他扯著金菊的手，一次次驚慌地回頭端詳著空中那個巨大的煙柱。它扭著身子，像一條碩大的蛇，把天上的月亮也吞掉了。

過了不久，匯入隊伍的人們帶來了一些村子死了人的消息。這樣的消息像引爆了一個個重型炸彈，讓大家的神經陡然緊張起來，也讓這夜變得神秘而恐怖了。跑著跑著，高馬想起了爹。一開始，高馬有些擔心，可很快又放下心來。他想，爹一定不會有事兒。是爹頭一個通知村里人撤離的，他怎么會有事兒呢？

第二天一早，大家在一片麥子地邊停了下來。金菊的腳崴了，一瘸一瘸的，讓高馬攙扶著。兩個人靠著路邊的一道頹墻蹲下，喉嚨冒火，舌根發苦，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人群。他們三三兩兩坐在路邊，許多人因為驚怕，緊緊地摟在一起。這時候不知誰喊了一嗓子：

“各村的人相互找一找，清點一下人數吧！”

高馬扶著金菊站起來，慢慢找到了村里人，他們每看見一個熟悉的面孔，都會興奮得不知所措。最后大部分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家人，緊挨著坐在一起。高馬領著幾個年輕人跑著把全村人點數了一遍，可他最終沒有看見父親的影子。

“爹，爹！”高馬喊著。

“支書呢？”有人跟著喊，“支書……”

高馬跑著，又在人群里找了一遍，就是沒有爹的影子。他掉頭要往村子里跑，可剛轉過身，幾個壯年漢子就沖過來把他按到地上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喊著：“孩子啊！毒氣還沒有散盡，不能回村里去！使不得，使不得啊！”

“我要把爹背出來，我要……”

“咋會沒有他呢？”有人叫著，“昨兒還是他喊著大家走的哩！”

“是哩，昨天我已經上床睡下了，聽到外面死命地拍門，開門一瞅是他！一開始我還不信！若不是他強行把我攔住，我又回去倒炕上睡了?！?/p>

“昨兒我回家牽羊，碰上他挨家拍門，幸虧他攔下我沒讓我回去，若不然可能我這條命就沒了哩！”

開頭的幾日，高馬一次次要回家找爹，每次都被人擋住。接下來高馬整日抱著腦袋盼大霧下去，終于等到了解禁的日子。這一趟回來，似乎比當初出來時更恐怖幾分。一路上鴉雀無聲，狗也不咬，雀也不叫，只有人們撲噠撲噠的腳步聲。每走近一步，高馬的心就緊一分，到了家門口，他終于挪不動了，跪在門檻兒前嚎啕大哭起來。

村里人也都輕輕抽泣起來，他們扶著跌跌撞撞的高馬進了門，挨個屋子尋找高大廠。走進灶屋的時候，高馬一眼看見了躺在地上的爹。他一下子撲過去，緊緊抱住了爹。爹身子軟軟的，似乎還有些溫度。高馬一下子住了哭，把手指湊到爹的鼻前，還有氣息，真的，還有氣息！

高馬驚喜地叫起來了。

3

經過搶救，高大廠的命是保住了，可因為受到毒氣的侵染，一雙腿再不能走路，一雙眼睛也看不見了。

出院之后，村里人一撥一撥地趕到家里來看望爹。每回送走了村里人，高馬搬個板凳坐在爹的床邊，看著躺在床上的爹，心里都說不上來是什么滋味兒。一個虎氣生生的要強人物，卻到了這步田地，爹心里該多難受哩？他想開口安慰安慰爹，可喉結和嘴唇動了幾動，卻沒有吐出一個字。過了一會兒，倒是爹先開了口。

“娃兒，爹不想活了，讓爹死了算了！”

高馬聽到爹的話就撲到爹的床前，抓著爹的被角，哭著喊道：“爹，爹，你這是說的啥話哩？爹若這樣說，兒的心里難受呢！你啥都別想，只管把身子養好。不論以后結果咋樣，兒養爹一輩子！”

高馬抱著爹顫抖的身子，哽咽著出不來聲了。

那段日子，隔三差五，便有村里人到家里給爹送來好吃好喝。對那些好心人，高馬感激不盡?？伤兄x的話剛一出口，村人便說：

“莫提那個！若當時沒有大廠兄弟，哪還會有我們這些人的命在？小村還不是要跟鄰近那些村子一樣？”

一提起附近那些村子，許多人眉頭都緊緊地擰在了一起。他們感嘆著：慘哩！那些村子因為走得晚，事故過后死的死，傷的傷。許多孩娃兒沒了爹娘，一下子成了孤兒；許多漢子沒了妻兒老小，只剩下了孤零零一個光身子……

這樣過了幾天，鎮上召集各村支書開會。

爹病在床上，會是高馬替爹去開的。到了鎮上之后，高馬就感到有些不對勁兒。他一進政府大院兒，就被辦公室小王叫到了鎮長辦公室。辦公室里除了幾個村干部，還坐著兩個白白凈凈的人。鎮長先給大家作了介紹，說一個是王副縣長，一個是廠子的劉總。鎮長介紹了之后，卻不說工作上的事兒，而是直接招呼大家出了辦公室，下了辦公樓。鎮里那輛小中巴已經發動好了等在院里了。大家上車之后，車子直接開到了鎮里最上檔次的一家飯店——府前大酒店。

高馬隨著大家忐忐忑忑地進了酒店，上了樓，進了房間，才看見好大的一個桌子。那么大的桌子高馬還是頭一回見，真的比農村里兩個炕還大。不一會兒，幾個穿著紅色馬甲的漂亮姑娘開始上菜了。飯菜很豐盛，據身邊另一個村的支書說，除了大家經常吃的這家飯店的招牌菜之外，有幾樣還是由縣城飯店里做好專門送來的。吸的是蘇煙，一人發兩盒，吸一盒，兜里揣一盒。喝的是五糧液，有人看見是從王副縣長轎車的后備箱里拿出來的，應該絕對是真貨。王副縣長和鎮長分別坐在劉總左右，三個人輪番給村干部們敬酒。酒從中午一點一直喝到下午四點半還沒有結束。

各村的干部平常就是酒簍子，高馬不是他們的對手。他一開始還清醒，可喝著喝著就感覺酒勁兒忽忽悠悠地上了頭，眼前的桌子也轉起來了，房子也轉起來了。最后高馬感覺堅決不能喝了，可剛才給大家添酒的小姑娘又端著盤子過來了。這回小姑娘沒再給大家的杯子里倒酒，而是往每個人面前放了一個通紅通紅的紙包。接著他看見許多干部都醉眼朦朧地把包裝到兜里，然后起身離席了。他也跟著大家站了起來，轉身去看鎮長，鎮長正剔著牙，拍著劉總的肩膀前仰后合地笑著。

糊里糊涂地，高馬把劉總給的紅包帶出來了。等他走出飯店，看著劉總、王副縣長和鎮長幾個干部上了車，才偷偷把紙包打開了。他一下子看見了里面厚厚的一疊百元大鈔。他捏了捏，額上的汗“突”地冒了出來。他蹲在路邊，把紙包里的錢抽出來清點了一遍，一共是五千塊，不錯，是五千塊。拿著錢，他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

高馬一下子感到有些尿急，他抓著紙包，沒命地往路邊的坑里跑，他一邊跑一邊想，不得了了，自己闖下大禍了。

4

高馬長長地撒了一泡尿，扶著身邊的電線桿子站起來，腿還在發抖。

往哪兒去呢？拿著這么一大疊子錢，他不知道自己的腳該往哪兒邁了。他想趕緊打車追到鎮委大院，把錢還給鎮長，可這個時間，鎮委大院里的人肯定下班了。而且鎮長剛才酒喝得不少，回去后說不定就直接回家，不一定會再去辦公室上班。鎮長家在哪里呢，他又不知道。再說了即使找著了鎮長，如果鎮長說錢不是他給的，是廠里的老總給的，自己也沒有辦法。想來想去，高馬推上放在路邊的自行車，垂頭喪氣地騎著回了家。

爹一直等在床上，聽見外面的動靜，就知道是高馬回來了。高馬進屋之后，低著頭坐在爹床前的小板凳上，沒有說話，只覺得臉上發燒。

“喝酒了？”高大廠聞出了兒子身上的酒味兒，“會上都說了啥？”

“沒開會，光吃飯呢?！备唏R說。

“除了吃飯就沒別的事兒？”高大廠有些生氣。

“也沒啥事兒……就是……就是給了這個?！备唏R說著把揣在兜里的紅包掏了出來。

高大廠把紅包接過去，放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把錢從里面掏出來，點了一遍。點完之后，他有些急了：“你咋能收他們的錢？你不明白？這是封口費！他們是想收買村干部們幫著他們說昧良心的話呢！”

“不獨給我，每個人都有，”他們的用意高馬自然也猜出了十之八九，“當時我也喝糊涂了，喝完酒大家都拿著這個走了，出了酒店的門兒，我才明白過來?？赡菚r候鎮長已經走了，廠里的老總也沒有了影子?！?/p>

“唉！”高大廠狠狠地嘆了口氣，“送回去！你用車子拉上我，去鎮上找鎮長還給他?！?/p>

“你在家等著就行了，只需給我說鎮長住在什么地方，我到鎮上去送?！?/p>

“不，你拉著我一起去！”

高大廠在床上掙扎著，執拗地要下來。高馬看勸爹也是沒用，便答應收拾好了車子拉他一起去。高馬說著到院子里把板車收拾好，在上面鋪了厚厚的干草。然后再回到屋里把爹背出去放到車上。把爹一路拉到鎮上，天已經上了夜影兒。一路上高大廠一個勁兒地責怪兒子不該背著他收下別人給的這昧心錢。鎮長就在鎮委大院里的宿舍區住，高馬按照爹說的位置找到了鎮長的家。高大廠坐在車上，讓高馬去敲門。高馬敲了一陣子門，門終于開了，一個中年女人從里面探出頭來。看見高馬先是一驚，然后往一邊車子上看，認出是受了傷的高大廠。

“咦，這不是大廠嗎？趕快到家里坐吧！”

“不坐了，我是來找鎮長的?！备叽髲S聽出來是鎮長女人的聲音。

“他中午不是陪著你們一塊兒吃飯嘛，喝得有些高，所以還沒有起來?！辨傞L女人笑著說，“你們就到屋里坐會兒，等等他？”

“我們在這兒等就行?！备叽髲S說。

鎮長女人聽了高大廠的話有些吃驚，再看看高大廠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同尋常，便覺著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兒，她笑著說：“好好！我這就讓他出來?！?/p>

過了好一會兒，鎮長趿拉著鞋出來了。鎮長臉皮紅紅的，酒意還沒有退去。他先是看了高馬一眼，然后望了望一邊車子上的高大廠。

“大廠，你……你來干啥呢？”

“我來還錢的?！备叽髲S舉著手中的紅包說。

鎮長愣了半天說：“大廠……何必呢？”

“無功不受祿，不明不白的錢，我不能要?！?/p>

鎮長無奈地搖搖頭，走過去從高大廠手里把東西接過去了。

5

縣民政局下來發放賠償款的時候，高老莊的人都去鄰村看熱鬧?？赐隉狒[回來，人們的臉就灰了，心里就不是個味兒了。天哩，天哩！咋補償那么多？咋會有那么好的事兒哩？平日干活歇著的時候，或者晚上打牌的時候，大家都感嘆起來：

“天哩，聽說只要愿意私了，不鬧事兒，死一個補償五萬！”

“唉，像咱這樣緊巴巴地活到七老八十，有啥意思哩？還不如拿著大錢，痛痛快快地活一天哩！”

“就是！鄰村的二狗子，從前五毛錢一盒的煙都抽不起，現在你知道抽啥？抽的是玉溪哩。他娘的！”

“不但補錢，還三通哩！通公路，通電話，通有線電視！嘖嘖！”

一些年輕人忍不住跑過去問民政局的人：高老莊雖沒人死亡，但可有其他經濟援助和政策扶持？三通里是否也得到一通？

人家看了看記錄本說：“你們村沒死一個，賠償啥呢？三通的標準，上頭有規定的！”

高老莊人聽了這話，都悻悻地搖著頭，走遠了。

過了一段時間，鄰村路修了，電話通了，許多人家都蓋了小洋樓。在鄰村富起來的時候，高老莊好多人家都開始為女兒們張羅婚事兒，嫁的一律是附近得了賠償富起來的村子。

高大廠躺在床上，看著愁眉苦臉的兒子，心里便難受起來。自從他出了這事兒，兒子便整天在身邊伺候著，形影不離。他想讓兒子出去散散心，便說：“你不用在家陪著爹，從前你整天跟金菊在一起，這些日子咋不去找她了哩？爹沒事兒，讓爹在家呆會兒就行，你去找她玩兒吧?！?/p>

是哩，自從爹癱下，金菊已經許多日子沒來找過他。他這些日子忙著照顧爹，也沒空閑去見那女子。經爹這么一說，他的腦子里便又不斷浮現出那女子的影子來，層層疊疊，一會兒抿著嘴兒笑，一會兒朝他招手。吃了中午飯，等爹睡了午覺，他便換了一身潔凈衣裳，洗了頭臉，出門到金菊家來。

開門的是金菊娘，她先是一愣，接著笑臉把高馬讓進了屋。進屋后高馬驚奇地發現鄰村的一個男子正在金菊家堂屋里吃酒。男子接近四十的光景兒，黑臉，由金菊爹陪著，不斷擦著臉上冒出的油汗。再瞅瞅桌上，滿桌子的大碗大碟。高馬進去的時候，男子正將桌上一沓錢推給金菊爹：

“叔，這些是俺的一點兒小意思……”

金菊爹抹下頭上的帽子，隨便一放，便將那小意思蓋住了。

金菊娘響婆穿了一件紅毛衣，前胸上還有花花；金菊的爹也穿了一件干凈的藍布褂子。瞅瞅他們，再瞅瞅那個往金菊爹手里塞錢的黑臉男人，高馬感到有些蹊蹺。他心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接著血便涌到了頭上：

莫非金菊跟這漢子定下了親事？

高馬頭“嗡”地一響，轉身要走，卻迎頭碰上金菊端著一碗雞蛋茶正要進屋。高馬冷不丁出現，讓金菊也一下子愣住了。

“我妹子好福氣！”高馬說完這話，一低頭，鉆出門匆匆逃了……

6

這天，高馬伺候著爹吃了早飯，把爹背出來曬太陽。

這些天爹比頭些日子胖了，高馬卻一天天瘦了下來。爹扶著兒子的肩膀坐在屋前窗臺下的小凳子上，坐好之后，手還是緊緊抓著兒子的手臂。

“高馬，這些天金菊都沒有來，你們倆是不是散了？”

“沒……沒有！”高馬沒提防爹會問這個問題，猛地一愣，驚慌地縮回了手。

爹嘆了口氣：“這事兒都怪爹，若不是當初爹得罪了鎮長，你在廠里上了班，跟金菊也許早就成了！”

“去那兒上班，我不稀罕?！备唏R說。

過了一會兒，爹又問：“爹做主把廠里給的錢送了回去，你怨不怨爹？”

“不怨！”

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道：“你說，這場事故，死了那么多的人，老天咋不讓我也死了呢？”

“爹做了好事兒，救下莊上那么多人，閻王爺不肯收爹。”

爹把臉轉向了里面的墻壁，半天轉過臉來，抓著高馬的手問：“你說，我如果現在死了，廠里還給不給爹賠錢？”

聽著爹的話，高馬陡然有了些不祥的預感，他緊緊抓住爹的手，說：“爹，你都瞎想些啥哩？爹，不許你想這些，不許你說這些！”

高馬陪爹說了會兒話，看爹累了，又把爹背到屋里，在床上安頓好。等著爹有了鼾聲，才扛起鋤頭去了地里。這些天接連下了幾場旺雨，坡上的紅薯蔓子沿蔓生根。高馬一邊翻鋤，一邊琢磨著心事兒。想起爹的話，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兒。心想錢真是個奇怪東西，錢不能買來命，不能買來家，可有了錢又有很多的好處?？梢再I自己想買的東西，可以娶自己可心的女子。想到這里，眼前紅紅白白又是金菊的笑臉。心里一陣空空的慌，一陣實實在在的痛。想著想著，自己可憐起自己，丟下鋤把，抱著腦袋，二三十的漢子竟然娃兒一樣嗚嗚哭了。

這時候，高馬心里突然想起爹的話。如果爹現在真的死了，仍舊可以申請領取賠償嗎？怎樣才能讓爹死呢？想到這兒，他又突然怕了，朝自己的嘴巴扇了兩個耳光，然后握起拳頭狠狠地擂著自己的腦袋，直罵自己是畜生，不是人。我怎能那樣哩？若真能做出那樣的事兒，還能算個人嗎？

到了半晌，他腦中昏昏沉沉，回到家里，爹已經醒了，在床上坐著。中午侍候爹吃完了飯，高馬趴在爹床邊睡著了?；秀敝芯腿ゼ腺I了一包老鼠藥回來，糊里糊涂就在爹的飯碗里拌上了。那頓飯爹吃得很香，吃完之后爹便七竅流血，死了。他跑到街上，大喊一聲：“我爹死了，讓毒氣毒死了！”這時他一下子驚醒，望著面前床上平穩地坐著的爹，一陣心驚肉跳，摸摸自己后背，衣服全讓汗洇濕了。

高馬讓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爹雖然看不見，卻似乎感到了什么，伸手過來抓住了兒子顫抖的手，另一只手又伸過去摸兒子的臉。爹摸著了兒子臉上的淚，縮回手去，自己眼角里也流出淚來了。

“好好的，爹你哭啥哩？”高馬說。

爹又破涕笑了，抓著兒子的手說：“爹沒哭，爹沒哭……”

爺倆正說著話，外面院子里卻傳來了什么人的腳步聲。高馬探身望過去，看見鎮長領著幾個人從外面走了進來。高馬雖然不想見到他們，可還是擦了擦淚，從一邊搬過兩個板凳放在爹的床前。

鎮長提著一箱蒙牛奶，鎮長身后的秘書小劉提了一箱火腿腸。他們進屋之后把東西往門后頭一放，便朝高大廠床前走了過來。鎮長在床邊兒上坐下，先問了高大廠的身體狀況，接著抓著高大廠的手說：

“縣里來了通知，說這兩天電視臺要來。村里其他人家，我已找人安排好了，剛過去的這件事兒，任何人都不要亂說。”鎮長清了清嗓子，語氣又緩和下來，“這次電視臺下來如果查不出啥問題，廠里的效益就不會受影響！還是咱縣里的利稅大戶！到時候高馬就到廠子上班吧！正式工！我跟劉總打了招呼，劉總已經答應了！”

鎮長說完，站起身來，摸出火柴點了一支煙，動作很慢，似乎在等待著什么。過了半天，鎮長從兜里掏出了那個紅包，放到了床頭上。

“這是上回的錢，收起來吧！”

高馬看看鎮長，又瞅瞅爹。爹在床上半躺著，身子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把臉緩緩地轉過來，眼雖然睜不開，但眼皮卻在不停地抖動著：

“鎮長，我……我一直想知道這是個啥廠……”

高馬瞪著眼睛，緊緊地盯著鎮長，似乎父親想要的那個答案就藏在他的身上，隨時都會跑掉?？墒擎傞L身子沒有動，他皺著眉頭，眼睛盯著地下，“撲哧撲哧”地抽完煙，把煙蒂扔下，用鞋子使勁兒捻滅，一句話也沒說，跨出門檻兒，走了。

一同進來的其他干部也都沒說一句話，跟在鎮長屁股后頭魚貫而出……